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群把加滿油的卡車開得象一溜煙似的,繞開長沙守衛部隊的城防陣地,兜了一個大圈,終於在幾天之後迴到了黃家衝。黃老倌子聽聞小子們都活著迴來了,喜出望外,光著腳就迎出衝外,但是一看沒有麻三,臉色陡地黯淡了下去。老旦將此去情況向老漢一一道來,黃老倌子自是悲傷,良久皺著粗黑的眉頭,喃喃說道:


    “自殺?咯是麽子迴事嘍?娘了個逼的怎麽就象個娘們?麻三兒啊,最想不開的還是你呦!”


    黃老倌子倒不如老旦預想的那樣痛不欲生,老漢眼裏雖然淚光閃閃,卻仍然吩咐著嘍囉們準備酒菜給七人洗塵。麻子妹早從小甄那裏打聽到他們此行目的,緊張地跑了過來,隻見黃老倌子眉頭一皺,竟毫不隱瞞地告訴她:


    “你哥子死嘍,迴不來嘚,以後你就呆在咯裏吧!”


    麻子妹瞪著吃驚的小眼睛不敢相信,直到粱文強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才哭出聲來,黃老倌子不耐煩地讓人把她拉走,對著大家說道:


    “人就一條命,活著不見得好過,死嘚也不見得遭罪,別把生死看得太重。麻三是咯樣子死,自己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也不算孬種。你們走這一趟,兄弟情誼盡嘍,他麻三地下有知,也算他沒白帶你們一迴。他不在了以後就跟著我,這黃家衝就是你們的家!以後不管鬼子來還是鬼子走,老老實實在咯裏呆著,鬼子來嘚就跟***幹,鬼子走嘚還喝我們的酒!總之,你們決不能象麻三兒一樣,打了半輩子糊塗仗,最後還跟自己過不去……”


    黃老倌子說著說著哭起來,一個小嘍囉要過來幫他遞手巾擦眼淚,被他一個耳光打了個趔趄。


    “我為麻三哭過了,以後不會再哭,你們也不許,上山!”


    麻子團長的墳立在黃家衝背靠的山丘上,原本是黃老倌子留給自己的風水寶地。老旦把團長頒給他的那枚軍功章和黃老倌子給的那塊彈片,一起埋在了他的假墳裏。戰士們還在旁邊堆起了一些小土包,把大家能想起名字來的弟兄們都刻在一大塊木板子上,立在團長的墳頭邊上。村民們給這片地方圈出了一個地界,還修出了一條小道。老旦隔些日子就上來給團長添點酒,和他磨叨幾句家鄉話。有時他會看到黃老倌子支著拐杖坐在他的墳前,也不哭也不動,一坐就是小半天。老旦心裏暗暗發誓,如果將來可以迴家,一定要去團長家裏看看,在他的家鄉再搭一個墳。


    黃老倌子給大家安排了住處和營生,老旦分到了兩間有院子的大房,和陳玉茗住在一塊。其他人或者獨居或者搭夥也都安生下來。不安分的朱銅頭曾悄悄地想跑迴老家去,才走了一半就被滿地的鬼子嚇了迴來,還差點又被國軍部隊拉了迴去。過了一段時間,大家通通背上簍子挽起褲腳,變成了一個個地道的山民。


    成為黃家衝民匪合一的成員,這些北方漢子一開始還不太適應。漸漸地,老旦竟然把衝裏漢子訓練得個個刀法不俗,人人槍法奪命。不過老旦依然卻不會把弄這南方農活,也不會上山摘草藥,喂水牛又總是被那夯貨扔進水裏。湘中水牛體形巨大,長著大號犄角,包著韌厚老皮的黑水牛遠比北方黃牛脾氣大,仿佛隨了湖南人火爆的脾性。有一次幫著老兵黃貴家放牛,那牛見了山坡上的一隻母牛在撒歡,非要上去套近乎。老旦把牽不住,情急之下就給了畜生一腳。孰料那水牛猛地轉過腰來,瞪著手雷般大小的牛眼就給了自己一頭,老旦被頂得從山頂滾下山坡,翻了十幾個跟頭才止住,到山腰的時候已經被摔得七葷八素了。收工迴家的眾村民們目睹了這驚險的一幕,於是一夜之間,


    “老旦滾下懶漢坡”就成為典故,傳遍了黃家衝。


    老旦正為自己啥球也幹不好犯愁時,臨村的年貢到了,裏頭竟有一隻正值芳齡的母驢。老旦大喜,於是重操舊業,弄起了在板子村口碑相傳的養驢營生。這邊驢馬不合群,方圓幾十裏都找不出一頭公驢,於是他和陳玉茗翻山越嶺,總算在湘西集市上選了一頭公驢迴來。老旦給二位好吃好喝,日日夜夜催著兩隻畜生洞房花燭,半年下來居然第一胎就下了兩隻小叫驢。遠近村民爭相前來目睹這一胎二驢的奇觀,對老旦讚歎不已。日後,老旦每天騎著驢或翻山越嶺或招搖過市,再也不用費腿腳了。鄉親們羨煞,紛紛開始給老旦和陳玉茗下定單。兩年下來,這黃家衝的老旦已經驢聲在外。老旦隔年又引進了北方馬種,配出一堆騾子。鄉親們尊稱的老連長,傳到外村已經變成了


    “驢連長”或者


    “騾連長”。


    民國三十年,黃老倌子號令老旦帶弟兄們去教訓不服管教、糟蹋黃家衝娘家人的顧家衝。老旦酒後點兵,幾十頭毛驢和騾馬組成的騎兵聲勢浩大,眾人上身穿著軍服,下身登著肥褲,槍栓拉的嘩啦啦響,浩浩蕩蕩殺奔顧家衝。顧家衝的匪頭聞之兩腿發抖,率眾迎出十裏地,算是見識了傳說中


    “驢連長”的八麵威風。


    黃老倌子兌現了他給弟兄們的承諾。弟兄們迴到黃家衝後,很快就是春節。大年一過,黃老倌子就親點鴛鴦譜,忙著當大媒人;然後替大夥操辦婚禮,忙著當主婚人;再就是替大夥擺滿月酒,忙著認幹孫子。


    別看大薛不聲不響,下手卻是飛快,搶先娶了一個模樣俊俏卻是啞巴的妹子,二人整天沉默不語,可日子過得滋潤,生下來的崽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嗓音嘹亮,樂得大薛一溜小跑來向黃老倌子和老旦報告。劉海群過年的時候娶下了老兵黃貴家的女兒,女人嬌羞可愛,卻也脾氣不小。劉海群因饞酒沒少挨這女人巴掌,可一到孩子生下來,女人立刻變得柔順無比了,劉海群整天拎著酒壺找兄弟,也不見她再說什麽。朱銅頭和小甄妹子明偷暗合一年多,大年一過便突然宣布成親,村裏的女人們都心想這下黃家衝裏算是少了個妖精了,就是想不通她為啥這麽急著想從良?直到半年後,九斤半的小朱銅頭呱呱落地,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早就弄出餡兒來了。趙海濤為此鬱悶了半年,時而半夜上山打靶,黃老倌子把臨村的一個黃花閨女說給他之後,他才笑逐顏開了。


    “屁龍”粱文強陰差陽錯地和麻子妹結成了一對。據陳玉茗說是粱文強主動發動了冬季攻勢,他一路猛衝,窮追猛打一個季度,終於抱得


    “美人”歸!想必是麻子妹治好了粱文強的爛腸胃,粱文強的感激涕零升華成了征服的欲望。麻子妹破天荒的接到了男人送來的秋波,雖然粱文強在她眼裏又憨又笨,但麻子妹知道他是真心稀罕自己,時間久了,麻子妹左顧右盼見再無人爭風吃醋,自個的歲數也象田裏的苞米杆子節節高升,一咬牙也就認了。孰不料善良敦厚的粱文強在婚後把自己當成捧在手上的仙女,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起早貪黑下地幹活,晚上那事兒還不耽誤。於是曾經神憎鬼厭、令人退避三舍的麻子妹,終於被感化成了黃家衝人人稱讚的賢妻良母,幹起了赤腳醫生懸壺濟世的行當,和黃貴的婆娘搭檔,一中一西配合默契。幾年下來,麻子妹的人氣遠遠超過了好吃懶做、產後體重劇增身材大走樣的小甄護士,一時倒和粱文強成了這黃家衝的模範夫妻。


    陳玉茗拒絕了黃老倌子給安排的親事,悄悄地和小蘭成了一家子,二人性格差不多,都是三腳踹不出一個悶屁的溜邊兒人物,都是撒在人堆裏平常至極的普通嘴臉,走到一起並不出乎老旦意料。倒是黃老倌子覺得麵子上下不來,非要讓陳玉茗再把那女子續了二房,直到老旦出來說情才算罷休。


    老旦雖然五官粗陋,但因其也是黃家衝裏的一號聲張人物,衝裏衝外來說親的媒婆竟然絡繹不絕。每來一個,老旦都要老老實實重複一番:


    “俺家裏有老婆娃子,說不定俺哪天就迴去了,或是把他們接過來了,這好妹子還是留給別人搶去吧……”


    黃老倌子聞聽老旦的做派,鼻子裏哼出兩個字


    “木雞!”


    老旦嘴雖然硬,可身上一樣想著女人。黃家衝煙鍋大點兒地界兒,家家戶戶敞風漏氣的,每個夜晚都從不同的角落傳來的對對男女們打夯的聲音。老旦經常在半夜睜著大眼,腦子裏想象著與翠兒和阿鳳親熱,在別人做神仙的聲音裏自己解決。久而久之,腦海中女人的樣子開始相互交疊,翠兒的臉,阿鳳的聲音,翠兒的奶子,阿鳳的屁股,漸漸地她們的樣子竟合二為一了……老旦已經分不清每一次的噴湧而出是因著對哪一個的幻想。令他頗為羞愧的是,腦海中那個合二為一的影子,最後竟也在光陰裏模糊了,板子村的寡婦,朱銅頭的老婆,戲台上的妹子,都有可能在他的夢裏出現。終於,老旦再一次在夜裏攥住自己命根的時候,腦子裏的人變成一個毫無關聯的模糊影子,除了幾處鮮明的女人部位,就再不記得啥了……


    黃老倌子在徐家溝有個外甥女,叫徐玉蘭,最近幾個月常過來走串。她的男人兩年多前去了長沙,半年前噩耗傳來,男人戰死沙場,於是她便成了寡婦,連個娃都沒有。她迴舅舅家走串的意思很明白,讓老舅黃老倌子給她續個男人。這玉蘭妹子老旦見過,長相不錯,帶足了湘妹子的俏麗,一張小臉玲瓏有致,眉眼兒都象畫裏麵似的喜慶兒。身形也不似翠兒那般壯碩,該大的地方大,該細的地方細,要論姿色,比朱銅頭那小甄妹子還要略勝一籌。老旦也不是瞎子,便對她頗有好感,但人家是寡婦,自己一個北邊來的沒根兵漢,不好惹這身騷。這女人對自己仿佛也算有意,不然幹嘛總來看毛驢哩?一邊看還一邊問自己的情況。稀罕歸稀罕,對老天爺發誓,老旦是沒有非份之想的,雖然他在夢裏也曾把小徐妹子折騰了個上下翻飛。


    這一天,徐玉蘭又來看毛驢,上周說好了來挑一頭的。老旦早早地起來給牲口們喂食兒,尤其把玉蘭妹子稀罕的那頭公驢喂了個飽,還刷了個幹淨,然後就坐在門口抽煙了。


    徐玉蘭打心眼裏喜歡老旦,倒不為此人如何英雄,而是為這人的厚道和戀家。她聽母親多次提過,說老舅黃老倌子當初帶迴黃家衝的兵哥伢子,作派可大不一樣,一迴到黃家衝,沒多久就開始偷雞摸狗,把各家的姑娘攪和得雞飛狗跳。她母親還為此跟舅舅黃老倌子翻過臉,怨弟弟對手下管教不嚴。老旦居然能孤零零的過這麽多年,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還一心隻念著老婆孩子,隻想迴家。她還聽女人們竊竊私語,說老旦曾經被兄弟們趁酒醉扒光過一次,和她老舅比傷疤,結果全衝人都知道老旦除了一身傷疤嚇人,**之物更是讓男人們羨慕,讓女人們驚訝。


    徐玉蘭曾經的男人也算俊朗標致,兩家門當戶對,又都是徐家溝人,相隔不過二裏地,早在媒婆出馬以前,二人已是撚熟,你情我願早生情意。故紅娘牽線的事不過是走過場,那媒婆不費吹灰之力便成就了這單姻緣。可新婚之後,徐玉蘭悲哀地發現男人在那方麵竟是一派萎靡,任是自己如何使出女兒家的全套本領也難以讓男人堅挺起來,月圓月缺的偶而來一次,也是蜻蜓點水。從此,徐玉蘭便鬱鬱寡歡,脾氣也開始變得乖戾,動不動就對男人發無名火,摔碗筷的事成了家常便飯。有一迴二人糾纏了大半宿,男人那玩意兒還是象下了鍋的麵條軟不塌塌,隻縮在床角一臉慚愧,把個欲火中燒的徐玉蘭憋得氣急敗壞,竟把黃老倌子送的一對花瓶摔了個粉碎。男人屋裏屋外**床下都不是徐玉蘭的對手,羞愧難當,從此說話不硬,放屁不響,久而久之還遭鄉親們恥笑,一口悶氣憋了兩年,幹脆跑去當了兵,一走就沒迴來。


    徐玉蘭盯住老旦已有時日,今天買驢也是早有預謀——日子久了,不信你對我不起心!她一大早著意打扮了一番,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就踏著露水來尋老旦的家了。她遠遠看到坐在門口抽煙的老旦,心裏泛起一陣甜甜的期望。老旦屁股坐在長凳上,兩腿自然垂在門口的石級上,徐玉蘭一眼便觸到老旦襠裏的那隆起了,不由得又緋紅了臉。


    “玉蘭妹子,你來得可真早!”老旦忙站起身來說。


    “說過了早來的麽,怎麽會騙你?”徐玉蘭笑成了一朵花,一雙俏眼眨了眨,老旦心下一陣緊張。


    “驢都拴在那邊吃草了,俺帶你去看看。”


    “好嘞……”


    老旦領著她來到後院,十幾頭驢正拴在一處吃草。老旦感覺有些怪怪的,他總覺得徐玉蘭不是來買驢的,這娘們今天打扮得這麽騷,噴得那麽香,沒點意思才怪哩?可人家畢竟沒點破哪!當年阿鳳那記耳刮子聲尤在耳,這迴可得長記性,千萬再不能會錯意表錯情了。再說自己不能破了自己的規矩啊,名聲也放出去了,要是抗不住這騷娘們的進攻,那麵子就栽大了去了!黃老倌子會看不起自己,注定也會被全黃家衝人恥笑了去,要是將來能迴家再被翠兒知道,還不扒了自己的皮?


    “哪頭驢有勁兒呢?”徐玉蘭問。


    “這頭有勁兒!眼兒亮蹄兒圓,一叫十幾響兒,你看這毛,這耳朵……”


    老旦摸著那頭好驢,笑眯眯的把它的頭拉過來,讓它去舔徐玉蘭的手。好驢可能會錯了意,一頭拱在了徐玉蘭胸前,又用舌頭去舔她的臉。徐玉蘭驚叫一聲躲開了,飛快的


    “牲口隨主兒,你這驢還色心不小呢!”


    徐玉蘭嘴角微挑,略帶挑釁地看了看老旦,又若無其事地用手抻平胸上的褶皺,彈掉畜生沾在她胸前的草,把個胸脯也彈得微微一顫。老旦看在眼裏亂在心裏,走了那麽多地方卻還沒見過這麽熱辣的女子?可自己也明明被她撩撥得心猿意馬,一種久違的衝動迅速席卷了他的全身,臉已羞得紅到了脖子上。


    “呦,看把你羞得!我說著玩呢,誰不知道你旦哥人是最老實的,多少妹子稀罕你你都不要,你這樣的男人啊,天底下也沒幾個了!”


    “妹子你說笑了,俺這皮糙肉厚的莊稼人,這黃家衝的妹子多水靈兒,哪有個稀罕俺的……”老旦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卻大大的受用。


    “那我稀罕你算不算?”徐玉蘭還是那副表情。


    “你?玉蘭妹子你別調笑俺了,俺可兜不起哩!”


    “旦哥常想老家不?”


    “想!”


    “想老婆和孩子吧?”


    “那……更想了!”


    “也是,你老婆那邊孤兒寡母的,日子肯定不好受呢?”


    “可不是,俺真盼著能早點迴去!”


    “要是一時半會兒迴不去呢?”徐玉蘭突然不笑了。


    “這個……沒想過,過一天是一天吧……”


    “將來會留在黃家衝麽?”


    “這個……俺也不知道……”老旦也收斂了怠慢之態,低著頭給驢挨個順毛兒。


    “那就好……”徐玉蘭輕輕地說。


    “你說啥?”老旦明明聽見了,還是裝蒜地問了一句。


    “哦,沒麽子……”徐玉蘭明知老旦聽見了,可還是故意地這麽說。


    那頭好驢挨了打,估計心中有些不忿,便蹩到了那頭,搭起一隻母驢就要開弓放箭。徐玉蘭先看見了。


    “咿呀!它要幹什麽呢?”


    老旦驚訝地迴頭,看見那好驢幾乎就要開炮了,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鞭子狠狠地抽了這畜生,再蹬上去幾個飛腳,把好驢蹬得幾乎要摔了出去。


    “這畜生,真給俺丟人,妹子你別見怪,畜生們都這個樣哩!”


    徐玉蘭的臉羞得象朵花一樣,胸脯一上一下地劇烈起伏著,象經曆了那頭母驢一樣的驚嚇。二人一時無話。徐玉蘭幹巴巴地買走了毛驢,沒有出現原本期待的情況,她心下大為失落。這個呆了吧唧的老旦,居然敢不打自己的主意?上趕著一大早給你送上門了,居然也不下手,居然也拿的住?這種呆男人可真罕見呦!不會那玩意兒也是徒有虛名吧?


    黃老倌子對老旦的矜持早已不屑,也很是不解——這邊娶幾房婆娘的事毫不稀奇,你怎麽硬要在茅坑裏搭棚,端著個臭架子的毫不鬆口?他原本不大喜歡這外甥女,徐家溝是幾百戶的大村,怎麽就再尋不到個男人?莫不是名聲不好?日子長了,黃老倌子了解到,這外甥女古靈精怪而性烈如火,一般男人還真弄不住她,在**注定也吸精抽髓的主兒。早聽聞外甥女往老旦那兒跑得勤,見外甥女一早牽走毛驢時,黃老倌子閃念間想起了老旦那異乎尋常的**之物,便直拍大腿了:這玉蘭與老旦不正好是城隍廟裏的鼓槌——天生一對麽?黃老倌子眼珠子狡黠地一轉,嘴角一撇,一兜壞水兒就上了油汪汪的腦袋殼子。


    徐玉蘭走後,老旦自顧自地忙活,就當剛才是場戲罷了,也沒往心裏裝。下午他洗了個澡,因為晚上黃老倌子請客喝酒,好象也沒請別人。二人喝酒已是常事,黃老倌子叫他,沒有個不去的,而且老爺子那裏好酒多,喝著過癮。


    “嘴饞了吧?老子就知道你,幾天不招唿你來喝酒,你就找毛驢子出氣?”


    “哪來的事……俺沒有啊”


    “大清早的又聽見你在家欺負毛驢,小鞭子抽得山響,怎麽瞞得過我?”


    老旦一驚,臉霎時就紅一陣白一陣。這老爺子似乎語意雙關,莫非他知道早上玉蘭妹子去自己家的事?一細想徐玉蘭一個女人家的,該不至於跟她老舅說早上那二人的尷尬,頂多隻會說說買驢的事兒,於是心下不再顧忌,順口就編排道:


    “老爺子誤會了,那頭毛驢放著旁邊的黃花母驢不要,非要上它的娘,這不亂套了麽?俺不狠狠抽它,這畜生咋能長記性?”


    “你咯個木雞!毛驢上哪個關你球事?你自己上哪個才要費點腦子!放著黃家衝的漂亮妹子不要,半夜你去上毛驢了,那才是亂了套……”


    “……”


    老旦自知鬥嘴不是黃老倌子的對手,隻樂嗬嗬笑著,眼睛卻在屋子裏四處尋酒。


    “找麽子?酒啊?你個木雞!玉蘭,把酒拿過來……”


    裏屋掀門簾出來個人,正是早晨買驢的徐玉蘭,老旦腦袋觸電般地嗡嗡了一聲。隻見徐玉蘭手裏拎著兩瓶酒,依舊一派喜笑顏開模樣,見了老旦眼中放光,卻故意象個兵漢一般


    “頓”地把酒放在桌子上。燭光搖曳之下,這婆娘看起來仿佛比早上更加光鮮亮堂,婀娜多姿。


    “斯文一點行不?你旦哥可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你個女人家的,一點子斯文都沒有,難怪找不到男人……老旦,玉蘭給我拿來了徐家溝的酒,這徐家溝的燒酒可是遠近聞名呦!我特意讓她拿來的,就幾瓶,就別讓你的兄弟們聞腥了啊!”


    “麽子見過世麵嘍?打了幾仗就算見過世麵了?還躲在這不長秧子的黃家衝,天天鼓搗毛驢?”


    老旦端著酒愣住了。好厲害的嘴!字字帶刀,比麻子妹要厲害多了。


    “呦!口氣還好大?就衝他七個人就敢迴通城救麻三,這就是英雄見識!比你男人可強多了,活著沒個動靜,死了也沒聽個響!要論喝酒,你男人五個也喝不過老旦一個!”


    “老爺子你這是說啥哩?玉蘭挺不容易的,哪還能埋汰她男人哩?”


    “我早就習慣嘚!我那男人是沒麽子用,人家說什麽是什麽,從來沒麽子主意……嗯,今天高興不說這些了……老旦大哥你把最好的驢賣給我了,妹子得謝謝你,大哥你既然能吃酒,我就陪你吃兩盅吧。這酒是我拿給老舅的,下次給你也帶來些,你就賞個臉吧!”


    話音未落,徐玉蘭已兀自給自己倒上了酒,修長的手指利落地一彈杯邊兒,平平地端了起來。


    “看不出哩,玉蘭妹子喝酒這麽爽氣……”


    老旦舉起杯來,猶豫了一下,才一口喝下去。心裏不禁納罕,她男人才死了半年,這女子就不大惦記了?看來的確不是省油的燈,上午還把自己撩撥了一番,如今就跟沒事兒人似的。再瞟一眼黃老倌子,他已攤在太師椅裏,正在那裏惡作劇般地笑。


    “老旦你個木雞!老子的外甥女都能把你嚇成這樣,虧你還是槍林彈雨過來的?嗬嗬……喝吧喝吧!玉蘭啊,反正你晚上不走了,就陪你旦哥喝個痛快吧!”


    老旦平生第二次和女人喝酒,架不住徐玉蘭一杯接一杯地敬酒,心想人家隻一女子,卻也沒少喝,俺這大男人還不喝,這麵子如何過得去?這黃老倌子總在一旁煽風點火,時不時的也和老旦**幾個。這徐家溝的老燒後勁兒極大,沒過多久,老旦的頭已經暈得象坐了船,眼前的徐玉蘭變成了好幾個,那雙桃花眼越看越好看,直欲勾了自己的魂兒去。


    老旦焉知,徐玉蘭從小就喝這徐家溝老燒長大,一斤多下去根本沒什麽反應。老旦酒量雖大,但一則喝的是空肚酒,二則被這挺稀罕的女人撩撥了一上午,畢竟有些慌亂,十幾個來迴就稀鬆了下來。玉蘭頻繁進攻,老旦步步撤退,後麵的事情順理成章,老旦醉了,醉得一塌糊塗,再醒來時已是後半夜。徐玉蘭也醉了,饒是她酒量不錯,怎敵得過老舅黃老倌子的別有用心。


    “進來!你把那幾個老婆娘叫過來,看著她們把這兩個都抬到他家**去,都扒光了,上上下下地搞在一起!記住,不準走漏任何風聲!”黃老倌子對一個人吩咐道,嘴角一撇,又發出一聲奸笑。


    半夜醒來,老旦口渴難忍,便掙紮著下了床,到水缸裏舀水喝。飲了個飽之後才發現自己光著腚,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心裏十分納悶,平常睡覺至少留著一條褲衩,這咋迴事?方才想起昨晚在黃老倌子家跟那玉蘭妹子喝酒的事,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可是誰把自己送迴來的?誰又把自己扔上了床?竟是一點都記不得了,依稀記得的隻是在夢裏和一個女子轟轟烈烈的交過一戰,折騰得自己滿身是汗……


    黑暗中摸迴**,剛鑽進被窩,一隻熱辣辣的手便搭上了自己的腰。老旦驚得頭皮炸裂,從**竄起老高,帶著棉被飛到了地上。


    “鬼!”


    老旦大聲喊道,順手操起了牆上的步槍,嘩啦一聲把槍栓拉了,黑漆漆的槍口指著**。


    一叢火苗


    “噗”地在床頭躍起,屋子一下子光亮了,那團跳躍的火苗照亮了老旦驚愕的臉。一個**的女人盤在**,在慢慢地撥那油燈的火頭。她頭發披散,周身雪白,胸脯豐滿,腰腿圓潤,正是昨晚灌醉自己的玉蘭妹子。


    “你……你咋了在俺**?你咋了光著腚?”


    徐玉蘭猛地瞪大了眼。


    “……你還問我?我還要問你呢!我喝得不曉得事了,你就把我弄到**來,趁機占了我?還以為你醉死了,我醒來的時候你正在我身上趴著搞……你還問我?難道不是你弄我來的?我怎麽上了你的床?”


    老旦扔了槍,連忙揪了條褲子掩住了下身,將棉被扔迴給那光腚女人。他用力迴憶著,可如何也想不清這事的原委。然而這事兒卻是鐵板釘釘的,往下一摸,分明是弄過的樣子,自己在夢中弄的那個女人肯定就是這個徐玉蘭!這女人麵色潮紅,胸脯上還有著自己啃咬的痕跡,這可如何是好?黃老倌子要是知道了,不是要扒了俺的皮?黃家衝人要是知道了,不是要死瞧不起俺?兄弟們知道了,不是要笑話死俺?


    老旦光著屁股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用手捶著頭,發出一連串懊悔的歎息。


    “歎個麽子氣嘍?搞就搞了,敢做就敢當嘛!還見過麽子大世麵呢……再說我又沒有怨你,要不早就把你蹬下去了……你搞得那麽歡,我現在還疼呢……”


    “玉蘭妹子啊,俺有老婆孩子……俺當真沒想占你便宜……俺給你陪不是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哪!”


    “……老婆孩子怎麽了?隔著十萬八千裏,我就不能做你的小?你都碰過我了,我還怎麽嫁人?我肚子裏說不定已經栽上你的種了,你想賴都賴不掉!我怎麽就被你弄上了床,反正你是說不清了,你占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除了我死去的男人,沒有人碰過我。如今我是你的了,你願意怎麽搞就怎麽搞……現在這兵荒馬亂的,你也迴不去。將來要是你非要迴去,我也不攔著你,我也不跟著你,隻要你把孩子留下就行嘚,我在咯裏也過得下去……”


    徐玉蘭已披了件上衣,端坐在**,定定地看著老旦,並無羞怯之意。老旦也望著她,心裏還是一團糟,可那下麵又不爭氣地翹了起來,他忙轉身,偷偷把那闖禍的東西打了個卷兒,背朝著徐玉蘭坐迴了床沿上。


    那盞油燈的燈芯燒化了,火光跳了幾下便萎靡下去,黑暗又籠罩了這間房子。老旦在這寂靜的黑暗中聽到,徐玉蘭慢慢地躺了下去,她喘氣的聲音在黑暗裏十分清晰,仿佛越來越近,如同就在自己的耳邊。她的手突然摸上了老旦的腰,開始撫摸他的脊背和肩膀,手指若即若離地在他的腿上滑過,又抓過了他的手,將老旦慢慢地拉向她的身邊……


    自打那個蹊蹺尷尬的夜晚之後,老旦終於矜持全無。徐玉蘭如火的**徹底將他融化,這多情的湘女簡直就是人間尤物!她象一汪無窮無盡的泉水,象一團勾魂攝魄的雲霧,讓老旦享受了前所未有的衝動和暈眩。女人柔若無骨的身子包羅萬象、氣象萬千,那毫不顧忌的呻吟和尖叫絲絲入耳,讓他覺得自己象大山一樣偉岸,象黃河一樣浩蕩!女人那靈動的舌尖遊走在他的每一處傷疤,喚醒了他每個細胞中沉睡的野性,他猶如一隻壯碩的公牛闖進了平靜的山澗,攪得水花四濺,鶯花亂飛。男人那粗愣愣的雙手肆意地揉搓著她圓潤的胸脯,那坑坑窪窪的傷痕盡情地摩娑著她豐腴的腰臀,讓她感覺如同**著滑過麥浪。他那雄健的體魄幾乎揉碎她的身體,她感到幾乎要被他撐爆了,那一陣陣自下而上傳遍周身的暈眩快感讓她窒息讓她**讓她直欲休克過去。在男人溫柔的愛撫和熱烈的衝撞中,她象彩虹下的花朵一樣地怒放了……這是一個顛覆之夜。他造就了她,她滿足了他。隻那一夜,徐玉蘭便徹底為這個男人所傾倒,這個憨厚的北方漢子,已經從裏到外牢牢的拴住了她的心,不論世間如何動蕩,不論萬事怎樣無常,她都願意與他長相廝守。此後的半年中,二人時常家門緊閉日夜激戰,旗鼓相當,直打得天昏地暗,把驢餓得叫成一片……


    老旦頗感意外的是,玉蘭妹子遠非他以前認為的那般輕浪,這竟是一個持家有方,對自己體貼入微的好女人。嘴上雖然潑辣,一個字一把刀,心地其實非常善良。沒過多久,老旦對她的感情,就從最初比較簡單的身體欲望,濃厚到願意與之共度一生的高度了。玉蘭妹子是老天爺給自己的恩賜,相守一天,就要對她好一天!


    久旱多年的老旦娶了黃老倌子的寡婦外甥女,黃家衝人絲毫不覺得意外,一個流浪漢,一個騷寡婦,幹柴烈火的滾到一起,能有什麽稀奇!他老旦信誓旦旦,勸退若幹媒婆,還不是黑燈瞎火的搞了寡婦?這北方佬啊,臉皮一會兒薄,一會兒厚!薄起來吹彈可破,厚起來錐子都紮不進。再看徐玉蘭那婆娘小臉整天紅撲撲的,不管白天黑夜,隔一差二的就**,一叫就是一兩個時辰,跟鬧貓似的,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這老旦看來也是憋瘋了,半年下來都沒消停幾天。遠近鄰居婆娘們將這一事件各自添油加醋地一傳,這消息就象長了腿,飛快傳遍了整個黃家衝。鄉親們隻納悶這黃老倌子做大長輩的,對這對狗男女的事非但不聞不問,不管不怪,反倒顯得挺高興的,真不知這古怪老頭子是怎麽想的?


    曾一度,有關老旦和徐玉蘭之間的大小趣事,都能成為黃家衝人茶餘飯後的主要話題。直到徐玉蘭的肚子開始鼓起來,眾人的關注熱度才逐漸冷卻了。


    民國二十八年九月,在長沙東部和北部外圍,國軍和鬼子再度交手,戰況空前激烈。中日雙方屍橫遍野,可國軍竟然頂住了十幾萬日本鬼子的進攻。消息傳迴黃家衝,黃老倌子喜出望外,老旦也覺得不可思議,國軍時來運轉了?他按捺著這種好奇的衝動,在心裏努力地警醒自己——黃家衝是自己唯一的安身之地,就安安生生地和玉蘭過吧。迴家的事,心裏記著想著,終歸不能插上翅膀飛迴去。雖說這仗不可能天天打,早晚有個勝負,可等天下安定了,自己還能不能迴去,迴去了家還在不在,翠兒和孩子又咋樣了?如此如此,就象黃家衝天邊的晚霞一樣變幻無常,就象山上的雲彩一般捉摸不定。再說玉蘭肚子大了,眼見著過完年就要生了,要是離開她,玉蘭和孩子咋辦哪?不管咋的,先等孩子下來再說吧……


    直到徐玉蘭腰身見長,二人才不再象此前那般日夜折騰了。女人心滿意足地挺著大肚子招搖過村,靜候著年關的到來。


    這天老旦去山那邊和弟兄們練槍去了。徐玉蘭晃完了黃家衝,就一個人慢慢走到了山頂,坐在一顆大樹下的石墩子上,愜意地眺著懶懶冬日下的村莊。山那邊時不時傳來幾聲槍響,迴音在山裏聽起來很是悅耳。她甚至可以看見幾個人影在林子邊晃來晃去,哪一個是老旦呢?他們在朝這邊走了,前麵那個是他麽?


    老旦背著槍,帶著大夥往迴走,他也看見了對麵山頂的人,看到那塊綠頭巾和身上的花格襖,老旦便知是玉蘭了。老旦高興的向她揮著手,還大喊了幾聲,估計她聽到了,因為她也在向自己揮手了。


    頭頂的天空出現了一個老旦熟悉的東西,正在慢慢地飛過來。


    “飛機!是鬼子的!”


    陳玉茗大叫道。


    老旦揉了揉眼睛,的確是一架鬼子飛機,它正在低低地掠過山坳,向著這邊飛來。


    “玉蘭趴下!玉蘭趴下!”


    老旦簡直要腿軟了,忙一把扔下槍向玉蘭跑去。徐玉蘭沒聽到過這麽大的轟鳴聲,這是麽子東西?能在天上飛?是老旦說的飛機麽?她好奇的用手搭起涼棚,想仔細地看看這個東西,可那個東西飛得好低,幾乎是朝著自己站的方向飛過來了。一時她驚惶失措了,不知道該跑還是趴下。她瞧見那個飛來的怪物裏仿佛有個人影,還戴著個帽子。在一串巨大的爆炸聲裏,那個東西驟然爆出幾團火球,閃電般打在了她的身邊。她身邊那棵齊腰粗的大樹被攔腰截斷,轟隆一聲倒在了她的身上。


    “玉蘭!”


    老旦發瘋一樣衝向山頂,發現玉蘭被大樹的枝幹壓在了下麵。那飛機打了個旋兒就飛走了,陳玉茗等人的一頓亂槍毫無用處。老旦大喊著


    “玉蘭”的名字,玉蘭毫無迴應。幾個男人合力才把大樹挪開了。徐玉蘭趴臥在地上,一動不動。老旦扳過她的身子來,隻見她雙眼緊閉,臉色慘白,一大灘殷紅的血汪在身下,還在從粗棉布的褲子裏不斷地滲出來。


    老旦嚇呆了!他想用手去堵女人流血的地方,卻發現她身上根本就沒有傷口,上下摸了摸,發現女人的下身仍然在大量地出血,眼前猛地黑了。


    “老哥,嫂子的孩子掉了!還在出血,快迴村兒裏找黃貴婆娘和麻子妹去,她們知道怎麽止血!”


    朱銅頭推了他一把。他以在醫院把門的經驗,一眼就知是大樹的撞壓而導致徐玉蘭流產,現在關鍵是保住大人的性命。


    老旦抱著玉蘭在山嶺上狂奔著。他感到女人的血正在沿著自己的身體流下來,粘乎乎地將自己覆蓋了。女人的眼睛始終緊閉著,胳膊在顛簸中擺來擺去,身子變得越來越重。老旦哭了,發瘋一般地哭了!他的眼淚灑在這條淋漓著女人鮮血的路上,他的哭嚎聲迴蕩在這深秋的山坳裏……黃家衝就在眼前了,幾個孩子正在村口玩耍,女人們開始吆喝著他們迴家吃飯了,老旦飛奔過村口的青石板路,哭得象是一個孩子。


    徐玉蘭死了!


    黃貴的婆娘說,等老旦把她抱來的時候,她的血已經流盡了,這樣的大出血就是她在玉蘭身邊,也無能為力。孩子當然也保不住。黃貴的婆娘攤著兩手鮮血,死死地抓住了老旦的胳膊。老旦已經跪坐了下去,眼淚鼻涕糊成了一團。這個多少次戰鬥都沒有倒下的鐵漢子,終於在自己恩愛的女人麵前倒下了……


    徐玉蘭的身子躺在一麵門板上,雙手懶懶的攤著,臉上血色全無。老旦撲上前摸著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肚子……這是前幾天還和自己溫存的女人麽?她肚子裏那個踢踢打打的小生命,竟然已經化作了那撒在漫山遍野的血跡麽?老天爺啊……


    “俺的天啊……”


    老旦目眥欲裂,對著黃家衝那湛藍的天空,發出了撕裂一般的哭喊……


    徐玉蘭的墓在麻子團長的旁邊,山坡上又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墳塋。老旦親手挖的坑,並沒有讓兄弟們幫忙。他給女人洗了身子,換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淚和希望一起同她埋進了泥土之中。老旦常坐在她的墳前,就象她活著的時候坐在她的身邊。樹上掉下來的葉子,他都會小心的從墳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是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誰也不知道他在念叨著什麽,誰也不知道他還要坐多久。黃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攪他,於是兄弟們隻遠遠的看著他。直到他一頭栽倒在冰涼的山坡上,兄弟們一擁而上,終於把他背下了山。


    此後老旦大病,持續了幾個月之久,渾身無力,見風就頭疼。黃貴的婆娘給他熬了很多中藥,這才慢慢將養起來,隻是他那萎靡的樣子再沒能恢複過來。他又變成了那個孤身的老旦,自顧自地照顧他的驢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墳包周圍打轉,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從不間斷。


    “團長啊,你走了這幾個年頭,這戰況變了,你說你幹啥走得那麽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黃河大水衝了,你覺得對不起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沒想想你的弟兄們?沒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願意被俘虜,可你這樣走,叫俺咋說哩?你是個能立大功名的將軍啊……”


    老旦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拔去麻子團長墳上的雜草,撫去碑上的灰塵。幾天沒來,墳上竟然多了不少鳥糞。老旦的那半把軍刀插在他的墳前,如今已經鏽跡斑斑了。老旦不想去擦拭鏽跡,他寧願這半把刀一朝風化不見,和這座沒有屍骨的荒墳融為一體。


    玉蘭的墳上開了一朵小花,藍瑩瑩的煞是好看,老旦就舀來清水澆在上麵,十幾天下來,那小花竟連成了片,象一麵細細密密的花毯鋪在墳上。老旦認為這花就是玉蘭顯靈的化身!抬頭是藍汪汪的天,低頭是藍瑩瑩的花,老旦終於笑了。


    “玉蘭啊,你變成了花兒,俺這心裏好受點了……你叫玉蘭,俺老婆叫玉翠,你倆都帶個‘玉’字兒哩!你說這兵荒馬亂的,俺迴不了家。你說,將來要是俺非要迴去,你也不攔著,也不跟著俺,隻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俺還是想和你在這裏過的……當時沒想,可咱們陰差陽錯地弄在一起了,俺就想好好過下去,將來的事兒將來再說……可俺打死也想不到,鬼子連你都不放過……俺這是咋迴事兒哩?俺身邊的人,男的女的,咋了都沒個好下場哩?你招誰惹誰了?俺對不住你啊……啥也沒給你留下……俺連你都護不了……俺連咱們的孩子都護不了,還有個啥心勁兒過活?玉蘭啊……俺這心裏愧啊……俺這心裏苦啊……俺這心裏……恨啊……”


    老旦一邊說一邊撫摸著那些花兒,象撫摸女人的身體般顫抖著。一陣山風吹來,幾片花瓣象蝴蝶一樣迎風飛舞,飄飄悠悠的,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老旦迷茫地望著,望著,竟向它們揮了揮手,看著那些消失在晚霞裏的花兒,癡癡地醉了……


    到民國三十年底,長沙城已經頂住了鬼子的第三輪瘋狂進攻。雖然長沙城已成焦土,並一度被日軍攻占,但是整個戰役下來,鬼子還是被趕迴了戰役前的起跑線。長沙城收複之日,整個城市斷壁殘垣卻歡聲震天。劉海群從城裏帶來了不少報紙,大家拖家帶口地圍成一圈聽著小蘭念那捷報,一時都感歎唏噓不已。前兩次長沙會戰的戰況已讓他感到震驚,第三次長沙會戰的輝煌勝利更讓他感到振奮,敢情老蔣還打出脾氣來了?


    黃老倌子原本對國軍和老蔣十分鄙夷,如今也不禁有些佩服,對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更是挑起了大拇指。第三次會戰的時候,衝裏有幾個愣頭巴腦的小年輕背著背著黃老倌子和自己的家人,投奔了長沙方麵的國軍部隊,說是要掙個功名。黃老倌子氣不打一處來,這還了得?還有沒有黃家衝的規矩?可各類戰報又撩騷得他心神不定,莫非外邊的天地已經翻天覆地了?黃老倌子已是心癢手癢,隻礙於自己曾說過硬話,發誓說不再給老蔣打仗的,如今麵子上下不來,又不好和老旦明說,就拐彎抹角和老旦商量,要不找時間去趟長沙城遛遛?


    過了些日子,黃老倌子的大侄孫子黃睿敏和老兵劉武家的二伢子從長沙城裏迴來,帶迴了消息,說守城部隊的指揮官正是黃老倌子當年的戰友。黃老倌子心裏就象揣了個螞蟻窩一樣麻癢難當了。老旦聽出了這老爺子的弦外之音,悟到這是黃老倌子軍人的天性在作祟。自己在黃家衝這幾年,安生過,生離死別過,如今怎麽過都沒球所謂了!但一想到不遠之處就有那麽多國軍弟兄在和鬼子拚命,而自己的女人又死在鬼子飛機之下,他還在這方外之地養驢喝酒,心裏就有些愧疚難當了。就這麽活下去?啥也不管了?玉蘭死在鬼子手上,這個仇不能就這麽咽下了,鬼子的飛機屢屢經過黃家衝,這裏也早非安寧之地。翠兒或許真的還在等著自己,在鬼子的槍口下度日如年,該咋辦哩?思來想去,老旦真想迴去看看。好幾年了,戰場變化很大,莫非戰無不勝的鬼子要開始走背運了?國軍要靈光了?他又開始夜不成眠,經常看著天上的星星出神了。他想象家鄉的翠兒在看著它們,想象自己的孩子在他娘懷裏辨認著星星。帶到黃家衝的兄弟們都娶妻生子心寬體胖了,可他們和自己一樣,一提到各自的家鄉,就都沉默不語。黃家衝雖好,有再多的留戀,終歸不是故土!


    黃老倌子已經五十有六了。這些年寸步未離黃家衝,時間一長,屁股上都生老繭來了。眼見著黃睿敏和二伢子這兩年下來,還打出了黃家衝小子的威風。他們穿著新換的夏天軍裝,身上別著鋥亮的軍功章,大皮鞋踩得嘎嘎響,腰板挺得象搓衣板,下巴揚得老高眼睛隻朝天看。衝裏的後生娃們隻見過衣衫襤褸的如老旦一樣的頹敗軍人,哪裏見過如此光鮮的戰士,羨慕得眼睛快要掉進嘴巴裏了,紛紛象瞎子摸象一樣地在他們身上上下揣摸。女子們更是拿熱辣辣的目光去找尋他們的視線,心裏已經把個英俊威武的後生親了不知多少遍了。


    黃老倌子和老旦看在眼裏,心裏怏怏的如同毛毛蟲在爬。黃老倌子曾經說過硬話,要打瘸這些不自量力、敢去給老蔣打仗的娃子們的狗腿,如今看到村口象趕集一樣的歡迎人潮,黃老倌子隻能拉著老旦迴去喝悶酒。那兩個後生倒也曉得事,見過父母就直奔黃老倌子家,二人齊刷刷地跪下,畢恭畢敬地等待黃老倌子訓話。老旦見兩個後生打了兩年仗,原先屁娃一樣的髒胚子竟然已經變得儀表堂堂,神情不卑不亢,黝黑的皮膚象是刀割不破的結實。心想湖南佬真是不簡單,同樣是農民,咋的人家的娃子有點曆練就這般虎氣哩?


    黃老倌子癱坐在太師椅裏,下巴頂到了肚子上,大水煙筒唿嚕唿嚕地悶聲如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二人,看得二人有些手足無措。老旦等人也不敢插話,堂屋裏的氣氛十分別扭。良久,黃老倌子才慢吞吞地問道:


    “有沒有丟黃家衝的人?”


    “沒有,我們給黃家衝掙了臉迴來,要不也不敢來見您老人家。”


    “……說說看!”


    “我殺了四個鬼子,搶了一門小炮迴來。二伢子和十五個弟兄守一個山頭,兩天也沒讓鬼子上了山,因為打得好,長官才讓我們迴來衝裏看看。”


    “嗯……還不賴!你們要走,我老倌子也能明白。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我當兵去也沒跟家裏打招唿,血氣方剛麽!不過後來都立了規矩的,你們屁股溜煙的就跑了,連個招唿都不打,就已經壞了黃家衝的規矩!你們曉得不?”


    “曉得……”


    “既然曉得,就得受罰,曉得不?”


    “曉得……”


    “脫衣服!”


    黃老倌子暴聲怒喝,把眾人驚得一震。兩個後生對視了一眼,利利索索地脫去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健碩的身體和深淺不一的傷疤,黃睿敏的傷疤還發著紅色。


    “傷好了沒有?”


    “不礙事。”


    黃老倌子朝黃貴點了點頭,黃貴會意,慢慢地走到他們身後,從牆上摘下一根皮鞭,輕輕抖了兩下,鞭梢帶風,發出尖利的聲響。他看到兩個孩子背後的傷疤,鞭子甩了幾下,抬眼看了看黃老倌子和老旦等人,見黃老倌子麵無表情,就朝著兩人的後背掄了過去。


    令黃老倌子和老旦感到意外的是,三鞭過後,那鞭子上分明已經見了血,兩個後生硬生生受這皮開肉綻的三鞭,竟然未動聲色。


    “有種嘍……”


    黃老倌子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們穿上衣服,站起身來,放下煙筒慢慢說道:


    “不讓你們去參軍,是因為衝裏人丁太少,得攢一些種子下崽。眼見著你們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兒……娘了個逼的……誌在四方麽?這原本是好事,出來打仗掙功名,後生子麽?都有這個念頭。可是你們要有個規矩,去到哪裏也別忘了這裏,黃家衝是你們的家。你們走後,你們的爹媽動不動就跑到老子這裏問東問西,讓老子去打聽你們的下落,都被我趕迴去了。外邊太亂,也難怪他們擔心。別以為你們換了身神氣衣服,就算是功成名就了,娘了個逼的,那不就是賣命換來的麽?你們要跟你老旦大哥學一學,活著迴來養家糊口才是正理……”


    說到這裏,在老旦看來,兩個年輕人磕頭感謝一下就應該算是和融了。可是黃睿敏的小眼睛還眨來眨去,突然仰頭打斷了黃老倌子的話。


    “公公,我們去打鬼子也是為了家!長沙城守不住,這鬼子遲早到衝裏來燒殺,我們在前線上可沒有象您說得咯樣想,當時就想著怎麽樣頂住鬼子的進攻,這條命要是交待了,也是值得的!鬼子們都玩命,我們不玩命怎麽抵擋得住呢?”


    “玩命?你個臭娃子,翅膀硬了才幾天?娘了個逼的,你以為就你知道個玩命?給誰玩命?老蔣?娘了個逼的,當年他也來過這裏燒殺!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央軍的一仗裏,你個沒記性的東西!哪個不來燒殺?娘了個逼的你以為隻有鬼子才會來燒殺?……”


    “那不一樣!那會兒是內戰,後來國家也統一了,現在是全民族抵抗外敵,連共產黨都和蔣委員長講和了。鬼子不光是來燒殺,他們要滅亡整個中國,就象他們滅亡東三省一樣。我們躲在黃家衝,鬼子早晚也會進來的!”


    “進來了再說!進來了老子自有安排。”


    “進來了就晚了……長沙都快成了焦土……光顧著保全自己,長沙城怎麽守得住?這仗不輸才怪!”


    “身上的傷都是在長沙挨嘚?”


    “是,我和二伢子一天負的傷。”


    “沒個啥光彩的,挨槍子兒誰都會,不是啥子本事。打仗要用腦子,別就知道衝到前麵第一個去挨槍子!打仗為的是個功名,哼……十個人往前衝,一個人才能有功名,其他的都娘了個逼的去見閻王嘍!你們今天迴得來,算你們命大。二伢子你胸口上那個槍眼,再偏一個指頭,你現在就在陰曹地府裏當兵了,你還玩命不?你看看你老哥,渾身都是傷,就是沒有一處致命傷,打仗不是全憑血氣的,要開竅,開竅!娘了個逼的兩個崽伢子,懂不懂?”


    黃老倌子拿他的大煙筒敲著二人的頭,大聲地喊著。老旦原以為兩個後生的頂撞會讓黃老倌子氣急敗壞,見這老頭歸根到底還是愛惜的意思,心就放進了肚子裏。這兩個英武的熱血青年讓他慚愧,想到黃老倌子方才誇耀自己的話,直感到一陣臉紅。


    “老爺子,這兩個後生真的是兩塊好料,在部隊上肯定也是拔尖兒的,咱這黃家衝藏龍臥虎哩!”


    後生們聽到前輩英雄如此誇獎,開心地笑起來。


    “好料?哼!還差得遠哩!什麽民族大義!什麽國恨家仇!都是老蔣編出來騙人的,就是你們這幫子愣頭青才上他的當!把鬼子打迴去了,那天下不還是他老蔣的,和你們球個相幹?不說這些了……你們什麽時候迴去?”黃老倌子長歎一聲,坐迴太師椅上,仰脖幹了一杯,抬眼問道。二伢子是個眼力好的,見黃睿敏又想強嘴,忙搶話接了過去。


    “我們五天之後迴去,隻是不迴長沙了,按照命令直接去常德。”


    “常德?在咱們北麵,去那裏幹什麽?那裏有鬼子來麽?”


    “現在還沒有,我們兩個連隊都打光了,長沙城補充了北邊來的部隊,我們這些散兵收編在成了一個營,編進了57師31團。團裏說下個月就要開拔去常德了,去那邊主要是休養駐防,這半年怕是沒仗打了。”


    “咯樣子倒好嘍,你們娘老子這下子高興了。隻是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仗肯定還有得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看來他老蔣倒也不笨呦。”


    “黃公公……”二伢子欲言又止。


    “說話說利索,放屁放幹淨!”黃老倌子續上大煙袋鍋子,頭也不抬地說。


    “團裏讓我們順便招一些弟兄去常德……”


    “不行!”


    “團長和政委都說我們這裏英雄輩出,都給咱家鄉長了臉。我們團長也知道公公你養著兵,團長說了,和鬼子打仗太需要老兵了,鬼子攻不下長沙,或許會轉向。要不是戰場上走不開,他想親自來請您老人家出山,還有老大哥,團長說他認識你!”


    “你們團長?認識俺,誰啊?”


    “他叫王立疆!”


    “王立疆!敢情這兄弟又升官了。不錯,咱們是認識,他是條漢子哩。老爺子啊!二伢子和黃睿敏跟著他沒錯!俺和王立疆有生死交情,俺救過他的命,他也救過俺的命……”


    老旦忙把幾年前去找麻子團長路上的遭遇和跟王立疆的交情說了一遍,黃老倌子眼睛漸漸露出了稱許的神色。黃睿敏和二伢子第一次聽說王立疆帶領弟兄們在通城堅守孤樓的故事,也頗感驚訝。


    “你們倆個先迴去歇著吧,俺和黃老太爺商量個辦法出來再叫你們。”


    後生們走後,老旦和老漢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老旦看得出黃老倌子心裏癢癢的,就是開不了口,酒過三巡之後,老旦緩緩說道:


    “老爺子,當年就是他王立疆兄弟安排咱們迴黃家衝的!這兄弟重情重義,當年沒有他護著,咱們根本離不開部隊,來黃家衝過這安生日子。如今,不是實在為難,他不會向俺開口要兵,必定是有了抹不開的難處。常德是好地方呦,鬼子打不下長沙,或許會打常德的主意,我尋思戰區長官們曉得這一點。”


    “嗯,有點子道理,常德曆來都有重兵把守,如今倒是有點空。常德丟了,這裏也得完。可是他們迴去,我不放心啊……”


    “老爺子,俺白天見看衝裏的崽子們都憋著勁兒要跟他們走,他們都隨著你的脾氣,也都是硬梆梆的漢子了,你兜著攔著不是辦法,也攔不住了啊。”


    “我苦心經營黃家衝這麽多年,為的就是自立一方,不再摻乎軍閥的事,也不讓衝裏麵受人欺負!唉……事隔多年,鬼子還是來了。玉蘭死了,我這心裏也難受!可是現在,莫不是終歸還得把男人們裹到戰場上去?”


    “老爺子,承蒙你照顧咱們兄弟這麽多年!俺這些年過得安生,雖說老婆孩子不在身邊,可是好酒好肉好山水,活得別提多亮堂了。俺和玉蘭廝守一場,日子雖短,可也生死兩不相忘!她死在鬼子手上,死得冤屈啊!俺不能再躲在這裏了,玉蘭她地下有知,不為別的,就為玉蘭,俺也要為她報仇!躲在這裏,日子越長,俺心裏就越是不得勁。俺是稀裏糊塗投的國軍,可如今再不是稀裏糊塗打仗了,在戰場上俺明白了好多事情,政府說的國家大事,民族大義啥球的俺不懂,可俺也算是個軍人,也算是條漢子,看著王立疆兄弟每天和鬼子拚命,保著咱們在這裏吃香的喝辣的,俺這心裏也不踏實!老爺子你不是說過麽,男人活著就為一個‘義’字,兄弟有難,玉蘭慘死!俺怎麽說都要幫著在戰場上再廝殺一把!在山裏養了這麽多年,好日子也過了,俺的婆娘要是知道俺躲在山裏當毛賊,不好好去打鬼子,弄不好還瞧俺不起哩!所以麽,俺這趟是走定了,俺要去常德看看。”


    黃老倌子喝得通紅的臉籠罩在煙霧之中,眼神模糊。老旦給他斟上酒,又試探著問道:


    “俺去了,衝裏的崽子們也有人護著點啊。”


    黃老倌子拿起酒一飲而盡,歪過身子放出一個渾厚的響屁,揚聲說道:


    “看來你早已盤算好了,就別跟我繞彎彎了。老旦啊,咯樣子,你帶著你的人迴去,衝裏的伢子們願意同去的,我也不攔著了……攔也攔不住啦!那邊的人你既然認識,說話方便,就去安排一下,看能不能照看一下伢子們,別讓他們冒失了!”


    說服了黃老倌子,老旦心裏放下了一個包袱。黃家衝的老兵們聞訊,心裏也貓抓似的癢,紛紛去找黃老倌子,表示願意給老旦執馬墜蹬一同前往,更有人拎著好酒好肉跑到老旦的住處,讓老旦去做說客。不過,昨日小甄妹子蹩過來往自己身上硌蹭,說能否把個朱銅頭留下不去?老旦作難,一來黃老倌子並沒有放話讓自己帶衝裏老兵們走,不敢做主;二來要帶自己的兄弟走,而他們都有老婆和娃了,再拖他們進來,心中著實不忍。


    小甄妹子知道了這事,一夜之間,黃家衝的所有的女人們就全知道了。於是老兵黃貴家裏、劉海群家裏、陳玉茗家裏都被女人鬧翻了天,女人哭孩子叫,鍋碗瓢盆滿屋介飛。麻子妹糾集了七八條潑婦,將正在洗澡的老旦堵在房內,婆娘們唾沫齊飛,搬出南腔北調的狠話髒話罵他,恨不得扒掉他的皮。


    “你才過了幾天不嚼槍子兒的安生日子?身上的傷疤剛長上皮,你就又呆不住了?莫不是一年沒粘女人,雞-巴毛長到心裏去了?”


    “老旦子!玉蘭走了,難道這衝裏就再沒有個你能插得進的妹子?難道我們黃家衝的黃花閨女都是些沒長肉縫的鐵褲襠,容不下你那根棒槌?你老娘我就知道時間長了你就熬不住,可你熬不住還扯上我家女婿作甚?我拿草藥喂了你半年,不是讓你去打仗的,這一走鬼知道猴年馬月能迴來?我妹子家男人不在,你讓她靠誰去?”


    “旦哥啊,海群這人沒啥子主意,你旦哥說東他從來不知道奔西,我家的伢子才屁大點兒,你就看在家裏娃子的份上,免了海群這趟吧。你的驢又快有崽子啦,我家再買上兩頭成不?”


    “跟你這門子癩疤光棍還有啥好說的,你敢前腳把人誆走,我後腳就燒了你的窩!不是你在後麵攛掇,他黃老倌子也動不起這份操不著的閑心!”


    老旦圍著簾子布躲在房裏,嚇得象被貓堵在屋角的光屁股母雞。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一堆女人唇槍舌劍的圍攻,想還嘴都找不到說話的縫。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在外邊咒罵,那衝擊力比得上一個鬼子中隊的衝鋒。劉海群家的更是恨不得掀開簾子就要進來,老旦慌了神,忙爬上窗戶,伸手拿過掛在窗外的褲子,揪著房棱就上了房頂。老旦坐在房頂上,看著院裏這幫橫眉怒目兇神惡煞的囂張娘們,不由得有些好笑,自己刀槍火海都闖過來的人,居然被這幾個潑婦趕到了房頂上,未曾交手便繳了械。


    婆娘們發現了房頂上的老旦,插著腰仰天長罵。老旦把耳朵一閉,掏出煙鍋點上一袋煙,剛閉著眼抽了一口,就看見土坡下麵走上來一隊人,打頭的是陳玉茗。弟兄們齊刷刷地穿上了軍服,多年未穿的軍服在箱子裏壓得變了形,陰得掉了色,穿在眾人身上甚是滑稽。幾人一聲不吭地走到房前,站定成一排,並不理會旁邊臉紅脖子粗的婆娘們。眾人仰著頭給老旦敬了軍禮,陳玉茗說道:


    “老哥,弟兄們商量過了,決定都和你走!”


    “你個殺千刀的,我們家銅頭是你使喚的狗啊?你說走就走,銅頭!你給我過來!”


    小甄妹子搖著肥碩的腰身過來就抓朱銅頭的衣服,朱銅頭皺著眉,不為所動。小甄急了,上來擰他的耳朵,朱銅頭眼珠子瞪起來,一個大耳刮子就扇了過去,把個小甄妹子打得原地轉了個圈兒,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立刻驚天動地的放聲大嚎。這朱銅頭哪來的這股豪氣?他啥時候變得這麽硬挺?看著房下的這幫弟兄,老旦喜出望外,屁股一出溜,直接從房簷


    “再嚎老子***休了你!滾迴家去!”


    朱銅頭兀自發作著小甄妹子。麻子妹看到粱文強隻呆立在那裏,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目光甚是篤定,不由得歎了口氣,抹著眼淚攙起哭成一團泥的小甄妹子,緩緩地去了。一眾婆娘見最具實力的兩個領頭人物都退出了戰場,也就罵罵咧咧地走了。


    老旦圍著那塊破布,在弟兄們麵前踱來踱去。大夥當了這幾年民匪合一的山民,卻悍氣未消,他們從來沒有中斷練習大刀和槍法,每個人手下還有一幫子徒弟。今天軍裝一穿,比起幾年前,大夥雖然白胖了一些,卻也成熟了不少,啥時候見過朱銅頭有這般男子氣概哩?粱文強也由原來的蔫不唧唧變得甚有主意,加上麻子妹的精心養護,身板還強壯不少。老旦和幾人目光對過,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大家就這麽相互看著,終於笑出聲來,肩碰肩地抱在一起了。


    “弟兄們,咱們又要跟著老哥出山啦!”


    “我老婆孩子都有著落了,這些年跟著老哥吃喝不愁,可手就是癢癢,看見這村裏的後生都***快趕上咱爺們了,我這心裏啊,真他媽不是滋味!”


    “嘿!我說這半個月這隻眼一個勁地跳哪,原來是又要瞄著鬼子打了,每天在山上打兔子和野雞,比***打鬼子差遠去了。”


    “銅頭兄弟,你這一巴掌不一般啊!打出了咱們兄弟的威風啊,咋的?小甄給你吃了什麽鞭?火氣咋了這麽壯呢?當心你老婆也來個‘抗日’,那你出發之前就不用準備彈藥了啊!”


    “海群你別埋汰我了,操!我算是瞎眼了,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好吃懶做一身毛病,還他娘的賊摳兒!她再好看,黑了燈不一樣是兩個奶子一個洞?海濤,我真他媽後悔沒把她交代給你……”


    “銅頭兄弟,你可別這麽說,小甄對你還是不錯的哪!人家好賴也是讀過大書的,跟你在這山溝子裏生娃,也夠意思了。這哭著喊著不也是怕你有事麽?我家那位,嘿!連點反應都沒有,說你願意怎麽著都行,全不當我是一迴事兒,我這心裏還氣呢!”趙海濤和朱銅頭的芥蒂眾所周知,但是日子久了,又有了黃老倌子介紹的妹子做老婆,那口氣早煙消雲散了,見銅頭說得真切,二人立刻冰釋前嫌。


    “弟兄們,咱們這次去常德,估計要有段日子,也許有仗打,也許沒有,說不準。俺決心已下,玉蘭死在鬼子手上了,如今王立疆團長招唿俺,俺不能在呆在這裏安生了,一來不能不給王兄弟個麵子,二來俺心裏也有惡氣,手總算癢癢了,但是你們的情況和俺不一樣,俺的家不在這裏,你們心裏要有數。”老旦說道。


    大薛在一邊咕嚕咕嚕地比劃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旦緊緊地抱了他一下。


    大薛說的是:我們心裏有數,你去哪我們都跟著。


    “明天傍晚帶著後生們出發!海濤檢查武器,大薛準備糧食,銅頭去搞點好酒,海群把車料理好,晚上都跟我到老倌子那裏去辭行!”


    老旦說罷,一把將煙袋鍋子扣在了門框上。


    山青水秀的黃家衝已經有多年沒有這麽熱鬧過了。


    夕陽剛剛懶洋洋地鑽進山溝裏,一千多村民就扶老攜幼地聚集到衝口兩邊的山坡上來了。女人們嘰嘰喳喳、五十成群地閑聊張望,男人們水煙桶子噠吧噠嘬得山響,聲音象開春時候烏鴉在換那窩裏的樹枝。大夥愉快等待著,等著老旦一行二十多人的隊伍。這二十多人奔赴常德戰場,在鄉親們看來簡直是一次壯舉。不少村民在長沙、嶽陽或是常德、湘潭,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幾年下來也沒有音訊,他們還想要這些後生們順路給親人帶個信的,黃老倌子點頭應了。


    這黃家衝裏雖然沒有少過流血和眼淚,可也從來沒有少過英雄。年過四旬的男人們心裏都藏著各自的豪邁故事,安逸的歲月磨掉了身上的傷疤和老繭,卻沒有磨掉他們的悍氣。衝裏至今還有不少老人,年年都帶著子嗣進山,徒手抓蛇,捕獵野獸,他們用這樣的方式時刻提醒自己鞭策後人,人心無畏則萬物不畏。眼見著長大成材的後生們要遠離鄉裏,鄉親們雖有些不舍,卻很希望他們早日建功立業,續寫黃家衝的鄉土傳奇。


    夕陽下了,一層層雲彩被映得通紅,仿佛染色的新鮮棉絮,低低地掩在山巒之顛。山穀裏浸滿了霞光的溫暖與和融,黃家衝霧氣蒸騰,炊煙彌漫,村口兩邊的山坡上人聲鼎沸,星星點點的煙袋鍋子忽明忽暗,如螢火蟲一般星星點點。老人的咳嗽聲,娃子的哭喊聲,女人哄孩子的安慰聲,男人們肆無忌憚的的放屁聲,以及被人群驚的迴不了窩的鳥雀鳴聲,在山穀中交織成一片莫名的迴響。老旦突地想起了板子村土地廟裏拜神的情景和此時有些神似,一種神聖感油然而生。這客居多年的異鄉,竟也讓自己如此留戀了。黃家衝,此去何時歸來?。


    老旦的七人和十四個年輕後生都騎上了精挑細選的騾馬,鼓鼓囊囊的行囊是女人們精心周到的心血安排。黃睿敏和二伢子儼然象老兵了,騎在馬上仍然腰杆挺直。其他的年輕人不時瞅瞅二人,也煞有介事挺胸凹肚地學著模樣。老旦一行七人戎裝在身,鋼槍斜挎,磨得發毛褪色的武裝帶一紮,俱都讓村民們眼前一亮,朱銅頭的衣服被小甄妹子連夜改了尺寸,又寬又大,居然象半個將軍。粱文強悄悄告訴老旦,昨個後半夜銅頭和小甄一炮幹到天亮,他們家的牲口餓得嗷嗷直叫……


    馬隊排成兩列,老旦打頭,緩緩地走到村口。兩邊的鄉親們都默默地站了起來。黃老倌子帶著二十多個他以前的老兵列在村口,老兵們全副武裝各執火把,列在兩旁紋絲不動。黃老倌子居然破天荒的穿上了雪藏多年的團長中校軍服,那衣服筆挺地貼在身上,顯然也是經過村裏裁縫的妙手。他嶄新的軍帽象是剛剛從部隊領出來一樣泛著綠光,一雙犀利的虎目在閃閃發光,麵龐上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身後一個長長的條案上美酒橫陳,大瓷海碗裏滿滿的酒幾乎要溢出來,旁邊還放著一大盆辣椒,黃橙橙的用豬油炸過。


    老旦等人下馬站到黃老倌子麵前。老爺子神情恭肅,卻不說話,接過黃貴一碗一碗遞過來的酒,端到每人的麵前,看大家一個個仰頭幹了,老爺子又和每人都對幹一碗,轉眼二十碗酒下肚,大家的眉角都漬出汗來。眾壯士見狀心下感動,卻不知說什麽好。老爺子將衝裏的後生們個個摸拍幾把,朗聲說道:


    “在家靠我,出門你們要靠老哥和身邊的弟兄!離開這黃家衝,天大的事任你們去折騰。戰場上生死有命,迴得來的,迴不來的,都給我和你們的爹娘有個說法。我黃家衝的男人沒有孬種,隻有威震八方、頂天立地的漢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個樣子出來,不準在鬼子麵前栽了威風,也不能在部隊裏栽了麵子。喝了這酒,再吃下這盆辣椒子,記住生養你們這幫崽子的黃家衝的鄉親們!”


    黃老倌子大手一揮,黃貴端過來那一大盆辣椒。黃睿敏眼裏噙著淚花,兩手各抓起一大把辣椒,放進嘴裏大嚼起來。其他後生也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等端到老旦七人眼前,一盆辣椒就不剩幾根了。老旦拿起盆底兩根辣椒,放進嘴裏慢慢地嚼著,感觸良多。這些年來,他已習慣了這裏的民風和習慣,一碗辣椒就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飯可以沒酒,卻少不了辣椒,否則這飯就沒法子吃。黃家衝夾溝裏的辣椒細長而香辣,在方圓百裏地都有名氣,這一走,就不知何時再能吃到了?老旦心底不禁湧上一股留戀了,忙打兩個哈欠掩飾過去,看看其他人,也都眼眶通紅了。


    “上馬!”


    黃老倌子喊道。眾人都被烈酒和辣椒刺激的火燒一般地難受,卻都咬著牙翻身上馬,吸著涼氣看著山坡上的鄉親們,鄉親們開始向他們揮手告別了。


    “敬禮!”


    老旦在馬上大吼一聲,戰士們在馬上對著山坡敬禮,眼中淚光盈盈,策馬緩緩向前走去。山坡上有人開始哭泣,人們都站起身來衝他們招手。突然,有人清了清幹澀的嗓子,高聲頌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土爭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


    眾人抬頭望去,卻隻看見山顛那棵半截大樹下一個瘦長的身影,在夕陽下批金戴甲,猶如一員天地之間的戰將,這是衝裏唯一的文化人——黃老舉人的嗓子。那聲音高亢而凝重,婉轉而悠長,抑揚頓挫,鏗鏘有力,飄飄蕩蕩,直欲撩雲而上,直上九天。在老人莊重的頌別中,女人們終於在遠去的戰士們身後哭成了一片,隻沒有一個人追出村去的,漸漸地,哭聲在騾馬蹄聲中遠去了。戰士們迴望那山裏的夜空,不禁豪氣幹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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