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連綿的雨如同那蠶娘吐出的銀絲,密密地斜織著。


    黃土坪鄉,紅魚村的水庫大堤上,唐俊穿著雨衣坐在藤椅上,他將衣服緊緊的裹在身上,隻露出一雙眼睛盯著大堤的水位線。


    一寸大堤一寸責,今年秋天真見鬼了,往年秋季都是枯水季節,今年偏偏連綿下雨不斷,而紅魚水庫堤壩改造工程還沒竣工的時候碰上了這一波秋雨那更是要命。


    大堤還沒有完全加固好,安全隱患很大,鄉村兩級幹部守土有責,隻要是下雨,大堤上就不能沒有人。


    秋天冷颼颼的雨,一淋就是幾個小時,唐俊每一次守堤迴去上下衣服都會濕透,秋雨刺骨的冷,凍得血都像是要凝固一般,得燒一大盆的熱水泡半天才能轉過陽來。


    “唐俊,小唐!小唐!”


    雨幕中,大堤上一個淺紅色的影子從遠處飄過來,唐俊緊了緊雨衣,聽到了對方清脆的聲音,他微微皺眉,道:


    “鍾小燕,女同誌不用守堤,你跑過來幹什麽?”


    紅色影子是一個穿連體雨衣的女孩,女孩麵容姣好,肌膚微黑,一雙眼睛特別的明亮,一看就是土生土長的黃土坪姑娘,氣質如同黃土坪這裏的大山一樣質樸。


    女孩叫唐俊“小唐”,她的年齡其實也不大,她跑到了唐俊的麵前,氣喘籲籲有些接不上話:“小唐……出……出事了!”


    “嗯?什麽情況?”


    “彭大家打起來了!穀村長被打了,場麵失控了,亂了,全亂了……”


    “什麽?”唐俊雙眼瞪大,他豁然站起身來,一下把雨衣的帽子掀開,道:“怎麽迴事?怎麽打起架來了?是不是為了雷打峪山林確權的事情?”


    鍾小燕點點頭,她是村裏的黨建聯絡員,今天並沒有參會,隻是她的家離彭大家不遠。


    她在家裏整理文件呢,突然聽到隔壁喧嘩,跑過去一看村長穀瀟被人打了,滿臉是血,她嚇得魂都沒了,立刻跑過來找唐俊。


    唐俊是鄉裏的幹部,現在有兩個職責在身,一是駐村搞扶貧幫扶,另外一個則是參與防洪守堤。


    基層幹部,尤其到了村一級,哪裏有什麽明確分工,什麽地方有事情唐俊就需要往哪裏頂,他就是革命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今天這個事兒鬧得比較大,唐俊不敢怠慢,立刻往事發地彭大家裏跑,他一邊跑,心中一邊想這事的原委。


    紅魚村五組的山林確權一直沒搞下來,原因就是當初修紅魚水庫的時候,水庫占了紅魚村五組的水田和旱地,當時為了補這個損失,村裏把偏遠地區雷大峪的八百多畝林地給了五組十三個戶。


    然而兩年前村裏卻把雷打峪兩千畝山林流轉出去給了縣裏的山林開發企業金地公司,結果這兩千畝山林中有八百畝是五組的集體林地。


    本來雷打峪那個地方很偏遠,現在幾乎成了原始森林,放在以前那一塊林地不管怎麽處理也沒人去理會,但是今年國家有了新政策,雷打峪公益林每畝山林國家一年補償14塊錢。


    這就意味著五組十三戶一年可以得到一萬多的國家林地補償款,村民們等著拿款子呢,結果被告知林地已經被流轉賣了,這還不炸鍋?


    為了處理這個事情,唐俊作為駐村幹部真的是四處斡旋,頭都搞大了,他一二十五歲的年輕小夥,現在已經成了知心保姆了。


    紅魚村是貧困村,老百姓都很苦,國家的補償款每一分錢對他們來說都彌足珍貴,這個事情錯在村裏,唐俊要想盡千方百計的去安撫村民的情緒。


    另外,他還要和村裏和鄉裏溝通,甚至要和金地公司溝通,就上個月唐俊就跑了三次縣城,縣林業局,金地公司,縣信訪辦方方麵麵溝通,哪一方麵他都得罪不起,他可以說是戴著鐐銬跳舞,真是苦逼得很。


    好不容易事情溝通得比較順暢了,林業局答應重新換林權證,今天村裏就在開確權會議呢,唐俊因為不是村上的幹部,他就沒有參加,沒有想到會議開一半,竟然出了這麽大的事情。


    唐俊快步走,鍾小燕小跑的跟在他身邊:“唐俊,你把帽子戴上,頭淋濕了要受涼呢!”


    “給鄉派出所打了電話沒有?”


    “我看到王叔已經打了!”鍾小燕口中的王叔是村裏文書王賢平,唐俊想問穀瀟的情況嚴不嚴重,但是轉念一想鍾小燕肯定也不知道。


    “一定是杜祖學搞的!他就是個貪官,壞透頂的家夥!”鍾小燕冷不丁的來了一句。


    唐俊愣了一下,腦海中立馬浮現出那個身材高大的馬臉漢子形象來,紅魚村支部書記杜祖學,70年代的高中生,村裏的能人也是十年的支部書記。


    這一次因為五組林權的事情被鄉裏黨委會議決定暫停職務處理,鄉裏對這個事正在進行調查……


    “媽……的……”


    唐俊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本來按照正常情況,鍾小燕這麽說沒有證據,他應該製止。


    可是唐俊的內心現在已經充滿了怒火,整個人完全處在憤怒的狀態,很情緒化,有點失去理智。


    杜祖學啊,你幹事情太過分了吧?


    鄉裏停杜祖學的職是因為林權的事情?是,也不是!說是的話,鄉裏的文件就是那麽寫的。


    但是知道內情的人明白,村裏賣林地事情,杜祖學經手賣了是不錯,但是要追查資金去向其實容易,不用停職就能查這事。


    之所以停杜祖學的職,是這家夥仗著自己是地頭蛇,竟然和鄉裏新來的錢書記叫板,錢朝陽來村裏視察水庫防洪大堤加固工程,他在辦公會上竟然公然唱反調,對工程項目的很多方麵指手畫腳,態度傲慢。


    這件事唐俊沒有親眼見過,但是鄉裏好幾個同事都在現場,說杜祖學太過分了,這才是他被停職根本原因。


    “缺了胡蘿卜就擺不了酒宴?缺了杜祖學紅魚村村委就運轉不了了?”唐俊打電話給錢書記,錢書記的語氣十分的嚴厲,說得唐俊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燙。


    “派出所張紅所長到了沒有?讓他嚴格按照治安管理條例來,誰打人就拘留誰……”


    “書記!”唐俊咽了一口唾沫,道:


    “村裏五組的情況比較複雜,好幾戶戶主都是文盲,可能是被人利用,如果抓人的話恐怕下一步工作不好開展!”


    電話那頭錢朝陽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沒有堅持:


    “你酌情去辦,一定要把場麵穩定住,這種事情以後要杜絕!今天開這個會的時候,你怎麽缺席……”


    錢朝陽話說一半,一旁鍾小燕聽到了替唐俊抱不平,衝著話筒喊:“小唐在水庫大堤上守堤,下這麽大的雨,總要有人守堤吧!”


    “你……鍾小燕!”唐俊捂住了話筒,狠狠的瞪了女孩一眼。


    “行了,小唐!小鍾是實話實說,是我的態度不好,我給你道歉!這樣吧,你先把事情處理好,然後再迴鄉裏開會!”


    唐俊掛了電話,又瞪了鍾小燕一眼,鍾小燕吐了吐舌頭道:“我實話實說!錢書記都那樣說的呢!”


    “外麵什麽情況?”


    “張所把彭大給拷了,這個彭大,就是個刁民,去年到縣信訪辦鬧事的是他,搞得鄉領導都受了牽連。今天是他自找的,拷得活該!”鍾小燕道。


    唐俊現在已經冷靜了很多,連忙批評鍾小燕道:“別胡說八道!你可是搞黨建的,自己還在預備黨員的期內,可別管不住嘴。”


    唐俊說完才出門不慌不忙的去彭大家。


    唐俊在基層幹了大半年了,已經積攢了一些工作經驗,剛才從大堤上衝過來的時候,他差點直奔彭大家去了,但是最後時刻他轉了彎先到了鍾小燕家來了。


    當時的情況他比較激動,他覺得自己首先得冷靜一下,第二他得先給錢書記做個匯報,最重要的一點他看到了派出所的警車已經過來了,這個時候他去彭大家裏並不一定就能達到處理事情的目的。


    幹基層工作不比待在機關,機關大家都遵循規則,都有紀律,基層老百姓懂什麽規則?更不懂什麽法律,幹部跟他們做工作如果吊書袋子,或者是用套路,耍官腔就想解決問題,那碰釘子的時候多。


    很多老百姓都是直脾氣,你一次碰了釘子,他們以後看到你就會給臉子看,跟他們打交道要以心換心,切忌耍花招,和他們關係搞好了,他們真把你當親人。


    可是你把他們惹毛了,像彭大這種衝動暴躁的放羊倌,真能一言不合就丫的用放羊的鞭子抽你一嘴巴子。


    當然,以心換心不意味著不講方法,不想辦法,就像現在這個場麵,唐俊為什麽不直接衝到彭大家裏去?原因就是唐俊想讓派出所先去唱一唱黑臉,在老百姓心中穿公安製服的警察還是有威懾力的。再說今天彭大真打人了,派出所拷他甚至拘留他也有法可依。


    唐俊先讓那邊折騰一番,然後他再過去,便能很巧妙的唱白臉,這樣這個事情興許就能暫時化解。當然,張紅能不能給這個麵子也不知道……


    不過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唐俊要保證經過了這麽一出事情之後,村裏接下來的工作還能開展下去,要不然紅魚村的班子直接垮了,或者是沒辦法開展工作了,那這個事情就相當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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