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裏的幾個工人,對鄭徽發生了興趣,因為像這種“等死”的“活屍”,差不多完全是異鄉落魄,病倒在西市的旅舍中,最後看看沒有希望了,旅舍主人才把他移交到兇肆來;由好好的人家送來的,幾乎絕無僅有。其次,由旅舍中送來的那些人,都不是什麽好出身,而這姓鄭的,據說是名門巨族的子弟,並且是落第的舉子,這就太不尋常了!


    一半出於好奇,一半出於尊敬,那些工人很關心鄭徽的生死,川流不息地來探視,有人替他喂幾口茶湯,有人替他掃掃屋子,無形中照顧得很周到。


    其中一個叫馮大的最熱心,他根據過去的經驗,斷言鄭徽決不會死。馮大也識得些藥性,弄了幾味發汗解熱的藥,濃濃地煮了一碗,找個同事幫著把鄭徽的牙關撬開,拿那碗藥灌了下去。


    這真是“死馬當活馬醫”,醫死了,不會有人跟他辦交涉;醫好了,救人一命,是陰功積德。馮大的打算是對的。


    到了晚上,奄奄一息的鄭徽,居然能睜開眼來說話了,雖然聲音極其微弱,但確可證明他已清醒得能夠表達他的意思了。


    “這是什麽地方?”他問。


    馮大怕嚇了他,不敢說是兇肆,“是西市旅舍,劉家派人把你送來的。”


    “我餓了!”這是他的第二句話。


    “好,好!”馮大非常高興地答應著,“我馬上弄東西你吃。”


    他弄來一碗米湯,吹涼了喂鄭徽吃完。兇肆的工人聽說鄭徽的病勢,大有轉機,認為是個奇跡,紛紛到後院來探望,甚至於把兇肆的主人也驚動了。


    “這個人不會死了!”馮大對主人說,“你老把他買棺材的那兩貫錢,拿出來替他治病吧!”


    兇肆主人慨然允許,馮大和那些工人們也都捐了錢,一共湊成五貫,存在兇肆主人那裏,替鄭徽延醫服藥,病勢一天一天地減輕了。


    鄭徽和馮大交成朋友——實在是他把馮大看成親人。他不大去想過去的一切;一想就會五中如焚、頭痛欲裂,無法想得下去。因此,他也無法跟馮大談他的往事。他心中一日幾遍浮現這一個感覺: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得從頭做起。


    然而,正像嬰兒一下地就會哭一樣,隨著他的再生,仿佛自先天中隻帶來了濃重的憂鬱。他很少說話,也從不離開那後院,白天癡癡地望著白雲;晚上怔怔地對著孤燈,隻不斷在想:什麽叫人?什麽叫我?我這個感覺是怎樣來的?我未生以前在何處?已死之後,可有另一個我?


    這一連串的怪念頭,他一個也解答不了。但是,他仍舊願意漫無邊際地去想。他也常常想到遠在南方的父母,而在感覺中仿佛幽明異路,抱恨終天,永遠也見不到了。因此,迴憶中的白發雙親的音容笑貌,為他所勾起的不是孺慕,而是悲痛。


    初秋了,早晚已大有涼意,鄭徽身上還是單衣服,受不了寒,常有些咳嗽。


    馮大替他買了件夾衣,又說:“鄭老弟,你身體也快複元了,日子是要過下去,總得打個主意才好。”


    “大哥,你說打什麽主意呢?”他茫然地問。


    “聽說你家在南方,尊大人做很大的官,是不是湊些盤纏,讓你迴去?”


    他搖搖頭,迴家的念頭,在他簡直沒有動過。


    “那麽,”馮大又說,“找個混飯的路子吧。鄭老弟,我老實跟你說了吧,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你告訴我說是西市旅舍,我看看不像,不過我懶得問。”


    “這裏是西市的兇肆。”


    鄭徽弄不清楚了,“難道我真是死過一次了?”他問。


    “也差不多。”馮大把過去的情形說了些給他聽。


    “噢,大哥——”他另有種新的無法形容的痛苦,從心頭浮起——那是殘餘的愛麵子的性情在作祟,死就死,搞得這樣淒淒慘慘,卻是件叫人難堪的事。


    “我看你也不能做什麽笨重的活兒,”馮大又說,“糊弄糊弄那些紙紮、麵捏的假人假馬吧!你們心細手巧,糊弄出來的東西,一定玲瓏精致。”


    馮大的話真說反了,鄭徽的手笨得很,也懶得去學,糊個紙馬,捏個麵人,怎麽看也不像。馮大又不好意思說他,隻歎口氣多方替他包涵。


    鄭徽不但懶得學,也懶得做,他常常為隔院傳來的歌聲所吸引,停下手中的工作,癡癡地聽著。那歌聲總是拖長了調子,悲傷欲絕,從無明快的節奏、嘹亮的音色,因為那是挽歌——隔院中有人在練習挽歌。


    做工的同伴們,有的聽得多了,無動於衷;有的總是皺了眉,難以忍受;還有的會憤憤地罵一句:“又在嚎喪了!”隻有鄭徽一聽到挽歌,就像胃納不佳的人喝了一碗酸中帶甜的湯,別有一種快感。


    漸漸地,他對挽歌的好壞,知道得很多了。有時候,他也隨意哼著;一麵哼,一麵改正了他認為有瑕疵的音節。那隻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本來是個善曉音律的人。


    “噯!”有一天馮大偶爾聽到他在哼,大為驚異地說:“你唱挽歌,好像很在行。來,你放大嗓子唱一遍我聽聽!”


    這一唱把兇肆主人也驚動了。他跟馮大商議,讓鄭徽就幹了這一行。馮大怕鄭徽不肯拋頭露麵,不敢擔承,但答應去談一談。


    想不到鄭徽聽了馮大所轉告的話,竟是一口答應。因為他心理上已對馮大產生了極重的倚賴性以及無條件的信任,馮大怎麽說,他怎麽做,根本未想到有考慮一下的必要。


    但細想一想,這在他是出乖露醜的事,大為不妥。隻是話已說出口,礙於馮大的交情,無法翻悔。


    肆東當然非常高興,對他的待遇也立刻不同了,單獨給了他一間屋子,一日三餐,供奉甚厚,又替他做衣服、買補食,調養了個把月,可以說是完全複元了。


    鄭徽的心情卻是十分矛盾,一方麵就肆東和馮大有種感恩圖報的想法;另一方麵又總覺得斯文掃地,十分難堪。一想到過去的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不久以前在平康坊的旖旎溫馨的風光,真有生不如死之感。


    不久,肆東接到一筆大買賣,一位曹尚書的祖父壽終,喪事極其鋪張。肆東決計讓鄭徽在這個大場麵中,一逞歌喉。


    是重陽將近、霏霏細雨的天氣,曹家出喪的儀仗,排了五裏路之遠;前隊辰時出發,靈車直到巳時方才起動。鄭徽身穿孝袍,跟隨靈車一起行動;羞慚、畏怯,加上“既傷逝者、行自念也”的與眾不同的身世之感,並作十分傷心,一麵唱,一麵淚如雨下,到後來竟至歌不成聲。


    長安城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唱挽歌的人。看熱鬧的觀眾,開始時覺得驚奇,到後來也惻然心傷,一個個默默無語。隻聽得儀仗過去,沙沙的腳步聲和哽咽淒涼、如鶴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聲,加上灰的天色和如煙似霧的細雨,氣氛沉重到了極點。


    而肆東卻是興奮極了。長安的兇肆,一共兩家,東市西市各一;西市的兇肆,種種不及東市的同行,連西城的喪家,都願意請東市的兇肆。從此以後,西市的兇肆,也有了一項東市兇肆所不及的長處,看來生意將會有起色了。


    “鄭老弟!”事完之後,肆東笑嘻嘻地向鄭徽道賀:“恭喜你!你唱得太出色了。老實說,我幹這一行,三代相傳,今天聽你唱過了,才知道什麽叫挽歌?這一趟買賣,除了正帳以外,曹尚書特為另賞二十貫;這都是你的功勞,來,你分一半去!”


    這十貫錢,替鄭徽帶來的不是欣喜,而是刺心的悲痛。在曹家出喪的行列中,他應該是執紼的吊客,照規矩,事完以後,作為承重孫的曹尚書該向他叩頭道謝;而現在,他得到的是曹尚書的賞賜。


    此外,他也一直不安地在懷疑,道旁如許看熱鬧的觀眾,總該有人識破了他的真麵目。


    不過,實際上他是顧慮了。因為經過這一場劫難,他的容貌和神態都有了極大的改變,非複當年玉樹臨風的豐采;外表看來像一下子老了十年,而且畏畏縮縮地,再也不能想像他也曾有過意氣軒昂的日子。加上每一次挽唱都換去儒服,穿上孝袍,自然更難辨識。而最主要的一點是,沒有一個人想到五姓家的子弟、常州刺史的公郎會淪落到以唱挽歌為生;這心理上的蔽境,使他們再也無法認出鄭徽的真麵目。


    他在出喪的行列中,看到過安阿利、劉伯守,還有秦赤兒,他們都沒有認出他來,因此他慢慢放心膽大了。


    西市兇肆的生意做得很發達。大部分的喪家都指定要“馮二”——這是鄭徽“改行”以後所用的名字——唱挽歌;他有了特定的行情,凡指名要“馮二”應差的,另加兩貫。


    由於鄭徽的挽歌,能讓看大出喪的觀眾安靜下來,造成肅穆哀傷的氣氛,表現出對死者的最大的敬意;因此,有些喪家雖委托東市兇肆承辦喪事,卻希望有“馮二”來唱挽歌。這種要求,都為西市兇肆斷然拒絕了。


    東市兇肆的主人,十分不服氣。挽歌隻是葬儀中的節目之一,那許多投下巨大的財力、物力、人力,使人目為之眩的製作精美的儀仗,竟會不敵一個人的歌喉,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承認的一件事。果然如此,儀仗何用?隻弄個人唱唱挽歌就行了!


    於是,他挽請同行中的長老,向西市兇肆的主人提議,兩家兇肆作一次比賽,希望打倒西肆,重振聲譽,來恢複他的承辦喪儀的領導地位。


    暗底下是一場商戰,而表麵上卻說得冠冕堂皇:“彼此同行,應該互相觀摩。”


    “是的,是的。”西市兇肆的主人,心裏有些嘀咕,口頭上卻不能不表示同意。


    “再說,秋天一到,各地方的單子雲集長安;加以今年天子下了詔命,各道各州的地方長官,期以秋末冬初,‘入計’京師,趁這機會,讓他們看看長安的葬儀,如何隆重,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這樣一說,西肆主人更無推辭的餘地。於是他們商定了細節,並且決定了一個一百貫錢的彩額;兩肆各出五十貫,存在作評判的長老那裏,視觀眾的喜怒,決定彩金的誰屬。


    這些,正在力爭上遊的西肆主人,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觀摩將在十天以後舉行,西肆主人發動了所有的人力,日夜趕工,把那些應該拿出來陳列的旗牌帷紼,修補得煥然一新。


    東肆主人也在準備,但他所做的準備工作,恰好與西肆相反;他用重金禮聘了一位姓魏的來唱挽歌,至於一切儀仗中的用具,隻不過稍微檢點一下而已。


    這姓魏的叫魏仙客,有胡人的血統。在“馮二”未出名以前,他是唱挽歌的第一高手,近年已經退休,但歌喉未衰;一則看在東肆主人那份豐富的報酬上麵;再則也還有跟後輩較一日之短長的雄心,所以欣然接受了聘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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