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朱權策馬直入王府,府門一關,便縱身躍下馬來,側妃沙寧也自無鞍的馬上縱身躍下,朱權扶了她一把,柔聲道:“走吧,到後宮去。”說罷轉身便自頭前行去,沙寧緊隨於後,亦步亦趨,朱權負手前行,那糾糾武人之風一掃而空,神情變得極其沉穩,行姿步態更是盡顯儒雅,不帶一絲煙火氣。


    方才在城門口那種狂躁霸道、驕橫不可一世的姿態,隻是朱權的故意做作而已,朱權年紀雖輕,卻從來不是一個衝動莽撞的人,他不但心思細膩、性情沉穩,而且博學多才、足智多謀。這個人才學之廣,在朱元璋二十六個兒子裏邊排名第一,其實不隻是在皇子裏邊,縱是拿去與朝野間所有博學之士相比,朱權也不遑多讓。


    這位王爺經子、九流、星曆、醫卜、戲曲、音樂、曆史、兵法、黃老諸術皆具,一生所著各個學科的著作三百七十餘部,都是極專業的書籍,有許多到了現代仍然具有極大的學術價值,簡直要諧美那位學究天人、無所不通的東邪黃藥師了。


    不過,恰似《武林外史》中的王憐花和沈浪,王憐花博學多才,聰穎遠在沈浪之上,但沈浪隻專注於武學一道,而王憐花諸子百家無所不通、無所不曉,一人精力能有多少?所以他在武學上的造詣,終究要遜了沈浪一籌。寧王朱權也正是如此,燕王朱棣專攻兵法與權謀,這位博學的寧王在這方麵反而要遜色於燕王了。


    此外,寧王朱權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他是多謀而寡斷,而非多謀而善斷,因此性情優柔、瞻前顧後,做事顧忌重重,思慮太深的結果,就是反不如燕王朱棣做事剛毅果斷,有大魄力。


    兩人到了後宮內書房,沙寧剛要開口說話,朱權便溫和地一笑,說道:“不急,一路車馬勞頓,先去沐浴一下,迴來再慢慢說,我在這裏等你。”


    沙寧曉得他的脾氣,向他嫣然一笑,便轉身離去,朱權順手從書架上取過一本書,靜靜地閱讀起來。


    他的目光落在書本上,心神卻根本沒在那兒。


    近一年來,朝廷對他小動作不斷,先是收其兵權,接著連他的王府三護衛也調走了,頭兩個月又要詔他迴京,眼看就要步周王、齊王等王兄後塵,幸好四哥反了,朝廷因此放鬆了對他的壓迫,可是朝廷要對付他的跡象已經十分明顯,大寧駐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陳亨、劉真等朝廷大員更是咄咄逼人。今天,自己的王妃要迴城,就在他的藩國屬地,居然要接受部下的盤查,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必須得做出一種姿態了,否則就連寧王府的人都要軍心渙散。


    他如今守在寧王府中,每日撫琴練劍,極盡風雅之事,一副無為模樣,但是對於天下的一舉一動,他都在關注著,尋找著自己的生機,身為藩王,他的一舉一動都要落在別人耳目之中,他要繼續對自己的藩國施加影響,隻能借助寧兒的特殊身份,堂堂皇子落到這般地步,何嚐不是一種悲哀?


    他的正妃是一位大明兵馬指揮使張泰的女兒。而這個側妃沙寧則是朵顏衛首領的妹妹,正是利用沙寧的這個特殊身份,做出閉門避禍姿態的朱權才能與外界仍舊保持著密切的聯係。


    想得心煩意亂,朱權把書扔到了一邊,這時候,沙寧沐浴完畢,換了一身輕衣,款款地走了進來。一張不施脂粉的清水臉蛋兒瑩潤嫩白,一襲潔白的袍子,襯著她頎長的身段、纖美的腰身,輕盈的腳步好像漫步於雲端,顯得輕盈飄逸,優雅高貴。


    朱權微笑起來:“沙寧,這一番出去,怎麽樣?”


    沙寧在他旁邊姍姍地坐了,說道:“我先去見了哥哥,又去了泰寧衛、福餘衛,送了他們的台吉夫人一些禮物,在那裏住了些時日,迴來的時候還去了劉家口,見了我的義兄,打聽了一下關內的情形。”


    泰寧衛、福餘衛,再加上沙寧的哥哥蘇赫巴獸所統領的朵顏衛,就是後來我們所熟知的朵顏三衛了。不過這時候三衛的實力大小是泰寧衛為首,福餘衛次之,朵顏衛最小,所以當時還很少有人用朵顏三衛來代指三衛。至於沙寧所說的台吉就是福餘衛、泰寧衛的首領了。


    元朝人人統治中原的時候,對許多漢語的稱唿一知半解,便胡亂使用了。比如小姐,在元朝以前是專指妓女的,可是蒙古人進駐中原後,見被稱為小姐的女子都是香車寶馬,一身錦繡,又大多生得如花似玉,以為小姐是個極尊貴的稱唿,就把它用在官員、貴族家的女兒身上了,百十年下來,大明現在也沿襲了這樣的稱唿。


    這台吉也是一樣,台吉是元朝人對“太子”的讀音,大概他們說漢語都有點大舌頭,念得不清不楚,“太子”就念成了台吉。他們不明白太子的真正含義,以為是一種很高貴的爵位,便把許多部落首領都封為台吉,搞得他們的“太子”多如牛毛,如今三衛首領都已被大明封為指揮同知,沙寧因為是朵顏衛的人,所以仍然習慣性地稱他們為台吉。


    朱權嗯了一聲,神情有些緊迫,沙寧嫣然道:“殿下放心,三衛的首領都對殿下忠心耿耿的,下個月殿下的生日,他們都會趕來祝賀。”


    朱權心中一鬆,忙又問道:“關內情形如今怎樣?”


    沙寧欣然道:“關內啊,燕王真的好生厲害,是一位了不起的巴圖魯,耿炳文十三萬大軍,可是與燕王一戰一觸即潰,就此敗退真定城,再也不敢出頭了。”


    自己的女人如此傾慕另一個男人,雖然那是他的四哥,他也知道沙寧是草原上的女子,傾慕英雄是她的本性,並非就喜歡了那素未謀麵的朱棣,還是有點吃味兒,忍不住哼了一聲。


    沙寧媚笑起來,柳腰輕折,翹臀一抬便挪到了他的大腿上,環住了他的脖子:“朝廷看起來是個龐然大物,其實不堪一擊呢,燕王區區三萬兵馬,就打敗了耿炳文的十三萬大軍,我的大英雄,你什麽時候起兵響應呢。”


    朱權環住她的纖腰,撫摸著那圓潤柔軟、酥滑如油的美臀,問道:“耿炳文大敗,朝廷方麵沒有什麽舉措?”


    沙寧在他耳垂上挑逗地一吻,柔聲道:“怎麽沒有,聽說朝廷又派了曹國公來,這一次統兵五十萬呢。”


    朱權身子一震,駭然道:“五十萬大軍?”


    沙寧嫣然點頭,朱權臉色微變,慶幸道:“幸虧我沉得住氣,要是與你大哥他們響應燕王,起兵靖難,那可壞了。”


    沙寧蹙起美麗的眉毛,有些疑惑地道:“怎麽?殿下不是說,若遇奸臣專權,敗壞朝綱,藩王有權聲討奸臣,發兵清君側麽,你叫我聯係三衛兵馬,不也是防著朝廷步步緊逼,對殿下下毒手?如今有燕王牽製朝廷大軍,殿下隻要起兵響應,山海關外要盡付於殿下了,怎麽又要反悔?”


    朱權拍拍她的屁股,微笑道:“非不得已,豈能走上這有去無迴的道路。朝廷五十萬大軍呐,我四哥再如何了得,又豈是人家對手?”


    沙寧微微有些失望:“那……燕王既敗,朝廷不是還要對殿下下手麽?”


    朱權胸有成竹地道:“本來,朝廷是絕不會放過我的。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那班奸臣,蠱惑皇上,離間皇親,讓我那刻薄寡恩的好侄兒對叔父們連下毒手,諸王之中,他們最忌憚的大概就是四哥和我。可是四哥既然反了,而且還曾重創朝廷兵馬,我想……他們再蠢,也得考慮將諸王一一逼反造成的嚴重後果。


    你看,我現在已經交出了兵權,連三護衛兵馬都交了出去,對朝廷還有什麽危脅?他們目的已達,待他們消滅了四哥的兵馬之後,有此前車之鑒,還敢用極端手段逼反了我麽?我讓你哥哥和福餘衛、泰寧衛首領參加我的壽宴,就是向我那皇上侄兒,還有那幾個奸臣示威:我朱權也不是好捏的柿子,不想讓我步燕王後塵,你就不要欺人太甚!”


    沙寧有些不悅地道:“殿下這是以燕王求自保了?殿下安知燕王被滅之後,朝廷不會再發兵對付殿下?”


    朱權道:“你以為,數十萬大軍,那是說動就能動的?你知道朝廷發動這麽多兵馬,要消耗多少錢糧,動用多少人力?先帝給皇上留下的家底兒再殷厚,也禁不起他這般的折騰,他真有餘力滅了四哥之後再繼續發兵對付我麽?他們口口聲聲為國為民,難道就不怕鬧得民不聊生?


    我也恨那幾個搬弄是非的奸佞,也想給皇上一點顏色看看,可是……朝廷勢大啊,與朝廷為敵,九死一生。不過我若是負隅頑抗,朝廷想動我,那也要付出巨大代價。因此,經過四哥這件事,我想……朝廷也會接受教訓改弦易張,不會把諸王再逼上絕路吧。你要兵權,我給了,容我在大寧做個太平王爺,這個可能,總比跟著四哥起兵對付朝廷而且還能成功的可能,要大上百倍吧?”


    沙寧幽幽地歎了口氣,沒有說話,神情很是失望。


    朱權睨了她一眼,搖頭失笑道:“寧兒,這是軍國大事,你不懂。這不是你們部落裏的一場那達慕大會,賽賽馬、射射箭、摔摔跤,勝出者就能成為所有男人欽佩、女人仰慕的巴圖魯,這是在賭命,丟掉不切實際的幻想吧,英雄,不是那麽好當的!”


    ※※※※※※※※※※※※※※※※※※※※※※※※※


    這時候,夏潯和塞哈智已經站到了寧王府門前,塞哈智對夏潯納罕地道:“大人,你不是說,到了大寧之後,且觀望聲色,了解寧王詳細情形之後,再求見於他麽,怎麽直接就來了?”


    夏潯道:“今日城門前的一幕,你也看到了,寧王正在激怒之中,此時與他接洽,豈非最是妥當?咱們得像蜘蛛一樣,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不能放過,機會,稍縱即逝!”


    太他娘的有哲理了,壓根就沒讀過書的塞哈智聽了非常崇拜地道:“大人英明!”


    朱權變色道:“誰要見我?”


    王府管事又說了一遍,朱權吃驚地道:“四哥的人?不見!不見!趕快把他們轟走!”


    “慢著!”


    沙寧止住管事,對朱權道:“殿下何妨見見,聽聽燕王來使說些甚麽?”


    朱權道:“還用問麽,定是朝廷發兵五十萬,四哥自知難敵,要勸我一同起兵。就算我肯應和,如何對抗朝廷五十萬大軍?若是見了他,再被朝廷耳目察覺,本王豈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不見,不能見!”


    沙寧蛾眉一挑,淡淡地道:“依臣妾之見,殿下應該見一見。”


    “哦?”朱權知道,他這位側妃依著中原習慣自稱臣妾的時候,就是有點發怒了,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問道:“為何要見?”


    沙寧道:“殿下將籌碼全押在朝廷必勝的一方?燕王能打敗朝廷十三萬大軍,也未必就沒有再打敗他五十萬大軍的可能,如果萬一讓燕王勝了,殿下今日絲毫不講兄弟情麵,那時將何以自處呢?一萬隻羊,也不是一隻狼的對手,我倒不以為,現在就可以斷定燕王必敗,殿下隻是見見他們又有何妨,何必把自己的退路都堵死了?不管怎麽說,燕王的存在,對殿下您總是有利的吧?”


    寧王在書房中緩緩地踱起步來,沉吟半晌,方勉強點頭道:“好……吧,帶他們進來,到存心殿等候本王。”


    沙寧道:“殿下,待我換身衣裳,同殿下一起去,看看他們說些甚麽。”


    沙寧是草原上的女子,入宮才兩年多,自幼在草原上野大了的孩子,不大拘泥於中原禮教,朱權也習慣了她的作風,因此不以為忤,隻是點頭答應下來。


    塞哈智對沙寧全無印象,這世上有些人是路盲,有些人卻是認人的記性奇差,塞哈智就是這麽一個人,隻見過一次沒留下啥印象的女子,隻要換套衣服、換個發型,隔天再撞見,他就不知道曾經見過了。何況在劉家口外沙寧的容顏隻如驚鴻一瞥,他的注意力又全放在了那個頗有武人風範的劉奎身上,所以根本沒有記住。


    夏潯卻不然,今日在城門口他已經確定那位寧王側妃沙寧,就是他在劉家口外山坡上所見過的那個女子,當時曾經打了個照麵,說不定這位王妃也還記得他的樣子,但是對此他毫不擔心,普通人家尚且不以女眷見外客,何況是堂堂寧王?


    所以,夏潯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優哉遊哉地便進了寧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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