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啦,城破啦,燕軍進城啦!”


    百姓驚慌地滿街奔走,一個年近六旬的老漢好象天塌了似的踉蹌奔跑了幾步,一跤跌倒在地。隨即,大隊的鐵騎從他身邊疾馳而過,馬蹄聲“嘩啦啦”聽得人心驚肉跳,那隊伍最前一人,手中掌著一麵大旗,迎風獵獵,正是一個“燕”字。


    “天啦,燕軍進城啦!”


    老漢又瘋狂地喊了兩聲,跑到旁邊一棟房子的滴水簷下站著,眼看著燕軍不管步騎,皆如洪水一般地從他身邊奔馳而過,老漢魂不附體地叫了兩聲之後突然醒悟過來,仔細想想:“燕軍進城……跟我這糟老頭子有什麽關係?”


    老頭兒老實了,貼著牆根站定,不再叫嚷,也不再動彈,偶一迴頭,突然發現旁邊窗欞上戳了個窟窿,主人家貼在窗戶上,露出一隻眼睛,正在觀望著大街上的動靜,忽然有一種好笑的感覺。


    穀王朱橞自從知道四皇兄並不介意他當初棄了宣府投奔皇帝的事情之後,這心理的天平就倒向朱棣了。說實話,他當初之所以投奔金陵,是因為他料定燕王不可能成功,燕王根本沒有力量對抗皇帝,所以他隻能選擇皇帝一方。


    他的兵馬並不多,削藩他並不在乎,可是什麽叫削藩?削藩是削去藩王的兵馬,削去藩王的領兵權,藩王就隻是親王而不是藩王了,但是他那個“至仁至孝”的侄子太狠了些,那手段不是削藩,那是削王!就像五代十國時南漢皇帝劉晟一樣,除了他自己這一脈,要把其他各房的皇室宗親殺個精光。


    可他又認為沒人能夠對抗皇帝,所以耍了點小聰明,趁著燕王兵進宣府,直接逃到京城,來了個“自投羅網”,手中沒有一兵一將了,料來皇帝不會再把他看成威脅,結果因為燕王被逼反,皇上停止了削藩的步驟,他才得以保全,如此情形,他哪有可能忠於建文。


    是以李景隆暗伏親兵於帳後,請他來共議大事時,根本不需要李景隆摔杯為號來個兵諫,穀王馬上從善如流,答應開城請燕王進京了。


    燕王的大軍從金川門一進來,滿街滿巷的老百姓便呐喊起來,燕軍進城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魏國公徐輝祖本來是守在神策門的,一聽燕軍從金川門進了城,頓時如五雷轟頂,馬上領軍趕來。此時燕軍進城的消息已傳遍全城,肯揮軍來迎的,唯有一個徐輝祖,除此之外,其他各城上的守將、文臣、勳戚、諸王,俱都保持沉默,按兵不動。


    徐輝祖兵至鍾阜門時,就遇到了迎麵而來的燕軍,燕軍進城時便接到了燕王的嚴令:不許接近皇宮,迅速控製十三城門。燕王最頭疼的就是進城之後,不知該如何麵對皇帝,現在他隻能寄望於夏潯了,在此之前,他隻能撇開皇宮不管,眼下他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先控製住整座城池,隻要十三門盡在掌握,他列榜必抓的那些官員,便也不虞他們會逃掉。


    是以燕軍進城後立即分別奔向各座城門,這一路兵馬是邱福統率,到了鍾阜門正撞上徐輝祖,徐輝祖除了一隊親兵,其他軍士早已失去了死戰的勇氣,兩軍甫一接觸,便一敗塗地,落荒而逃,隻有徐輝祖的親兵緊緊追隨著他。


    徐輝祖胯下戰馬被燕軍長槍捅死,立即跳上部將牽上的另一匹戰馬再戰,邱福見他驍勇,揮刀上前與他廝殺起來,徐輝祖隻有一隊親兵,寡不敵從,被殺得節節敗退,一直被逼退到神策門西,連神策馬也被邱福的兵馬占了。


    此時徐輝祖身邊隻剩下十幾個親信,個個身上帶傷,徐輝祖看看左右情形,黯然一歎,圈馬便走,邱福見他逃走,也不追趕,嘿嘿一笑,自去接管神策門去了。


    徐輝祖一身血跡地迴到中山王府,早已提心吊膽的家眷迎上來,徐輝祖麵沉似水,根本不理夫人和子女的問候,徑直奔到祖祠,在貢奉太祖禦賜的丹書鐵券前叩了三個頭,將丹書鐵券取下,揣在懷中,又來到父親徐達大將軍靈前,神情複雜已極,他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雙膝一彎,便長跪不起了……


    ※※※※※※※※※※※※※※※※※※※※※※※※※※※※


    “俺那五弟如今關在何處?”


    燕王一進城,城門兩側已經有些知機的官員趕來迎候了,一見他來,馬上齊刷刷跪了一地,朱棣也不認得幾個,便把戰馬一勒,揚聲問道。


    黃真馬上起身應道:“殿下,小臣知道周王殿下拘押之處。”


    燕王看其袍服,知道是個禦使台的官員,大喜道:“頭前帶路!”


    “是是!”黃真馬上顛顛兒地跑在頭裏,燕王一見,忙吩咐道:“給他一匹馬!”


    當下便有親兵跳下戰馬,將馬給了黃真,黃真受寵若驚,連忙讓那親兵攙著爬上馬去,引著燕王行去。


    周王朱橚一家人關在皇宮以西靠近浣衣局的地方。子女分別拘押在不同的院落,周王朱橚和王妃馮氏單獨一個院落,一間房,一處巴掌大的院落,似乎是隔壁出來的,特意加高的圍牆,使得他除了頭頂一角天空,什麽也看不到。


    夫婦二人囚禁於此,獄卒每天除了給他們一口飲用的水,根本不可能打水供他們洗漱,也不可能給他們馬桶,給他們清理穢物,吃喝拉撒全在院裏,所以弄得院裏、身上都是臭氣熏天。他們現在還穿著過冬時的衣裳,因為天熱,朱橚就暢著袍子,露出瘦骨嶙峋、滿是泥垢的胸膛,蹲在院角兒,擺弄著一株野草。


    落到這步田地,他當然不可能還有心思考證草藥,何況這也隻是一株普通的野草罷了,可他總要找點事做,要不然真要被逼瘋了。


    王妃馮氏穿著貼身的小衣,這院門都是封死的,每日飯菜都是從底下的小洞塞進來的,她也不用擔心被丈夫以外的人看見。她倚著院牆坐著,頭部藏在屋簷的陰影下,身子映在陽光下,腿上攤著那件破棉襖,正在捉著虱子。


    院子裏太安靜了,一直就是這麽安靜,因為這一帶在整個金陵城,都是最荒僻的地方,長長的無法修剪的指甲掐破虱子時那“啪啪”的聲響,聽在耳朵裏,似乎都震得耳鼓隱隱發脹。


    外麵的一切,他們不清楚。


    在雲南的那些日子,他們被放逐到莽荒野地裏,中原發生了什麽,他們一概不知。突然被押解迴京的時候,他們在半途偶然聽押運的官兵閑聊,隱約的知道皇上把齊王和他抓起來後,似乎又陸續抓了幾個王爺,代王被關在四川,湘王全家自焚,而四哥……好象造了反。


    可是接下來,他又什麽都不知道了,自從進了京師,他們夫婦能看到的,就隻有頭頂的一角天空,時間久了,兩夫妻之間也沒有什麽話題好說,就這麽癡癡呆呆地過著日子,有時不望著那株野草發呆的時候,他會躺在院子裏,望著那一角天空,盼著有雲彩經過,那就可以看見一點活動的東西,這個時候,他偶爾會想起他的四哥……


    朱橚正無聊地擺弄著那株野草,院門“嘩啦”地響了幾下,朱橚有些好奇,還沒到吃飯的時候,今天怎麽會有人過來?緊接著,院門兒竟然打開了,獄吏頭兒李別走了進來。


    周王被關押在這裏的頭一天,曾經見過這個獄吏,卻已不記得他的名字。李別恭敬地哈著腰,陪笑道:“哎呀呀,周王殿下、王妃娘娘,小的人微言輕,一直也關照不了您二位什麽,您看看,可讓您遭了罪了。小人也是身不由己呀……”


    朱橚慢慢站起來,麻木地看著他,這麽久的關押,他的人和意識都麻木了許多,一時反應不過來。隻有王妃馮氏,因為女性本能的羞澀,趕緊把那件破棉襖穿迴身上。


    李別一擺手,後邊便有幾個獄吏跑進來,有的端著盆,有的提著桶,還有人捧著幾件幹幹淨淨的夏衣,李別謅笑道:“殿下,娘娘,請你們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下吧。”


    “你們……你們這是……”


    周王朱橚突然醒悟過來,惶然退了幾步,貼著牆壁驚叫道:“皇上要殺我了麽?皇上是要殺我全家了麽?”


    李別想上前又不敢,急得直搓手:“哎呀殿下,瞧您說的,這都想到哪兒去了,絕無此事,絕對不是殿下想的那樣,您……還是洗漱一下,先換件衣裳吧。”


    燕軍進城的消息李別也知道了,馬上就想到他看管的犯人要鹹魚翻身了,他估摸著燕王一進京就得先去見皇上,所以趕緊搶先一步,想先向周王示好。沒想到周王如驚弓之鳥,反倒把周王給嚇著了。


    就在這時,後邊一陣嘈雜聲響,李別扭頭一看,就見一群衣甲鮮明,殺氣騰騰的軍漢闖了進來,周王朱橚隻道自己所料不差,皇上真要動手屠他全家了,忍不住與王妃緊緊抱作一團,渾身發抖。


    那闖進來的幾個持刀軍漢不由分說,便把獄吏們踢到了一邊,他們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對蓬頭垢麵的叫花子,一時也不敢相認,那領頭的軍漢伸手一抻,又把被他踹到一邊去的李別揪了迴來,厲聲問道:“這兩位,就是周王殿下和娘娘麽?”


    李別還未答話,頭戴翼善冠、身穿朱紅色蟒龍袍的朱棣便闖了進來,與朱橚四目一對,兩人都愣在那裏。朱橚是絕對沒有想到現在本該到處逃竄流亡的四哥會這般鮮衣玉帶地出現在他麵前的,朱棣雖知道老五是被囚禁與此,卻也沒有想到朱橚在雲南茹毛飲血當了三年人猿泰山,又在金陵坐井觀天大半年後,居然成了這副模樣。


    這對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互相打量半天,朱棣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就流了下來,他顫聲道:“老五,哥……救你來了!”


    “四哥!四哥啊!”朱橚突然明白過來,他號啕一聲,撲過去緊緊抱住朱棣,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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