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遇刀鋒亦坦然,身中毒藥也悠閑。”


    ——三年後的一個夏日,何安下發現洞內一根鍾乳石上有碎片剝落,現出這一行字跡。他知道,大癡遇到了危難。


    他手結心印,輕彈而開。半晌,黃鼠狼自洞深處跑出。他兩手抱拳,道:“龍兄,我要下山了。”


    何安下走出很久後,迴望,洞口前矗立著一線黑影,空中一聲悶雷,正是三年中熟悉的嗡響。


    大癡現在何處?何安下相信隻要下了山,他就會以某種奇特的方式聯係自己。那麽先去哪裏?沈西坡讓自己三年內不要迴杭州,現已三年,紮死中統大特務的風波應該平息了吧?


    杭州有一座斷橋,名為斷橋卻可通行。斷橋是斷情處,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在這裏灑淚而別。橋仍在,情已絕。


    何安下站在橋麵,看著橋上粗大的電線杆,橫行而過的黑電線,想:這十多根水泥柱,壞了千古哀情。管城市建設的官員一定沒經曆過女人……噢,不對,他們經過太多的女人。


    胡思亂想地下了橋,發現行人都不直行,而是沿邊走,將橋下的路麵繞出了一個圓形空場。


    圓形空場直徑三十多米,無人敢越入半步,造成了人為的擁擠。何安下感到奇怪,徑直前行,走了兩步便被人拉住。何安下迴頭,見是一名五十多歲的黑衣警察。


    老警察:“不要命了。迴來!”何安下隻好退迴,問出了何事。老警察向空場指指,何安下看到中央地麵上用白色粉筆寫了“日本領地,擅入者斬”幾個字,字旁擺了一疊日元,空場邊沿也用粉筆畫了線。


    老警察解釋,一個星期前,下橋位置的路麵上被人畫了這個圓圈,行人以為是日本浪人酒後撒瘋所為,任意走入,結果竄出一條黑影,砍殺了五個行人。


    這個圓圈登時成為禁區,後來有幾個不知此事的行人走入圓圈,都被黑影斬殺。這白日鬧鬼的事情震驚杭州政府,特派警察守在橋頭,提醒路人。


    杭州警方懷疑是身具武功的日本武士在搗亂,在空場邊沿密集地站上一圈警察,然後派一名警察走入中央……他依然被斬殺,上百人都看不清楚黑影是如何出現如何消失的。


    老警察:“這絕不是武功,隻能是來自日本的鬼魂,來專門羞辱咱們的。瞧那疊錢,咱們中國的土地是蘿卜白菜,給錢就能拿走的麽?”


    老警察滿臉漲紅,額頭青筋暴起。看著地麵上的一疊日元,何安下冷笑:“不是鬼,是人。”老警察一愣:“怎麽會?”


    何安下:“當然會,因為你們從來沒見過高級的武功。”


    說著,何安下走入空場。


    老警察驚叫一聲,何安下道:“老爹,別怕。我是道士,專門捉鬼。”洞中三年,衣衫破舊,須發從未刮過,頭發在頭頂挽成個發髻,用一根筷子插著。想不到自己此次迴杭,和第一次到杭州時一樣,都是道士打扮。


    何安下摸摸頭上發髻,自嘲地笑笑,一步步走著。人們頓時擁過來,但在地上的粉筆印前止住。


    何安下處在人圍成的圓圈中,呆了五分鍾,黑影並沒有出現,於是何安下伸腳抹去地上的字跡,對圍觀群眾喊:“諸位,把你們腳前的粉筆印塗了吧!”


    人們遲疑著,終於有一人伸腳,其他人才逐漸伸出了腳。大家低頭抹粉筆印,沒有一人出聲說話。粉筆印幹淨後,何安下拾起地上的日元,喊道:“哪位先生借我個火,把它燒了。”


    眾人久久沒有反應,何安下知道黑影斬人的事件太過恐怖,雖塗去了粉筆印,但大家仍不敢走入圈中。


    一個站在邊沿的青年掏出了火柴,何安下打算走過去,卻聽身後響起“哢噠”一聲,迴頭見老警察手捧一個鐵質打火機走入圈中。


    老警察繃著臉,沒有任何表情。他走近,對著何安下手中的日本紙幣,“哢噠”一聲打出火苗。


    火苗湊上了紙幣,老警察浮現出笑容,展開了臉上數不清的皺紋。他一生卑微,一生為虎作倀,打出這個火苗,也許是他一生做過的最有尊嚴的事情。


    紙幣燃燒。圍觀群眾仍在觀察、等待,沒有人出聲,沒有人邁過已消失的粉筆印界限。


    合上打火機,老警察直起了腰。他延續著笑容,掃視圍觀的群眾,繞場行走。他已是個老人,再沒有做出英雄壯舉的機會,他渴望一點喝彩聲。


    老警察突然後背一挺,跌在地上。


    群眾終於出聲,卻是恐懼的驚叫。他們看到白光一閃,老警察後背中刀。


    何安下看到的是一個穿著與地麵一樣顏色衣服的人,砍了老警察一刀後,就伏在地麵上,遊蛇一般向自己襲來。此人速度極快,常人的眼睛不會看清。曠野中,三十米距離內衝來的豹子,也是看不見的。


    此人野獸般用四肢奔跑,到何安下腳前三尺處,自身下翻出一把薄細的刀,刺向何安下小腹。


    何安下感受著刀頭的寒氣。刀刺破衣服,點在皮膚上,即將穿腸而入。


    何安下抬腿上踢,踢在刀刃上。


    那人仰麵翻倒在地,手中的刀刺中自己的大腿。群眾方看清那是一個穿著淺灰色緊身衣,細腰寬胯的女人。


    何安下的鞋頭被切裂,但沒有傷及腳趾。他剛才判斷,刀在前刺時,刀上的力量是縱的,橫麵沒有力量,即便刀刃鋒利,也不會將鞋切得再深一厘。


    判斷正確。


    女人以灰色絲巾蒙麵,仰在地上,慢慢拔出大腿上的刀。有一人尖叫了聲:“日本鬼子!”眾人猛醒,罵成一片,紛紛衝入場中,無形的圓圈崩潰了。


    她將被毆打致死,再高的武功也無法製止群眾的公憤。何安下站立不動,看著鞋麵破裂處露出的腳趾。殺人者被殺是否值得憐憫?


    人們逼近,在暴力即將發生時,她做了一件事情——將自己的衣服迅速脫光,隻留下淺灰色的蒙麵絲布。


    罵聲止住了,遠處風吹柳葉的聲音變得清晰。這是年輕的身體,肌膚雪白,將血映襯得格外紅豔。血不像是血,像是出於愛美之心,精心點綴上的飾物。


    沒有人能伸出打她的手。她開始爬行,人們閃開道縫,之後跟隨著她。


    她一下一下地爬著,隆起的脊椎骨扭出明確的線條。人群緩慢地移動,鴉雀無聲。何安下觀察到她各關節處的肌肉上,有著時隱時現的小坑,這是自小習武的痕跡。


    一個人有力量,不在於肌肉的隆起,而在於凹陷。她身上的這些隨著運動而出現的小坑,說明她在瞬間可以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並極為敏捷。骨瘦如柴的狼和豹子,有千裏奔波的耐力,能撲倒體型大於自己數倍的野牛,因為它們的身上有這些小坑。


    這是令人血脈噴張的女性軀體,而其本質是野獸之身。野獸很少血流如注,那是人類才有的狀況。她左腿的刀傷,深可及骨,未敷任何藥物,血卻已經止住。


    她的左腿在地上拖著,展示出了腳底。腳後根的繭子呈現出暗黃色,大拇指下的繭子裂出了一道紋,與白皙潤滑的身子對照,就像是另一個人的腳。


    這是一雙在水田裏插秧的腳。


    也是一雙刺客的腳。再輕便的鞋子,在光滑的屋脊上,都會成為累贅。腳趾的靈敏,是翻牆越脊時維持平衡的保障。如果她在西式舞會、酒會上行刺,脫掉高跟鞋,便可以直接奔跑。


    她爬向斷橋。


    斷橋橋頭立著兩隻漢白玉老虎。何安下的眉毛皺緊,在他的記憶中,斷橋橋頭從未有過這兩隻石雕。


    她艱辛地爬到橋頭,爬到老虎下。漢白玉的色澤,猶如她的膚色,沒有人間煙火氣。


    眾人忽然眼前一花,不見了她的蹤跡。


    何安下看到的是,她借著石雕老虎的白晃晃色澤,迅速起身,翻過橋欄,跳入湖中。利用色彩進攻和逃逸,是日本武學的特色。


    漢白玉老虎是她早早留下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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