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後,每當老旦迴憶起三所裏這次戰鬥,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偶爾會靜靜地流淚。這場戰鬥是如此殘酷,如此壯烈,以至於他都開始淡忘這之前經曆的血戰。三所裏這道紅色而血腥的記憶,在他的腦海裏豎起一個高大的墓碑,擋住了迴憶裏的一切。


    太慘了!


    美國人和隨後趕來的南朝鮮人發瘋一樣地向d團各營陣地發動了進攻,根本沒有什麽進攻間歇,各式炮火不息,飛機晝夜轟炸。敵人排山倒海一樣的衝擊讓活下來的戰士們終生難忘。當時,老旦在一個高地上向北望去,見到了他從未見過的殘酷而壯麗的景象,那在白天還是錦繡的河山,在夜晚此刻已經變成了一副血與火的地獄。各式武器交織而成的巨大聲響,就像黃河開裂一樣直衝雲霄,地動山搖。綿延百裏的山穀之中,漫山遍野的樹木在燃燒著,如同億萬隻通亮的火把。成千上萬的爆炸火光和照明彈,把天空都映紅了。到處是燃燒的戰車,到處是橫陳的屍體。老旦知道,在敵人後麵的誌願軍部隊已經在全力向敵人進攻,二十萬大軍正在逐步切割敵人的每一支部隊。而在眼前,在幾十架轟炸機傾瀉的彈雨下麵,數不清的炮彈、子彈和火焰撲向偵察營把守的山頭,那些彈痕是如此之密,如同一道逆流而上的洪流頃蓋在山頭每一寸陣地上。經過這半天的狂轟亂炸,山頭原本堅硬的巨大岩石已經變成了碎石粒,戰士們每一次挖出的戰壕都會在一陣猛烈的炮火中連同他的戰士們消失不見。陣地下麵,近千具敵人的屍體幾乎把山坡蓋住,更多的敵人踩著同伴的屍體仍然在發瘋一樣的進攻。石頭在燃燒,屍體在燃燒,天空在燃燒,山上山下,每一個人的雙眼也在燃燒……


    楊北萬的陣地終於遭到了敵人毀滅性的打擊,在平均每秒鍾落下六七發炮彈的一個小時轟擊之後,十幾架飛機掩護著十幾輛坦克,外加上千名敵人,排山倒海地壓向了1連把守的山頭,隻半天時間,1連就基本上打光了。楊北萬帶著陣地上所有能動的戰士一步不退,始終釘在那個山頭上,任憑敵人衝上山頭還是占領戰壕,戰士們都會用同歸於盡的方式把他們趕迴去,可每一次都會付出幾個戰士的生命,幾番猛攻之後,敵人損失也很慘重,終於暫時停止了進攻。因為李三皮的陣地已經沒有了軍官,楊北萬擔心敵人向這一點突擊,把自己的陣地交給幾個黨員同誌負責,帶著一個班的戰士跑到了3連陣地。其他營的陣地上遭遇的進攻壓力絲毫不亞於這邊,在新源裏和鬆骨峰那邊,戰況仿佛更為激烈,剛才在望遠鏡裏還尖翹翹的兩個山頭,如今好像被炸得矮下去了不少,那是b團把守的地方,看來範老虎的處境比朱團長這邊更為殘酷,因此彼此之間談不到照應掩護了。在d團戰況最為激烈的時候,南邊也傳來了隆隆的炮聲,向南看去,距離這裏幾公裏的地方,山頭上也開始被敵人的飛機轟炸。老旦看了看表,估計是敵人北進的援軍開始進攻南邊的c師陣地,兩頭都是敵人,情況更加緊急了。按照原定時間,守衛三所裏和新源裏地區的先頭部隊已經完成了阻擊任務,後麵的援軍應該就要到了,他拿起電話喊道:


    “3連3連,陣地怎麽樣?”


    “……我是3連陣地!我是3連陣地……連長和指導員、副連長都已經犧牲了!現在我們在由楊連長指揮,陣地被壓縮,但是還在我們手裏!”


    “讓楊北萬聽話!”


    不一會兒,電話裏傳來了楊北萬的聲音:


    “老營長?我是楊北萬!”


    “能頂住麽?”


    “再給我一個連,我能把兩個山頭都頂住!”


    “支援部隊還沒上來,隻能靠咱們自己了……”


    “那……老營長,那就隻能和敵人拚了!老營長,我楊北萬能有今天,這條命是你救了好幾次的,我不會給你丟臉!我還等著你給我介紹板子村的姑娘那……”


    “小兔崽子,老子馬上就來……”


    話音還未落,一聲巨大的爆炸從電話裏傳來,老旦的耳朵差點被震聾,他條件反射般地扭頭看向山頂,隻見兩架敵人的轟炸機從山頂掠過,一片巨大的黑雲從陣地上騰起,老旦的電話落在了地上。


    老旦心中哽咽,眼神凝重,他從未見到過如此可怕的空中打擊,這種航空炸彈怎麽有那麽大的爆炸煙雲……從敵人射向山頂上的炮彈爆炸聲,老旦覺得現在一秒種至少有七八顆炸彈爆響,這比在淮海戰場上解放軍俘虜自己的那一仗還要厲害的多。他沉思片刻,一把摘下了帽子,惡狠狠地拿起了身邊的衝鋒槍。這是一隻蘇聯的波波沙衝鋒槍,是王雲浩從那個累死在路上的戰士手中拿過來的,還從來沒有用過。王雲浩已經去2連陣地上麵,陳作斌聯係不上他,電話線又被炸斷了。


    “老陳,咱們該上去了。”


    “嗯!是時候了老旦,按照團裏的部署,咱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警衛排!通訊組!各連文化教員,所有的同誌們全體集合,帶上所有的武器!”


    陳作斌剛才在陣地上布置任務時已經負了傷,左胳膊上和頭上都纏滿了繃帶,他看到情況緊急,堅持不下去,是被楊北萬的兵拖下來的。


    老旦和陳作斌帶著十幾個戰士,飛快地奔向3連陣地,山上被炸起來的石頭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整個山坡上都彌漫著一股炸藥和汽油的味道,腳踩上去竟然是鬆軟的,被他們的雙腳攪和起來,像是河床裏的細土。到了山頂,冒著仍然在落下的炮火,他們焦急地尋找那八個戰士,卻看不到一個活動的人影,眾人就在那裏大喊著他們。老旦心痛地看到,山頂上那幾十個戰士的屍體,已經被敵人持續不斷的炮火炸成了碎屑,紅白相間的血肉密密麻麻地散落在陣地上,陣地上原本堅硬的岩石已經被燒成了石灰一樣的焦土,子彈打在上麵不再四處亂崩而是撲撲作響。眾人一邊四處喊叫,一邊收斂能夠使用的武器,一個戰士突然從地裏鑽了出來,他抖落一身的灰土,猶如一片焦土裏鑽出了個黑無常,幾乎赤身**,連褲衩都沒有了,他的全身已經熏燒得漆黑,皮開肉綻,沾滿了鮮血和泥土。他的嘴唇因為被燒焦的臉而上下翻卷著,露出上下兩排潔白的牙齒。盡管如此,他的眼睛仍然如同暗夜中的惡狼一般兇狠血紅。他的手裏抱著一根爆破筒,一隻手拉著引線,眼睛直勾勾的望著老旦,猛然間,這個人扔下爆破筒大哭著撲向自己,聲嘶力竭地喊道:


    “老營長啊,就剩我一個了,他們全犧牲了,現在就剩我一個了……”


    “好兄弟!莫怕,俺們都在這裏,咱們偵察營都在這裏,你是好樣的,同誌們都是好樣的……”


    說著說著,老旦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楊連長不見了!我找不著他了……我找不著他了,剛才他就站在這裏……他就站在這裏啊……”


    “他犧牲了,他被敵人的飛機炸沒了……”


    這個幾近歇斯底裏的戰士緊緊抱住老旦,大張著嘴卻哭不出來。老旦強忍著心裏的悲痛問道:


    “你叫什麽?”


    “……我叫餘三強,是3連2排炊事班長。”


    “我命令你來接替楊連長的職務,我們要堅持住!不許後退!你能活著下去,以後就要帶著1連,聽明白沒有?”


    “連長和同誌們都犧牲了,我決不會離開他們!”


    “別哭了,敵人要上來了,還能戰鬥麽?咱們準備戰鬥!機槍還在麽?”


    “機槍全炸爛了!”


    “那就用衝鋒槍和手榴彈吧!”


    “手榴彈早就沒了,好多衝鋒槍槍管彎了,打不了了,我從鬼子身上拿了十幾隻槍迴來,可是子彈不夠。營長,咱們的援軍那?”


    老旦沉默。他摘下自己的槍交給了這個戰士,自己從腰間拔出手槍,哢噠一聲頂上了火。


    “就是剩下一個人,也決不能讓敵人占領陣地,同誌們!咱們的任務完成了,我們現在要讓誌願軍所有指戰員知道,我們偵察營是38軍c師最硬的一顆釘子!”


    陳作斌大喊著,一把撤掉捆在胳膊上的繃帶,鮮血立刻從傷口崩了出來。老旦從戰壕探出頭去,他看見了死在陣地前麵那幾上千具敵人屍體,血已經把山坡染紅了,十幾輛坦克一字排開在向這邊轟擊,天上又有十幾駕飛機俯衝過來。在他們下麵,足有上千敵人又開始了新的進攻……


    在以後的記憶中,老旦一想起這個場麵就總覺得模糊,它和以往的很多戰鬥畫麵混在一起,在腦海裏相互交織著。當時有沒有把槍交給這個戰士?如果給了,那咋記得自己手裏還有一隻波波沙呢?他記得看見了好幾個身高馬大青麵獠牙的鬼子,可為啥旁邊還有一個日本鬼子那?自己好像一槍一個把他們都放倒了,這個時候明明用的是那隻手槍啊?老陳是怎麽下來的?怎麽記得他和兩個鬼子摔在一處,用繃帶勒死了一個鬼子,他最後不是和另外一個鬼子摔到山下去了麽?警衛員小柳是怎麽犧牲的?那個用一口白牙去咬鬼子喉嚨的人,是那個白白淨淨的後生娃子小柳麽?王雲浩怎麽也跑到這邊來了?他不是在4連的陣地上麽?他怎麽能用一挺機槍打敵人的飛機那?這是部隊絕對不允許的!後來他哪裏去了?怎麽沒人提起他呢?餘三強穿的是誰的褲子?怎麽那麽短那?通訊班班長手裏麵從哪裏弄來了一隻紅旗?怎麽上麵一個槍眼也沒有呢?敵人衝上來的時候,是誰吹響了衝鋒號?司號員不是早就犧牲了麽?那幾個寶貴的文化教員,連長們寧可犧牲自己也不讓他們上戰場的寶貝疙瘩,怎麽也拿著手雷衝下了山?


    不管他如何迴憶,這個高地上的很多畫麵都無法完整地拚湊到一起,他懷疑自己是否被那顆炸彈炸得失去了一些記憶,他在那裏最後的記憶畫麵是那麵鮮豔的紅旗,那旗子原本插在一個鬼子的肚子上,他剛想去拔那旗子,它卻猛然間被一柱衝天的大火托到了天上,在天上瞬間就燒成了一片灰燼。那根火柱爆發出的巨大衝擊波也將自己猛地扔起來,自己竟然慢慢悠悠地飛天了,他在半空看到自己身上驟然間開了無數個窟窿,咕咕地往外冒血,身上一邊是火辣辣的疼痛,一邊是涼颼颼的寒冷。他在天上翻滾著,令他驚奇的是,他很喜歡這種飛的感覺,也很熟悉這種感覺。當年在武漢的長江邊上,不也是這麽飛起來了麽?他從山頂被炸到了半山腰,感覺飛了很長的時間,最後重重地摔在山坡上。他看見自己手裏的槍翻滾著飛下山去……槍上的那隻臂膀是自己的麽?意識彌留之際,他用一隻還能睜開的眼睛看到,山下一隻誌願軍的部隊正在向上飛快地攀爬,打頭那個胖子是團長朱日華麽?怎麽有點象麻子團長?他身後的戰士同樣高舉著一支紅旗,隻是那旗子仿佛在變著顏色,在大風裏唿啦拉地抖著,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藍,一會兒是五星紅旗,一會兒又是青天白日……


    可以迴家了,老旦在昏迷中喃喃地說……


    自打男人再次離開了板子村,翠兒心裏就七上八下的。上次老旦離家,那是鬼子打進家來,國軍強拉硬拽沒法子。自己牽腸掛肚多年之後,看著國軍被鬼子打成那個樣子,幾年也沒個音訊,估計男人已經戰死了,她自己悄悄哭了,死下心來拉扯孩子,過成啥樣算啥樣。誰料想男人竟然迴來了,已經死去的一切希望重又燃燒起升騰的火焰,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真恨不得永遠把他綁在炕上,和自己廝守一生。於是男人這再一走,和上次的感覺就又不一樣了,這心裏天天都魂不守舍的。


    戰爭開始的時候,翠兒的心每天都懸著,每天都去村口聽廣播,聽聽朝鮮戰場上有什麽動靜。縣裏也經常有報告員來鄉裏傳達抗美援朝時事,宣講國家戰時政策。傳來的都是好消息,說咱們誌願軍前兩次戰役把美國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現在已經快打到三八線了。“三八縣”是什麽地方她不曉得,但她心裏聽著還是踏實極了,天天把老旦在戰爭中獲得的獎章擦來擦去。誌願軍打了勝仗,自己的男人自然是比較安全的。照這個速度,年底之前不就把鬼子全趕迴美國去了?


    家裏一切都還算好,縣長的許諾兌了現,兩個孩子都去縣中學念書了,就住在縣城親戚家,一兩個星期迴來一次。親戚傳迴話來,老二有盼兒學習很用功,天天看書看到很晚,除了打架的時間都用來學習,各門功課都不錯。老師們誇這孩子有靈氣,肯用功,將來也許可以考上信陽師專。那老大有根兒學習不行,憨頭憨腦的上課卻調皮搗蛋,老師問問題,他張口我爹閉口我爹,說我爹沒文化一樣打天下,著實是個刺兒頭。老大老二還隔三差五和學校的同學打架,老大有根兒人高馬大,老二有盼兒心狠手黑,二人聯合作戰,配合默契,幾個月下來已經成了學校一霸。因為是縣長安排過來的,他們的爹又是一個軍官,老師和校長都拿這兩個小子沒甚辦法。


    孩子們上天入地的事情翠兒並不很上心,能打能鬧也總歸好過在板子村目不識丁吧?兩個孩子雖然不經常在身邊,翠兒自己過得也算舒坦。勞作之餘,村幹部們經常帶著各自的女人孩子來串門,其中村支書郭平原上門最勤。大到房子漏了,小到門檻彎了,他都能明察秋毫事無巨細的安排處理,還讓人在門楣上鑲了兩塊“光榮軍屬”的牌子。老旦走了半年了,一個信兒也沒有,這也難怪,誰讓他仍然不會寫字那。謝老桂和謝國崖兩個家夥被農村互助工作組的工作攪得焦頭爛額,早沒了心思來照看軍屬。郭平原四處收集著朝鮮戰場上的消息,覺得這仗可能打不了多久,美國人雖然武裝到了牙齒,可麵對強大的中國人民誌願軍,也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講話,不過是一隻紙老虎!


    翠兒沒有去鄉長安排的婦女群工部工作,郭平原按照上麵的政策開辦了幾個農村生長互助組,協調了一些農戶的勞力,村裏補發了老旦原有的五畝地,現在家裏人均有三畝半地了,自己的地還能被鄉親們照顧著。縣裏給區裏派下來一些軍需品生產任務,梁區長把一些棉紗繃帶的包裝工作交給了板子村的合作生產組。一聽說是給朝鮮前線準備的,翠兒立刻就報名參加了,興高采烈地幹了起來。在這裏她一點也不寂寞,和村子裏的婆娘們整天笑嗬嗬地幹著活,一邊幹一邊和眾人聊說著各自男人的事情。


    “翠兒呀,你家男人咋那有本事哩?打了那麽多年仗,硬是完完整整地迴來了,還當了大官,是不是你天天在家求菩薩保佑他哩?”


    “就是呀翠兒,真想不到咱板子村能出你男人這樣的英雄哩!你看那郭平原和謝國崖那溜舔的勁兒,恨不得和你家老旦攀兄弟哩!”


    “備不住啊,你男人再迴來,這官兒又能往上竄一竄,咱板子村屁大個地界兒,將來可咋容他那?翠兒你就等著去城裏和你男人吃香的喝辣的吧!沒準當個誥命夫人哩!”


    “啥大官兒小官兒的?俺才不希罕哩!能安生迴來就算燒高香了,城裏麵俺不想去,誰也不認識,又沒地可種,俺家老旦也是個不稀罕當官的,俺看他呀,帶兵打仗或許是好樣的,當官兒他不是塊料,大字也不認得一簸箕,當個啥官兒那?也就在家裏威風威風,不過啊,嘻嘻,在家裏還不是俺管他?”


    “那你可得捏住他啊!男人這東西,長幾根毛就炸刺,給個鍋蓋也能當成響鑼來敲,他要是日後欺負你,你就甭讓他上炕!上了炕也崩讓他進你被窩,看憋不死他!”


    “你當人家老旦和你家男人似的?剛當個民兵連長,那腰杆兒挺的崩直,鼻孔朝天的,一口一個鄉親們咋的咋的。你看人家老旦,當了荏大的官,見了咱鄉親還是一口一個叔伯嬸子叫著,哪有一點兒矯情的樣兒?”


    “行了水秀,你埋汰人家喜蓮兒家男人幹啥?人家幹的是那份活兒,就得擺個做派哩,要不村子裏那幫愣後生子誰服他哩?換了誰都一樣。俺家老旦又不在村子裏掛職,迴家來就是想安生安生,當然個沒啥派頭了。”


    “翠兒,你知不知道城裏在殺反革命那?”


    “啥反革命?哦,俺聽宣傳員說了一點,俺不曉得是啥意思。”


    “據說有人往政府和學校的水裏放毒,還往急救包裏摻土,這急救包到了戰場上根本不能用,戰士們用了就傷口感染死了,俺家男人他二舅在城裏公安部隊裏麵做文書,說局子裏麵天天抓人,抓住兩天就槍斃,一天幾十個那。”


    翠兒一聽有人敢往急救包裏摻土,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那就該殺,俺男人在前麵打仗,要是用了髒兮兮的急救包,那不是要命麽?他們還有沒有良心了?還敢在學校水裏放毒,那娃娃們招他惹他了,要是他們落在俺手裏,俺非拿納鞋錐子紮死不可。”


    “就是的,俺們幫你一起紮狗日不如的……”


    “翠兒,那郭平原咋老往你那裏跑?他想幹球啥哩?”


    “嗨,也沒個啥事,就是來打照打照看有啥要幫的。”


    “別聽他的,你還記得不,你家男人沒迴來之前,他還想把你家後房拆了充公那!你們家老大為這個在他家門口拉了泡屎,摔了他女人一身臭烘烘。這號人啊,那臉是新媳婦的褥子,一天換一個怪圖樣!脖子一扭他就能換個嘴臉,還不是見你男人牛氣了,怕你男人倒舊賬,趕緊來巴結?嘿,點頭哈腰的,他也真臊得下那張書記臉!前天啊,俺聽見他女人在家扇他耳刮子,說自己的房子漏了你不管,去管人家活寡婦家的房子,嗬嗬,還有人在那兒吃醋哩!”


    “俺心裏有數,他幫他的,俺端著接著,卻也不欠他啥!她那婆娘天生就是個破貨,咋的俺家有根兒當年不多拉兩泡兒!摔爛她的腚!”


    翠兒想起當年郭平原欺負自己孤兒寡母的時候,也經常忿忿不平,恨不得自己男人把他拉出去斃了。可眼下這日子和蜜一樣,就不想計較以前的事情了。當官的好東西本來就不多,這郭平原也沒啥大壞水兒,拿他當房簷上那隻老貓得了——隻要不來偷雞使壞,高興了就給他個好臉。


    “水秀啊,你家二子現在咋還這虎性那?俺那天半夜起來解手,聽見你家房裏嘿呦嘿呦的,以前他好像沒個這般勁頭哩?是不你給他吃啥藥了?”


    “啊呀翠兒呀,你可不知道,俺家二子他受了你家老旦的樣子招唿,說他娘的老旦這小子以前和俺一個球樣,打架都是俺揍他,可如今人家一扭臉成了大將軍,縣太爺都前擁後唿地圍著,早知到這樣就不當逃兵了。他這心裏正慪氣那,沒地方發氣就半夜折騰俺,一茬接一茬,像是吃了驢鞭似的!”


    “那不正好了,他生氣,你過癮唄?”


    “俺還老開導他哩,說你隻看見人家老旦有縣太爺陪著,就沒看見人家老旦臉上那一堆傷疤,身上說不定更多哩!俺不要你長疤,你也別想當官,要說老旦這一走十幾年,翠兒受了多少苦你知道不?你要是走個十幾年,就是當了委員長,俺也不願意哩,翠兒你說是不?”


    “那可不是!這二子是一時臆怔了,你別搭理他,咱板子村出去當兵幾十個哩,除了偷著逃迴來的,不就他老旦一個活下來的?俺那老旦腦子傻,那懂得個跑?還是你家二子機靈,現在慪個啥氣?就怕他慪著氣半夜折騰,三十畝地一頭牛,正是幹活的年紀,別早早地做壞了身子呦!”


    “哎呀,俺擋都擋不住哩!就差在被窩裏砌堵牆哩!不過啊,俺還真要感謝你家老旦迴來,俺有年頭沒這麽舒坦了……”


    翠兒猛地想起了老旦剛迴來的那天晚上,臉也不由得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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