院中站著兩個人,左邊一個就像一個隨時準備迎客哈腰的店小二,肩頭總是習慣性地塌著,臉上帶著些卑微的笑容。右邊一個臉龐方正,一身漿洗得筆挺的青袍,好象一個古板的鄉下私塾先生。


    隻是看在曾經親眼見過他們身上的夏潯眼中,卻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解讀:這是兩個真正的殺手,以殺人為業的殺手,雖然他們很少出手,不過卻是那種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超一流刺客。


    他們用來探子、做侍衛,都是浪費材料,羅僉事也是實在無人可用,才把他們兩個變成了打雜的,什麽事兒都做,其實他們兩個隻是殺手而已,最專業的那種,如果和他們正麵動手,夏潯自信他們不是自己的對手,可是如果讓他們去暗殺一個人,就算是他也會很頭疼。


    夏潯停下,向他們親切地打招唿:“陳兄,葉兄,你們好啊。”


    兩個殺手有點囧,他們不知道該對夏潯這個昔日同僚和上司,該采取什麽樣的態度,是敵,亦或友。


    “吱呀”一聲,障子門開了,一個清脆的,有些怯怯、有些激動的聲音響起:“楊大哥!”


    夏潯移目望去,就看到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半站在陽光下,一身白衣,宛若玉郎。


    夏潯微微一笑,舉步走了過去,到了門口微微一頓,喚道:“玉玨。”


    “楊大哥!”


    那張俊俏動人的麵孔微微有些嫣紅,他努力克製著見到夏潯的驚喜,隻叫了一聲,便抿住了嘴唇,往旁邊站了站,於是夏潯就看到頭挽道髻,穿一身月白色燕居常服,三綹微髯,麵如冠玉的羅克敵正盤膝坐在席上,微笑著看著他。


    劉玉玨低聲道:“大人……請你進來。”


    於是,夏潯就舉步進了房間。


    在羅克敵身側,蕭千月按刀跪坐著,眉清目秀的臉龐微微有些扭曲,眸中透著兇狠仇視的光芒,不過從夏潯看到羅克敵的那一刻,他的眼裏就再也沒有其他人了,他直接走進去,在羅克敵對麵的矮幾前跪坐下來,目不斜視,向羅克敵欠身道:“大人!”


    羅克敵微笑地看著夏潯,淡淡地吩咐道:“你們出去!”


    劉玉玨聽到吩咐退了一步,退到了門外,可蕭千月卻仍一動不動。


    羅克敵剛剛從盤中翻過一隻茶杯,他臉色微沉,杯子往桌上一頓,沉聲道:“下去!”


    蕭千月咬了咬牙,這才站起身來,眼睛有些發紅地盯了夏潯一眼,這才一步步退到門外,障子門馬上被劉玉玨關上了。


    “你來了!”


    “我來了!”


    夏潯很想這麽迴答,不過這一問一答也太古龍了點,所以夏潯不答反問,說道:“大人怎麽還不走?”


    羅克敵眉尖一挑,問道:“我為什麽要走?”


    夏潯道:“從骨子裏來說,大人是一個極其高傲的人,你不會向敵人屈膝低頭,所以我想不懂大人為什麽不走,大人若是要走,相信天下間沒有人能攔得住你。”


    羅克敵嗬嗬地笑起來:“我不走,因為我知道你要來!”


    “大人知道我會來?”


    “你不是已經來了麽?”


    夏潯揉了揉鼻子,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古龍。


    羅克敵為夏潯斟了一杯茶,舉止從容、優雅,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他的手非常穩。


    夏潯垂下眼簾,看著那杯飄起淡淡水霧的茶。


    羅克敵微笑起來:“擔心有毒麽?”


    夏潯馬上端起杯一飲而盡。


    羅克敵搖頭道:“你應該小心的,我們的賭,你贏了。贏家,是沒有必要和輸家鬥氣的。”


    夏潯道:“大人如果要殺我,在這麽近的距離內,隻要一刀就夠了,何需下毒呢?”


    羅克敵嗬嗬一笑,端起杯,湊到唇邊,凝視著夏潯問道:“飛龍的首領……是誰?”


    夏潯向他欠身道:“就是卑職!”


    “好,很好!”


    羅克敵雙目一亮,將一杯茶一飲而盡,茶煮得恰到好處,餘香滿口。


    羅克敵輕輕抿去唇角的水漬,說道:“飛龍和錦衣鬥了快兩年了,你覺得錦衣衛怎麽樣?”


    “我們占了上風!”


    夏潯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不過,飛龍是和捆住了手腳的錦衣鬥,所以勝之不武。錦衣衛是一把刀,一把百煉鋼刀,削鐵如泥,可惜有人把它藏在鞘裏,不肯拔出來。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一把兇刀。其實,刀兇不兇,在於執刀的人。”


    羅克敵的目光更亮了,朗若晨星。


    夏潯道:“在那些文官眼裏,錦衣衛是無惡不作的,我卻不以為然,是人就有私隱,就不願意被人監督,那些道貌岸然的文人也不例外,所以沒人不憎惡錦衣衛,所以錦衣衛被他們說得一無是處,可是錦衣衛自有它存在的價值。”


    羅克敵脫口道:“你認為它還有存在的價值?燕王如果做了皇帝不會取締它?不會再讓我們隻做儀鸞司那樣的擺設?”


    “不會,我相信不會!”


    夏潯搖頭道:“燕王殿下一定會恢複祖製。”


    羅克敵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把我們關進籠子的,就是先帝!”


    夏潯道:“但是一手打造了錦衣衛的,也是先帝。從漢武帝的詔獄,曹操的司隸校尉,一代代下來,校事、候官、典簽,直到武則天的銅匭內衛、宋朝的皇城司……,它們做的,都是錦衣衛在做的事,用它的人,知道它存在的意義。


    漢武帝、曹操、武則天、趙匡胤,這些一代雄主,明白它的價值在。錦衣衛不是第一個‘朝廷鷹犬’,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相信有那麽一天,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有一個類似於錦衣衛的組織……”


    羅克敵注視了他良久,慢慢微笑起來,那笑容很欣慰,帶著一種滿意和放心的安詳。


    ※※※※※※※※※※※※※※※※※※※※※※※※※※


    他轉過身去,凝視著身後那副每天都要拂拭一遍的最珍愛的《錦衣伴駕乘輿圖》,然後伸出雙手,將那副畫輕輕摘了下來,拿在手裏又仔細端詳許久,這才戀戀不舍地將它卷起。


    羅克敵卷得很慢,他把那副長卷一寸一寸地卷起,直到它成為一卷畫軸,這才轉過身,對夏潯鄭重地說道:“當初,我縱你歸去,隻因為你對我說的一句話,你說,如果你的選擇才是對的,放你離開可以為錦衣衛留下一點薪火。”


    羅克敵雙手托著畫卷,慢慢遞向前去,神情莊重。夏潯有些疑惑地從羅克敵手中接過畫軸,輕輕展開,在近處看得更清楚了,這副畫一定是出自大家手筆,畫風細膩,鮮豔明快,把錦衣衛伴駕巡幸的宏大場麵描緩得栩栩如生。


    羅克克敵沉聲道:“畫的兩端卷軸,都是可以按動的。”


    夏潯神色一動,依言把畫軸放下,用拇指在兩邊畫軸的下端試探著一按,“嚓”地一聲,那畫軸竟然像夾子一樣裂開,夏潯驚訝地張大眼睛,拈住那裂開的軸片,試探著向上一揭,那副畫竟被整個兒揭下來,下邊竟然還有一個夾層。


    夾層上不是畫,而是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夏潯隨便找了一段文字盯了一眼,隻見上麵寫著:“福建閩縣,孫奕凡,操舟行船為業,家有雙桅大船一艘,小船若幹……”再望一眼,又看到一行小字:“常州府宜興縣,任聚鷹,皂役……”


    夏潯立刻屏住了唿吸,他一直知道羅克敵手中撐握著一支神秘的力量,可是沒想到,這個秘密就擺在他的麵前,擺在所有能出入羅克敵住處的人麵前,它竟然就藏在羅克敵會客的這間房子裏,放在一進屋就看得見的畫裏麵。


    “大人,這……”


    夏潯一抬頭,話還沒有問出口,忽地大吃一驚,就隻這片刻功夫,羅克敵已麵如銀紙,他的膚色本來是白皙健康的膚色,這時卻透著一股異樣的慘白,羅克敵伸手虛按,製止了夏潯欲起的身形,低沉的嗓音道:“你贏了,我輸了,依著前約,我把這薪火,傳給你!”


    “大人……”


    夏潯有些惶然,看羅克敵的氣色,他就知道羅克敵已經服下了劇毒的藥物,臉上已透出死氣,恐怕神仙也救不得了。他今天來,並不想對羅克敵怎麽樣,他知道羅克敵這樣的人若是給予重用,必定大放異采,所以他此來本來是想勸降的,卻沒想到,許多應該隨著皇宮那把火去死的人沒有死,羅克敵這完全沒有必要去死的人卻服毒自盡了。


    讀書人有讀書人該堅持的道,在羅克敵這樣的人心中,無疑也有他堅持的道,無論他為了他的理想,可以怎樣的權宜求變,但他那條底限是不會觸及的,當他必要去觸及的時候,他,選擇了殉道。


    羅克敵眼中的神彩漸漸黯淡下來,可他的身子依舊端然坐著,就像猛虎,雖死而不肯倒威:“我……很奇怪,為什麽……人人都認為他絕不可能……成功的時候,你看得那麽準,一定……要保他?”


    夏潯沉默了,他無法迴答。


    羅克敵的臉頰抽搐了一下,雖然他端然而坐,竭力地保持平靜,可是夏潯知道,毒藥已經發作,他已五內如焚,他正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羅克敵抿了一下嘴唇,動作很快,很輕微的動作,可是夏潯已經看到,那嘴唇微張的刹那,他的口中一片殷紅,血已湧到嘴裏,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下。


    他無法端坐了,身子一歪,便向席上軟倒,夏潯連忙放開畫軸,搶上去扶住他,羅克敵的臉色已變成了奇異的銀灰色,他的瞳孔縮得像針尖般大小,他就用這樣透著詭異的雙眸盯著夏潯,輕輕地說:“你,贏了我一局!今天,我又布了一局,這次,你能贏嗎?”


    夏潯脫口問道:“甚麽局?”


    羅克敵沒有迴答,他的嘴角翹起來,微笑著,帶著一絲得意、一絲驕傲,再也沒有迴答……


    夏潯把他輕輕地放平在席上,凝視著他的麵龐,低聲迴答了他方才的問題:“雄武之略超越唐宗、遠見卓識冠蓋漢武;五逐漠北、三犁虜廷;東向經略東北之北,西向設立哈密之衛;吞並安南、四夷望風歸順;六下西洋,萬國齊朝聖主;


    疏通運河、永樂大典!不割地,不賠款,不稱臣,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就是他一生的功績。他不是完人,卻是個偉人,命運既然一定要我選擇一個,我不保他,難道要保那個扶不起的阿鬥麽?”


    羅克敵沒有迴答,他已經再也不能迴答了。


    夏潯歎了口氣,輕輕抻出手,撫過了他的雙眼。


    門開了,夏潯手裏握著一卷畫軸,站在門口。


    一眼看清他手中的畫軸,蕭千月就像受了傷的狼,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嗚咽的咆哮,拔刀猛撲過來。


    “嗆!”


    一柄繡春刀攸然攔到了他的頸下,劉玉玨沉聲喝道:“大人遺命,他最珍愛的這副畫卷交給了誰,我們今後就要服從誰,一如忠心於大人!”說到這裏,他的眼底也突兀地浮現出一層淚光。


    蕭千月兇惡的氣勢慢慢斂去,他垂下刀,旁若無人地往前走,劉玉玨手中的刀始終隨著他的動作,向前移動、向側移動,直到他整個人走進門去,那鋒利的刀鋒離開他的頸子,連皮都沒有割傷。


    “玉玨的刀法大有精進了!”夏潯看著,深深地望了劉玉玨一眼。


    房中席上,靜靜地躺臥著羅克敵,白衣如雪,一塵不染,劉玉玨的眼波也凝注在他的身上,猶如一泓清水。


    但是門馬上就關上了,被蕭千月掩上了門。


    劉玉玨眨了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淚光,收刀,退到階下,麵向夏潯,忽然俯身拜了下去:“卑職劉玉玨,見過大人!”


    陳東和葉安略一猶豫,也雙雙拜倒在地。


    夏潯輕輕歎了口氣,慢慢抬起頭來,天空澄淨,宛如碧玉。


    房中,蕭千月在羅克敵身邊輕輕跪下,深情地凝視著他的麵容,抬起衣袖,溫柔地為他拭去唇邊溢出的一絲血跡,慢慢地拔出了他的繡春刀。


    刀入腹,蕭千月慢慢倒在羅克敵的身邊,吃力地握起他的手,緊緊握住,然後滿足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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