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板子村似乎從未如此地祥和安定過。村口的廣播裏講,全國形式很好,農村形式大好,農村生產互助組已經在全國農村範圍內基本建立,糧食產量已經恢複到了鬼子來之前的水平。


    這一年多裏,孩子們的個頭如玉米杆子一樣蹭蹭上竄。老大的個頭和體魄已然超過了他爹,老二雖然瘦弱些,個頭還沒趕上他爹,卻長得一身精悍,舉手投足之間,比之老大更多了一份濃厚的書生氣質。翠兒眼看兩個孩子快長大成人,各有各的本事和心智,大有將來超過他爹的態勢,這心裏比看見地裏豐收還要舒坦。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胖了,這和當年老旦離家之後自己一年就瘦成個皮包骨可大不一樣。廣播還天天在說板門店談判,翠兒自忖,既然兩個冤家對頭都能在什麽“店”裏坐下來談判,估計再不會幹啥大仗了,男人就該迴來了。


    三個月前,板子村有了自己的郵政所,第一封信是郭平原在東北的親戚寄來的。由於農忙已經過去,全村的閑漢們沒事就等在那個刷了綠漆的小房子前麵,等著看誰家有信來。郵遞員是走著來的,小夥子個子不大,相貌也平常,腿腳卻好使。他從縣裏下來,一個星期內可以把方圓50裏地的所有村子都走遍,每到一處都受到各村的熱烈歡迎,據說還有不少姑娘稀罕上了這個天天串村子的公家人。郭平原的那封信幾乎在全村大人的手上傳遍了,人們雖然大多看不懂信封上的字,可卻認得上麵的日期,眾人掐著指頭算計半天,就紛紛驚歎於這信的速度了,東北那麽遠的地界兒,隻半個月就到了,這不趕上八百裏加急了麽?


    這一天下了大雪,各家各戶都悶在炕頭上不出門。很快就要過年了,各家女人都開始準備過年的吃喝和衣服,手巧的還剪些窗花準備著。牲口都入了圈,冬小麥已經用糞蓋過了,田壟裏還撒了麥糠和碎秸杆用來防寒保墒。村民們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心裏都美滋滋的。這哪是下雪那?簡直就是下糧食哩!這麽好的雪,明年開春麥子肯定長得好。翠兒一個人在院子裏麵瞎收拾,孩子們明天就迴來,她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坐不住,跑出來看看雞棚會不會被雪壓了,剛給雞棚加了幾根棍子支角,大門就被人捶得山響了。


    “劉玉翠同誌在家麽?”


    “你是誰哪?”


    “俺是郵遞員牙子,有嫂子你的信哩!”


    翠兒一怔,俺的信?也就幾秒鍾的功夫,翠兒高興的幾乎蹦了起來,手中的棍子杵著了窩中的雞,把一眾睡得香甜的母雞捅得咯咯亂叫。除了自己的男人,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給自己來信。


    拉開大門,翠兒看見一個白人,這個可憐的郵遞員被雪裹了個結結實實,胡子眉毛都白了,噴出來得也是白氣,凍得直打哆嗦。他的手裏舉著一封信,上麵幾個紅紅的字煞是鮮豔。


    “這大雪天的,黃鼠狼都不出窩,大兄弟你咋的還往這裏跑哩?快進屋來,炕上暖和。”


    郵遞員牙子也不謙讓,快步進屋,在門口抖落一身的雪,一屁股就上了炕。


    “翠兒嫂,要是別人的信俺就不來了,這大雪天俺還怕路上野狗叼哩!可俺接了信一看,是東北部隊寄來的,俺哪還坐的住?管保是你家爺們在朝鮮那邊當兵哩!可到了你們村,村口連個鬼影都沒有,郵政所那廝也不知道死哪裏去了,俺是敲了幾家鄉親的門才找到你這裏哪。”


    “那可辛苦你了……哎呀兄弟,你暖和著,快把信給俺看看,急死俺了。”


    翠兒拿過那封信,仔仔細細拆了,攤開來卻隻認得開頭的“翠兒”和最後的“老旦”幾個字,臉紅著急地問那牙子。


    “牙子你認得字,幫俺念念。”


    牙子揉了揉凍紅的眼睛,慢慢地念道:


    “翠兒,俺是你男人。現在才給你寫信,是因為這一年多來一直沒功夫,這邊打仗活忙,俺也不太方便找其他同誌幫俺代筆。你們都還好吧?俺到了朝鮮才半年多就打了幾場大仗,俺帶的部隊很讓咱誌願軍長臉,把美國鬼子和南朝鮮鬼子們打的那個球像就甭提了!還立了集體二等功。俺又攢了幾個章,而且朝鮮人民軍還給俺們也發了軍功章哩!上麵的字全是朝鮮字!可俺命不好,隻負了點傷就被抬迴東北了,養傷養了半年多,醫生們不讓俺亂動,就胖了一大圈。傷好的很利索,你別心裏瞎惦記。俺自那以後也再沒有進去過鴨綠江那邊,現在咱們誌願軍正和鬼子們談判哩,國內補充了很多新的部隊去朝鮮,看樣子是用不上俺了。不過也說句實話,俺帶的那個營幾乎都犧牲在第二次戰役了,再迴去帶的又是生麵孔,沒啥意思了。這迴又讓老婆你說著了,俺真命大。


    這一年多來,俺受部隊的調遣,一直在後麵做入朝部隊的戰前動員工作。俺現在是戰鬥英雄哩!成天給入朝部隊介紹對付美國鬼子的經驗。現在前線上雖然還是天天打炮,可是大仗已經有一年沒打了,38軍已經撤迴來休整,俺也沒有原來那麽忙乎了。前天,團裏政委告訴俺,說俺的任務完成了,俺可以迴家了,俺那個高興呦!這不,俺半夜就拉著小李同誌給你寫信了!


    俺準備下周坐軍列先到鄭州,再從鄭州往縣裏去,那邊有部隊接待,一路上都有安排。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估計俺已經在路上了。孩子們都在縣裏上學吧?你就到縣裏去找孩子們,俺應該先到縣裏,部隊已經通知了他們,咱們在那裏見麵吧。這次迴家,俺就真的是哪也不去了,俺也再不打仗了,就拉著你過日子,這往後的日子啊,俺想一想,這心裏就樂哩!


    對了,再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俺已經入了黨,是師政委點頭批的,俺已經舉手宣過誓了,現在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了……”


    在一個不眠之夜的第二天一大早,翠兒拎著個包袱就出門了,起早喂牲口的鄉親們很是納悶,這婆娘一大早要幹啥去?


    “翠兒,為啥這著急忙活的,幹啥去?”


    “俺去城裏找娃子們,他爹就要迴來了!”


    “哎呀,那可是哩,老旦可迴來嘍!”


    “可不是,俺這心都快盼碎了呦!”


    “和村長打了招唿沒有,讓他也安排一下啊?”


    “嗨!人家那麽忙,就不用瞎忙乎了,不用敲鑼打鼓地弄排場,都是一個村的鄉親麽,以後日子長著哩。”


    村口的大道上仍有不少去區裏交糧的馬車,翠兒找了個空點的上去,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深冬的寒風很是刺人,她把頭巾蒙在臉上仍然擋不住嗖嗖寒意,可她的心裏熱乎乎的。懷裏麵焐熟的幾個紅薯和雞蛋仍然有著餘溫,那是給孩子們的一點驚喜。趕車的是一家子三口人,是東堤北村的,趁著男人交糧,他的孩子和女人也順便去縣城裏看看,天還沒亮就往外趕了。


    “大姐,這大冷天的,這麽早去城裏幹啥那?”


    “哦,俺去縣裏接孩子們迴家,他爹要從朝鮮迴來了。”


    “呦嗬,你們是軍屬啊,光榮光榮!你男人替咱們保家衛國,咱們才有這麽好的收成哩!恭喜你了大姐,他迴來了你就不惦記啥了吧?”


    “是那!他能迴來,俺這心就落進肚子裏了,這一走兩年多,昨個才有信過來,說現在已經在火車上往家裏趕呢!”


    “哎嫂子?你男人是啥官兒啊?”


    “去的時候是個營長,現在俺不曉得,他說自己現在是個戰鬥英雄,也不知道升官了沒有。”


    “俺們村上禮拜迴來一個,是個排長,俺們村裏可重視了,區裏把公糧免了,還給了一年不少撫恤糧食那!”


    “咦?那可奇怪了啊?莫非打過朝鮮的國家都有這個政策麽?”


    “是哩!隻是那個排長少了條腿,區裏是按照傷殘軍人複員給的政策,你家男人說自個兒迴來,肯定完完整整的,就不知道國家還給啥政策了!”


    翠兒聞聽這話,心猛地一揪,老旦並沒有在信裏說自己安然無恙,她不由得略帶怨恨地看了那女人一眼。趕車的男人便似乎有些覺得,給馬狠抽了一鞭子,迴頭說道:


    “嫂子,別聽俺婆娘胡嘞,她是個吃草料長大的,隻知道炕頭上養娃,沒啥見識!國家早就有政策,村子裏喇叭都喊過呢,你家男人迴來了,區裏和縣裏都有複員安排那,沒準兒還當個大官哩,你就等著吃香的喝辣的吧!”


    那女人聽了,惱恨地瞪了他一眼,嘴一癟不說話了。翠兒一時也找不出話來,也低著頭自己瞎想。趕車的漢子凍得呲牙咧嘴,拿口罩一捂隻顧抽鞭子,就隻聽著馬蹄在堅硬的土地上磕出一串串輕快的聲音。天亮了,一不小心,那火紅的太陽已經從地平線上蹦了出來,把馬車和上麵的三個人鑲了一圈金邊兒。翠兒望著紅彤彤的太陽,心裏漸漸地又暖和起來,她摘下頭巾,盡情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氣。


    “嗨,想那多幹啥哩,男人活著迴來了,還有個啥擔心的,老旦不是說他的營差不多死球光麽?他能活著迴來,還有個啥不情願的?”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笑了。


    孩子們聽說父親要迴來了,兩人高興得一把將他娘抱了起來,又忙不迭地向學校請了假,跟著翠兒來到了縣政府。儲健縣長看來早就知道了,見他們來了隻一怔,隨即就撓著頭說笑了。


    “呦,翠兒,看來你家解放給你信兒了哦。我還尋思著你們個驚喜那,你們到的真快,部隊給我們來電話了,解放今天上午就會到軍區裏,下午就能到咱們這裏,我這裏正布置接待那,哎,別站著,快坐快坐……”


    “縣長,俺家老旦這次迴來,沒啥任務了吧……”翠兒囁囁地問道。


    “娘,你這不是瞎問麽?儲縣長是地方的,爹的任務是部隊裏派的,縣長哪能知道那?”有盼兒對母親的糊塗很不以為然。


    “是那,孩子說的沒錯。我隻是個地方官,部隊的事情不曉得,不過根據形勢看,朝鮮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咱們和美國人已經談判了很長時間了,大仗打不不起來了,而且……嗯,這個,我覺得就是還有仗打,你家老旦也不迴去了,他該歇歇了……他為國家做了這麽大貢獻,國家也要為你們一家考慮考慮不是?你就放心吧!”


    “縣長,俺爹這次迴來,有啥複原政策麽?他會當個啥官兒麽?”


    “哦……這個麽……部隊和市裏的複原辦公室都還沒有安排,估計很快就有動靜了。嗯……走,我請你們娘仨吃飯去,孩子們半個月沒迴去了吧?我請你們吃頓好的去,就吃那個羊肉燴麵,吃飽喝足了,下午迎接你們的英雄老爹。”


    老旦跳下汽車的那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們那驚恐的眼神,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著慢慢地走向他們,旁邊的縣裏幹部們都是一派知情的樣子,老旦忙和他們握了個手。


    “解放同誌,你可迴來了,翠兒他們想死你了。迴來就好,迴來就好啊……”


    儲健看著麵前這個軍人,竟一時找不出別的話來說。戰爭讓這個人變了個模樣,他的頭上和臉上多了幾條深深的傷痕,有彈片劃出來的,也有灼燒過的痕跡,軍帽簷下麵有幾個地方已經沒了頭發,露出顏色不一的傷痕顏色。老旦的一隻眼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牛皮做的眼罩,這個眼罩很新,一看就知道是剛做的。他穿著一身嶄新得體的軍裝,上麵整整齊齊地掛了四個精致的軍功章,側麵看腰杆依然硬朗挺直,正麵看卻仿佛有些歪斜,走路明顯有點跛。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左臂袖管已經變得空蕩蕩的,一陣風吹來就貼附在了腰身上……就算是事先已有思想準備的儲健一時也難以接受,他習慣性的伸出雙手,想和老旦來個熱烈的握手,最後隻是握住了他那滿是硬繭的粗糙右手。


    孩子們被他的樣子嚇著了,他們不曾想到英雄的父親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如今迴來卻變成這個樣子!他們無法想象他經曆了什麽樣的戰鬥,也無法想象他如何才活著迴到這裏。兩兄弟隻死死盯著父親,緊張地站在母親身後,竟手腳顫抖起來。


    翠兒看到他跳下汽車的一刹那,差一點暈了過去,這還是自己的那個男人麽?不是部隊搞錯了吧?但是當他衝自己笑的時候就不再懷疑了,她心底泛起一陣從未有過的痛苦和悲涼,自己那個偉岸英武的軍人丈夫,如今竟然變成了一個殘廢!他的一身軍裝和軍功章雖然鮮亮,卻仍然遮不住一身的殘態,唯一不變的,是他看望自己的目光,還是那麽的熱烈和憨厚。不知不覺,男人已經站在她的麵前了,他剩下的右手撫上了自己的臉,翠兒這才從驚愕醒轉過來,那熱乎乎粗拉拉的手告訴自己,這是自己的男人,他活著迴來了。


    “你……你遭罪了呦……”


    翠兒一把將老旦緊緊抱住,嗚嗚的哭了起來,冰涼的軍功章紮疼了她的臉,讓她覺得十分難受。


    有根兒和有盼兒也鎮定下來,走到父親身邊,靦腆地看著他。有盼兒勸翠兒道:


    “娘你別難受,俺爹能迴來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部隊打的都是大仗硬仗,俺爹命大,都是你天天保佑他才平安的那。”


    “是啊娘,俺爹現在成了保衛新中國的戰鬥英雄,誌願軍和朝鮮人民軍這不都給他發了軍功章麽?這是咱家的光榮哩!以後咱們腰杆子更硬了,看還有誰敢嚼俺爹的爛舌頭不?國家不斃了他們!?”


    有根上次把幾個胡說八道的人打得差點殘廢,事情雖然過去了,可心裏還是有些疙瘩。儲健見老旦聽不明白,就搭茬道:


    “前年的事情了,有孩子亂講戰場上的事情,我已經讓部門嚴肅處理了。你這孩子可虎性,差點把人打壞了,有你的風範哩!”


    老旦看著兩個已是成才的孩子,一股暖流從心底泛起,一口踏實氣從嘴裏歎了出來。他扶起翠兒,細聲問孩子們道:


    “你們總算長大了,沒讓你娘操心吧?學上的怎麽樣?”


    父親問了話,兩個孩子都鬆了一口氣,老大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斜著眼睛看有盼兒,有盼兒仰頭說道:


    “俺學習沒問題,考上初中就是名次問題,俺哥不行,班裏倒數第二,俺怎麽幫他他也不開竅。不過俺哥練體育好,講究紀律性也比俺好,俺覺得他還是參軍的好。”


    “你個臭小子,啥時侯變得油嘴滑舌的,你和你哥的前景你都安排了,你給俺是不是也安排好了?”


    “那俺可不敢,但是俺想讓爹和娘以後歇著,過你們的舒坦日子,以後就看俺哥和俺的本事了。爹娘放心,俺們倆肯定能接好俺爹的班兒,決不給俺爹丟臉。”


    老旦用一隻手重重地拍了拍有盼兒,心裏熱乎乎的。養兒子還是劃算啊,早早地就頂用了。自己已然成廢人,幹不了下地的活兒了,看到兒子們都成了器,他心裏很踏實。他自覺為了保衛新中國,已經用盡全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雖然自己在第一次重要的戰鬥中就重傷迴國,沒能繼續參加後麵的戰役,但是那一戰所建立的功勳已經在全軍、乃至全國廣為宣傳,可謂功蓋三軍。在東北後方養傷和訓練新兵時,但凡有人知道他是38軍三所裏一戰的英雄,無不肅然起敬,連後上來的一個主力師師長都給他敬禮。老旦在後方把在三所裏的經曆對不同的部隊講了幾十遍,每一次都令自己熱淚長流,每一次都讓戰士們熱血沸騰。他自信自己已經是新中國一個真正的英雄,那幾個沉甸甸閃亮亮的軍功章和兩塊聯掛的“光榮軍屬”牌子,讓他覺得再不用擔心什麽過去的事情了。


    縣政府得到了部隊的通知,考慮到老旦已經成了殘廢複員軍人,不便於再擔任原來預留的副區長職務,國家按照一級殘廢的標準給老旦同誌落實了傷殘撫恤政策,發放了殘廢金糧和撫恤金。在這一年,國家已經把發放殘廢金糧換成了發放撫恤金,縣政府考慮到老旦的情況,給他落實了雙重政策,殘廢金糧一次性發放了800多斤小麥,傷殘撫恤金則在每年的1月和7月去縣政府民政局領取,對此,老旦掂量再三,也覺得十分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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