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軍被打垮了,已全無還手之力。轉眼之間,陣地就隻剩下了十幾個人了,他們圍在一處不再開槍,中間似乎圍著一個受了傷的軍官。


    老旦鬆開死死握住機槍的手,兩隻手已經被自己的眼淚打濕,凍成了冰。


    “停止射擊!”


    老旦下了命令,陣地上登時一片寂靜。望遠鏡裏是一副慘不忍睹的場麵,這讓他想起武漢和常德陣地上的情景,心裏一酸眼淚又湧了上來。他大聲喊道:“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投降吧!不要做無謂的抵抗,到解放軍這邊來……”


    老旦說著這話也覺得心裏酸酸的,好像聽過鬼子這樣朝自己喊過。下麵也沒有人再開槍,過了一會兒,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


    “多謝貴軍好意!我軍自有建製以來,沒有投降的先例!我也沒有放下武器的準備,戰死沙場,是我黃埔軍人的歸宿!”


    老旦被這個軍官的話噎住了,對方平淡的聲音絲毫沒有將死的畏懼。王雲浩見老旦沒了話,大聲說道:


    “將軍此言差矣!貴軍當年勢擋日寇三萬勁敵,以孤軍血戰潼關不曾言降,令世人敬仰。可是今天你麵對的是一支人民的部隊,是為了中華民族的解放而戰鬥的部隊。你的士兵們大多出身貧寒,打完了鬼子不得已才打這場戰爭。黃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是彼一時此一時,可如今再讓你的士兵們戰死沙場又意義何在呢?”


    王雲浩侃侃而談,讓老旦大吃一驚,他王雲浩不也是農民出身沒啥文化麽,怎麽這會變得這麽文鄒鄒的?下麵的軍官應道:


    “你說的是另一麵道理。可是我的家族因世代辛苦積累下來的財富而被你們共產黨殺害。財富不均,古今中外上下幾千年莫不如此!有什麽理由剝奪他們的財富和生命?你們今天是窮苦出身,奪了天下早晚會變富,原來的富人不但變窮,他們死去的意義又何在?我身為黃埔軍人,為一己之信仰,終自身之名節。內戰對於雙方來說,都是災難。可我是國民政府的軍人,不能因為它的沒落就反戈相向,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我身邊的這些士兵,我已經命令他們投降,請你善待他們,其他的兄弟不必多言。”


    “將軍又錯了,天下大亂,識時務者為俊傑!當年你投身黃埔揮師北伐是為時務,可如今什麽是時務,北伐為一時,打鬼子為一時,如今又是一時。黃埔軍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計其數,如今圍住你們的幾位解放軍將領,哪個不是黃埔出身?站在你們那邊的黃埔軍官也有很多起義過來,你應該不會不知道?何必執迷不悟?”


    “正如兄弟所言,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他們可以安然,將來就未必,各朝各代被招安的人,有好下場的能有幾人?更何況你們的主義與之根本就是矛盾。多謝兄弟美意,就此別過,我戎馬一生,堅持信念,在這裏盡忠報國,死得其所!”


    “將軍等等,俺是這邊的連長,以前也是國軍這邊的連長,如今站到解放軍這邊了。這陣地上全是以前國軍的弟兄,抗戰勝利之後都想迴家,沒人願意打仗,可國民政府那邊沒有讓俺們迴家,還要來打內戰。解放軍是為窮人打天下,俺們都是窮人出身,誰願意再和窮人自己打仗?國軍那邊飛機大炮美國人的武器,可將軍你沒有看見,解放軍後麵那上百萬推小車幫解放軍的老百姓……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老百姓們就不幫國軍,打仗講究個人心向背不是?國軍這邊丟了人心,當然打不過解放軍,將軍何苦抱著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們讀書人的名節,莫不是比剛才死下的這幾百個國軍弟兄的命還要金貴麽?還要比死在戰場上這上百萬人的命還要金貴麽?再說古人講了,富不及三代,今天你窮明天他富,這換一換也沒啥稀罕,這個亂年頭誰家沒些個倒黴事?你也不顧自己的家人了麽?……”


    老旦不想看到這個黃埔的軍官被打死,這太可惜了。他激動地說了一通,都是也是心裏話,可有的話他想了想王雲浩的顧忌,還是沒敢說。下麵安靜了一陣,那軍官說道:


    “老弟,你的話不假,可這個時代是為你準備的,不是為我,人各有誌,也人各有命,你我還是各安天命吧!”


    王雲浩還要繼續說話,突然下麵傳來了一聲槍響,它清脆悅耳,在紛亂的戰場上顯得無比清晰……


    戰場在那一聲槍響中沉寂了。


    老旦聽得出來,那是一把日軍手槍的槍聲。4排的人已經下去繳了那十幾個國軍士兵的槍。他們早已經自覺地把槍扔在了地上,卻沒有舉手,隻是靜靜地看著解放軍過來繳他們的械。老旦看見那個身著少將軍服的軍官坐在地上,背靠著一棵燒得焦黑的樹,身邊有兩個人蹲在那裏望著他流淚,像是他的衛兵和副官。老旦看清了那個軍官的樣子,是一位少將旅長,估計他在剛才交火的時候受了傷,左肩膀上被步槍子彈鑽了一個大洞,碎骨頭的茬口清晰可見,血把他半個身子的軍服染成了醬黑色。少將的右手裏還握著那支小巧的手槍,的確是日本貨,看樣子是從鬼子軍官那裏繳獲的。戰士們舉起了通亮的火把,映出了那個不屈的將軍倔強而蒼白的臉,上麵還淋漓著血跡。戰士們把他精瘦的身體靠在一個土堆上,老旦湊近他,蹲下身子靜靜地看著他,這個將軍和麻子團長一樣,也是將手槍頂在胸口開了火,那個窟窿不仔細看都發現不了,彈痕周圍似乎還在冒著餘煙。子彈穿過他的心髒,又穿出他的身體,鮮血染紅了背後的那棵樹。


    老旦看著他的臉,心中驟然揪起一陣鑽心的絞痛。八年前,那個同樣倔強的麻子團長高譽,也是在身體的這個部位,用相同的方式結束自己了的生命。難過之餘,他又是一頭霧水,八年前的那個不能夠理解的悲壯故事,如今又有人續寫了它的新章。他知道國軍裏不少職業軍人推崇馬革裹屍的氣節,不願意麵對失敗。很多國軍軍官在抗戰中寧可用手榴彈把自己炸碎也不放下武器,卻是往往稀奇古怪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除了高譽團長,老旦還知道很多部隊的中級軍官多有自殺的,打了敗仗、被鬼子將部隊殲滅,大多數情況那是不得已的事情,然而把自己結果了又對抗戰有什麽好處?鬼子投降了,麵前這個剛剛自殺的軍官又何必如此的死心眼?老婆孩子父母統統不顧了?投降過來不一樣是領兵打仗圖個將來的安生?而且官肯定比自己還要高很多。這場戰役裏那麽多師長旅長戰敗投降,也沒見哪個被槍斃的。49師的那個豬頭師長,一個月前還在指揮著2萬國軍部隊往解放軍這邊衝哪!


    “與人民為敵,執迷不悟,這就是反動派的下場!”


    王雲浩站在一個高坡上,大聲向戰士們喊道,老旦聞之,猛然打過一個冷戰,點煙的手竟有些哆嗦……


    在一個月的時間裏,這支由國軍俘虜改造的連隊,先後三次執行獨立團分配的阻擊任務。麵對的敵人大多已經被打亂了編製,突圍也沒有什麽效率,而老旦他們卻是嚴陣以待準備充足,槍炮聲一響就見了勝敗。在王雲浩看來,這幾次任務完成的都不錯,向獨立團首長用電話匯報戰果時,他幾乎是興奮的大叫了,聲音大得全連隊都聽得到。老旦也不再需要嗬斥大家,2連的戰士們看到新的戰友被敵人打死,對打死麵前的國民黨士兵開始習慣,再沒什麽難受了。團裏大概覺得這支部隊的考驗期已經過了,就開始給他們安排新的任務,補充新的兵員,讓2連準備打攻堅。戰士們聞訊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於靠大家的覺悟表現獲得了團裏的認可,不用在路上被別的連隊譏笑為“守後門專業戶”了,憂的是打攻堅的往往拚得個精光,不壯烈也一定掛花。但總的來說大家都覺得對2連是件好事,在哪邊不都是打?王雲浩不失時機地一次次開動員會,讓大家一邊總結戰鬥經驗,一邊對著毛主席朱總司令表決心。來自江蘇的新兵們極度踴躍,不少後生聲淚俱下、聲嘶力竭地在大家麵前發血誓,要粉身碎骨報效共產黨和毛主席,時刻準備犧牲,他們那份革命的勁頭讓這些老兵們膽戰心驚,自愧不如。


    一周後,老旦和王雲浩奉命來到獨立團開戰前吹風會。二人兩匹快馬,一大早就奔著團部出發了。


    大風雪歇停了幾天,天兒依舊冷得像是冰窖裏一般,馬蹄踩在土路上,竟然發出金戈相碰的鏗鏘聲。饒是老旦穿著肥嘟嘟的軍棉大衣,依然可以感到刺骨的冷氣鑽進夾衣,漏在外邊的一對耳朵,更是凍得刀割般疼痛。老旦受不了了,很想把棉帽子的兩個簷兒放下來捂著,可人家王雲浩還戴著單帽,一路上又部隊甚多。老旦詫異地看到很多士兵給自己敬禮,估計自己看起來越來越像解放軍的軍官了,這可要注意首長形象啊!他咬牙繃著腰杆,對劈頭蓋臉砸來的風雪裝作毫不在乎,頭上冷些,心裏倒還有一些得意。


    “老旦,上次你打聽的那個女同誌,還記得麽?就是一個月前在往梁莊趕的路上看見的那個!”


    “哦?記得記得?咋的指導員?有消息了?”


    “說來巧了,縱隊王副政委那天給我來電話,說上麵要加強對起義部隊的思想指導工作,要大力開展各種形式的戰前鼓勵工作,後麵還有大仗那!於是他指派73師的文工團組織排練革命話劇,到縱隊的各個起義部隊去巡演……王副政委還點名道姓地問你,說你們那的連長是不是叫老旦,河南人?我說是啊,政委說人家李媛鳳同誌在四處打聽你這個當年打鬼子的國民黨戰鬥英雄,要拿咱們連隊演第一場,你說巧不巧?她是叫李媛鳳麽?”


    “嗨!俺當年都不知道她全名叫個啥!隻知道她叫阿鳳。那年俺們一個連隊幹了鬼子的鬥方山機場,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裏,碰上了阿鳳她們幾十口子鄉親。當時俺負了重傷,阿鳳照料了俺一個多月哩,好歹才把這條命揀迴來……真想不到在這裏能碰上麵,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嗬嗬,縱隊首長親自指示她們文工團來做這個工作,看來李媛鳳同誌也是老革命了,戰士們現在正是士氣正旺,剛好趁熱打鐵,到時候立個集體一等功迴來!”


    老旦此時腦子裏想的都是阿鳳,對王雲浩後麵的話沒怎麽聽見,忙哼著哈應了過去。


    獨立團的幾位首長竟都是河南人,這讓老旦很是意外。團長高道成還是河西人,離老旦家裏隻有五個時辰的驢程。隻說了一小會兒,二人就找到一個兩邊都認識的人——那個愛吹喇叭愛唱歌的鱉怪!老鄉見麵,老旦原本吊起來的心落進了肚子裏,一陣家鄉話寒暄過,老旦差點激動得落下淚來。隻是各營連的指戰員都到了,就不好過多地問長問短,就和王雲浩安坐下來準備開會。


    獨立團團長高道成參軍的時候,和老旦離開家的日子幾乎差不多,不同的是他過黃河參加了共產黨在豫西的抗日遊擊隊,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樓,扒鐵路,給鬼子的水井下毒,給偽軍的宿舍裏點火,什麽刁鑽古怪的抗日方式幾乎全都試過,據說豫中平原上一半的炮樓被炸都與他有關。在最後一戰時,時任營長的他被鬼子隊伍包圍,成了俘虜。鬼子用完了自己的酷刑,又翻著書找遍了中國的拷問方式,將他身上幾乎打爛生蛆,這條硬漢也沒有說出八路在當地的指揮部位置。後來豫西獨立團協調五支地方大隊兵臨城下,向鬼子宣讀了勸降文告,鬼子頭目得知天皇投降就剖腹自殺了,其他的把高道成抬著走出炮樓交了槍。高道成於是在根據地聲名鵲起,很快就受了重點提拔。


    “今天叫大家來開個會,一來研究一下當前的戰鬥態式,部署一下下一步作戰的攻堅方案,二來下達一些戰前動員的縱隊指示。先和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上任的2連連長……這個……老旦同誌!是國民黨原來打鬼子的戰鬥英雄,參加過多場重大戰役。大家可能聽說了,堵截敵陳鵬舉殘部和虞方殘部的戰鬥就是他們連完成的。2連可謂戰績顯著,敵人被全殲,連一隻鳥都沒有飛出去。大家鼓掌歡迎!”


    幾十位軍官齊刷刷地鼓起了掌,老旦慌的趕緊站起,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家,投向自己的目光有的欽佩,有的淡漠,有的甚至不屑一顧。老旦幹脆轉著身子敬了一個軍禮,又端正坐下。


    “我們團自參加淮海戰役以來,戰功不斷,捷報頻傳,力量也在不斷壯大,這一點多虧同誌們的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這種高亢的戰鬥熱情,出色完成下一階段縱隊部署的任務……好了,長話短說,請縱隊李參謀給大家介紹戰鬥任務!”


    又是一陣掌聲。一個戴眼鏡的軍官站起身來,走到地圖前麵,拿起一根棍子開始說話:


    “12月3日,杜聿銘兵團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轉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協同由蚌埠北進的李延年兵團,實施對我7個縱隊的南北夾擊,以解黃維之圍。我3縱各部按照總指揮部的部署,已經協同第8、第9縱隊和魯中南縱隊分別由城陽、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擊;而第2、第10縱隊和第11縱隊將由固鎮地區,分別向永城、渦陽、亳州方向急行軍前進,對敵先頭部隊進行迂迴攔擊,實現對杜聿明集團的攔截。昨天,杜聿銘讓邱清泉兵團擔任中路主攻,李彌、孫元良兵團擔任左右掩護,已經開始向濉溪口方向發起攻擊,敵之部隊裝備精良,戰鬥力極強,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軍,全是蔣介石的主力部隊,目前濉溪口一線戰況激烈,擋住了邱清泉兵團的進攻。除阻擊部隊外,我華野各部已經追擊到進攻位置。3縱的任務是於明日下午三點即刻發起對迎麵之敵的攻擊,減輕敵第5軍對我阻擊部隊的正麵壓力,並伺機穿插敵之縱深,奪取永城南部之敵據點。豫西獨立團將作為主攻部隊在明日淩晨直取陳官莊外圍的李莊,要在明日3縱各部發動總攻擊之前擊潰或者殲滅李莊之敵一個旅,掃清縱隊穿插路線之敵,為縱隊迅速達成華野總部之戰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務。這就是你們部隊要執行的戰鬥任務。下麵請高團長部署各部隊的具體分工。”


    老旦聽得真是心驚肉跳,原來蔣老頭子——不對——是國民黨蔣匪的五大主力中的三個竟然都被圍在了這方圓不過50裏的彈丸之地!那第5軍是國軍裝備最為精良,戰鬥力最為強悍的部隊,曾經在昆侖關幹掉了號稱“鋼軍”的日軍板垣第五師團,還在遠征緬甸的戰鬥中讓日本人和外國人都挑大拇指,有相當強的戰力。莫非?莫非明天就要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了?可是這邊的武器裝備除了大炮,實在無法和全副機械化的第五軍相提並論。豫西獨立團雖然是按照加強旅的編製配備的,但是正麵李莊之敵也是一個加強旅,如何打得下來?他按住砰砰亂跳的心頭,四下看了看其他的指戰員,發現眾人卻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好像明天要看戲一般眼裏放光,絲毫沒有畏懼之意,有的還在相互遞著煙,老旦倒覺得有些慚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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