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皖北平原,五溝集,國民黨第14軍175師46團前線陣地。


    天快亮了。老旦披著破舊的軍大衣,蜷縮在一人多高的戰壕裏,正在用衣角擦著他的美式衝鋒槍。這槍用起來很順手,射速快,彈道低,叫個啥“他母孫”,名字雖怪,卻比步槍輕多了。昨天這把槍又幫他打死了幾個共軍,防守陣地的時候它突突起來還是比步槍好使。對麵的敵人衝鋒的時候,老旦和他的弟兄們拿到這種衝鋒槍才不久,槍機裏的亮油還有點沾手。炮火過後,他剛把頭從戰壕探出來,一隊共軍已經衝到離戰壕十幾步的地方了。老旦立刻命令戰士們開火,自己也開始冷靜地點射。衝在前麵的共軍都被地雷炸飛了,後麵的也有不少被弟兄們密集的槍彈放下。戰友們憋了好幾天的火力非常之猛。大家驚喜於這新式玩意的順手,手指一摟,一片子彈就散了出去,對付敵人的衝鋒還有比這更好使的麽?以前打鬼子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兄弟因為沒時間拉槍栓而被鬼子幹掉。照老兵馬貴的說法,美國人早點給國軍這種武器,那小日本根本就過不了黃河!不少老兵打得過癮,甚至在這大冬天也脫光了膀子開著火。集團軍的炮兵這天也格外賣力,配合得恰到好處。各式重炮炮彈密密麻麻地落在陣地前方,此起彼伏,炸得遮天蔽日,火紅一片。塞炮彈的好像不識數,根本不心疼那美國人萬裏迢迢千辛萬苦送來的炮彈。彈幕之中,呐喊著衝過來有好幾百個共軍,待炮火停息之後,除了趴伏在地上還在蠕動的將要死去的,好像沒有一個活著迴去的。


    老旦知道,國軍一共有八十多萬部隊集結在這方圓百裏的地方,準備和共軍來一次血拚。這半年時間裏,部隊領到了眾多的美國造家夥。做工考究的槍支包著油布,從沒見過的火箭筒就像家裏摞起來的玉米竿子,一捆一捆地堆在那裏。隻是一大堆坦克倒是曾經用過,很多坦克上麵甚至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彈痕。這都不算啥,老旦居然還領到了從沒吃過的巧克力,那玩意兒長得像是一塊小吃店攤放在外麵的棗糕。大家聞了半天才敢放進嘴裏,一進嘴就驚歎世間原來還有如此美味,忙不迭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吞嚼了下去,最後連手指頭上的都要嘬掉。


    行軍路上,老旦看著滿山遍野黑壓壓的兄弟部隊,以及轟隆隆列隊通過的機械化部隊,心裏尋思:還真沒打過這麽多兄弟在一起,而且有這麽多好武器的大仗。


    聽營裏一個瘸子中尉講,雖然第七軍團被共軍打了個稀巴爛,可是他們仍然比這邊少二十多萬人,而且還在用打日本鬼子的武器,服裝都不統一,五顏六色稀奇古怪。昨天共軍的那隻追擊部隊已經領教了18軍兄弟的厲害,扔下戰壕和不少裝備,連夜從南坪集跑了。


    老旦打了十年仗,和共軍交手,這還是第一次。


    ————


    十年前老旦二十歲,在河南老家和女人種地。


    1938年,村長和保長把老旦等一群同村後生們拉到村口,說是要去國軍部隊裏打日本。國軍征兵處的軍官在村口拴驢的台樁上唾沫橫飛,說日本人已經打下了徐州,正在燒殺搶掠,沒幾天就會趟過來。村子裏要出一車精壯後生,馬上就上戰場,再不玩命打,那鬼子可就過來了。鬼子過來整個村子都得倒黴,注定是人畜不留,淪為焦土。據說鬼子們都是畜牲做下的,燒光搶光不說,村裏的女人都得被糟蹋。


    村民們聽得膽顫心驚,什麽年代見過這樣猙獰的匪類?這是哪裏來的一幫惡煞?和以往不安生的年份一樣,村民們紛紛習慣性地拖家帶口準備逃難,可是國軍早有準備,一排機槍早就架在了村外卡車上,一串子彈過來,鄉親們就屁滾尿流的抱頭迴竄了。村裏的保長謝大驢帶著縣裏的白脖兒,敲鑼打鼓的把年輕後生們拉出來,往手裏硬塞上大洋,胸前強戴上紅花,再抓著他們的手按在登記簿上,一推一搡就把大夥攆上了大車。人高馬大的老旦自然難逃征兵軍官的法眼,早被揪了出來。按手印的時候,他看見那個登記簿已經被後生們揉搓得像是破布一般了,上麵鼻涕眼淚甚至血跡還都清晰可見。國軍根本就不理會那哭得天崩地裂死去活來的老少鄉親們,車一裝滿就絕塵而去,鄉親們看著那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沒有一個敢追的。當時隻見過鳥銃的老旦就這樣稀裏糊塗的被拉進了隊伍。


    老旦沒有想到戰場竟然離得如此之近,車才開了一天就聽見了槍炮聲。剛到達戰場後方,壓根還沒有經過啥訓練,一個獨眼軍官就塞給他一支粗哩吧唧的大槍,又讓他換上一身髒得像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軍服,再背上一把幾乎卷刃的大刀,就和大家堆在那邊列隊了。這些和死亡有關的物件讓連殺雞都得讓女人來的老旦膽顫不已。


    板子村來的二十多個後生被打散了分配到各個部隊。老旦和同伴們都無法理解為啥不讓大家在一塊兒,卻也毫無辦法。他加入的這支部隊南腔北調,不知是從哪裏退迴來的隊伍,老半天竟找不到一個能聽懂自己說話的。到出發的時候,他總算認識了一個老鄉,是駐馬店人,老鄉邊跑邊教他用槍。他知道了那是一把漢陽造,槍很沉,有的地方還生了鏽,抹了不少豬油才變得滑潤一些。老鄉教他拉了幾次槍栓進行試射,第一次試射,後坐力差點頂脫了他的下巴,彈殼發著哨聲飛出來,嚇得他“嘩”地蹲在了地上。老兵們笑著南腔北調的罵他,把一大堆東西讓他背,老鄉告訴他:


    “新兵娃子受點累不算啥。先學著點,貓在俺屁股後麵,先別跟著人家往前瞎衝,你長的個子越大就越容易挨槍子兒!沒事兒多替大家背背東西,有人要是死了就把他兜裏的東西收起來,或許用的著,要是熟兒一點的就留著,尋思著什麽時候給他家裏捎迴去。”


    老旦甚至不知道自己被編進了什麽部隊。軍需官給的衣服似乎就沒洗過,胸前的軍隊標誌已經被一團黑乎乎的汙漬遮住,汙漬中間還有個槍眼兒。他用手指從槍眼捅著前胸,體會著那顆子彈鑽進這衣服主人身體時的可怕,頭皮一陣發麻。在集合地,他聽見一陣陣喊叫聲此起彼伏,很多軍官在舉著手槍大聲嚷嚷。他被老鄉拉進了一支隊伍站好,點完名之後便開始出發。出發隊伍一共十幾個連隊,大概有兩千多人。這迴再沒車坐了,長官一聲令下,士兵們就隻能撒開兩腿奔命一樣往前跑去。


    這一路跑得夠嗆。從沒有跑過如此遠路的老旦幾乎被累死,好在終於有一些老兵幫他拿槍才堅持下來。跑了約摸五十裏地,大部隊到了前線後方的集結地。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衝天,不知從哪裏來的炮彈時不時落在行進中的隊伍裏。火光一起,伴隨著一片淒厲的慘叫聲,幾個兵就立刻四分五裂的飛向天空。一顆炮彈在老旦前麵十米左右的地方炸了,前麵幾個人像是鬧鬼似的忽地就不見了,他被震得頭皮發麻,感覺到有一場血雨從天而降,一條胳膊惡作劇地搭在了他肩上,還帶著熱乎乎的體溫。老旦的頭發“嗖”地立了起來,伴之以詐屍一般的驚跳,縮肩夾脖地想甩開那個東西,卻緊跟上來一陣惡心,胃裏立刻來了個翻江倒海,中午吃的饅頭全吐在老鄉的屁股上。老鄉倒是不在意,隻幫他扔掉那隻冒煙的胳膊,給他灌下一口涼水,扶著麵色蒼白的他繼續往前跑。


    上麵有命令,不許躲炮彈,必須往前跑,趕時間堵住被日本鬼子打開的缺口。死人的裝備馬上被同伴拿走,傷兵就被拉到路邊等著後麵的擔架隊。行軍路上慘叫不斷,時而還有鬼子的飛機來偵察,飛得很低,聲音很大,把很多新兵娃子嚇得趴在了地上。老兵們滿地踢著這些膽小鬼,說那隻是偵察機,不會下蛋的。老旦看到路旁盡是不穿衣服的死屍,男的女的有不少光著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殘體缺,還有好多燒得隻剩一點皮肉,仔細辨認才看得出是個人。據老鄉說,這些都是周圍村裏的,沒來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飛機炸的,有的是搶東西被打死的。後方資源緊張,所以有命令把死人的衣服都扒下來。老旦一個鄉巴佬哪裏見過這個,隻見過炕上自己女人白花花的身子,轉念想到要是自己的女人有一天也變成這樣子,後背就一陣發涼,又恐懼又惡心,一路上吐得一塌糊塗,一直吐到黃澄澄的膽汁都沒了,腿腳也都軟了。老兵們衝他哈哈大笑著,說這夯貨真***沒用,沒到戰場就得被嚇球死了。


    老旦很是奇怪,這些南腔北調的老兵根本就不把死放在眼裏,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幾個兵歡唿著從正在著火的房子裏掏出兩隻被炸得半熟的雞,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紅呲拉的還要拴在腰上。大嗓門的少尉是山東人,袒胸露懷滿頭大汗,騎著馬拿著鞭子和手槍,像趕羊一樣趕著連隊。他的馬屁股上還掛著一個巨大的杠子頭,這真讓老旦大開眼界——河南這地界兒可沒有這麽大的餅,烙出這麽大一張厚餅,估計找遍板子村也沒這麽大的鍋!上尉聲嘶力竭地喊著:


    “禁恁媽地(操你媽的),還不趕緊快點跑,趕不到那個地場咱全得吃槍子兒,把恁操肶的勁頭都給我拿出來!這個時候不發死狠就是死路一條!俺山東老家已經被鬼子占了,有口氣兒的都在這個地場,恁要是不跟上勁兒,禁恁媽地,就跟俺一個下場,殺了鬼子吃他們的肉!後麵就是恁家,把恁炕頭上的勁頭兒都拿出來,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閨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媽地,就往前殺!”


    忽然,一顆炮彈悠著哨音落在他的不遠處,轟的一聲巨響,正在叫嚷的少尉像是挨了一記重擊,從馬上一個跟頭就翻了下來,摔得七葷八素的。那馬也翻了,圓滾的肚子被炸開一個大口子,裏麵的下水嘩啦啦流了一地,這畜生疼得發出瘮人的嘶鳴,掙紮著想起來。少尉打了幾個滾兒,居然沒事樣兒地站了起來,還罵罵咧咧的找那杠子頭,可他隻找到了幾塊兒碎餅。少尉看樣子是氣急了,看到馬還沒死,抽出大刀照著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馬頭迴頭大喊:


    “弟兄們!口幹的過來喝兩口!這馬血,禁恁媽地真提勁兒!”


    一群口幹舌燥的兵紛紛圍過來,爭著把嘴湊到吐吐直冒的馬脖子上,噴得滿身滿臉都是騷烘烘的馬血,哇哇大叫著“痛快”,有個矮個子沒喝夠,還解下水壺往裏灌。


    後麵的路上,日本人的炮火好像長了眼睛,淨往人多的地方砸。老旦一聽到拉著長聲的炮彈飛過來,就緊張得貓腰抓老鄉的胳膊,老鄉不耐煩地推開他:


    “你個後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彈專找沒膽兒的男人打,反正是個死,你怕個啥?跟著快點跑就成了。***!俺們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沒有,根本不壓製他們,這麽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漸漸地,老旦開始習慣身邊的人被炸上天,也習慣了天上飛機掠來掠去。在炮火的間隙,他還從一個隻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煙,堆著笑臉孝敬給了老鄉。原本就汙濁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塵遮得昏天黑地,日頭看不見了,卻也十分悶熱。大家火熱的褲襠裏像堆著柴火燒,鋼盔裏汗水和塵土和了泥,再從兩頰流進脖子裏,把已經濕透的軍服粘乎乎地粘在了身上。嘴裏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像是吃了牙磣的生肉,直欲令人嘔吐。前後三個連隊已經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輕傷還是重傷,能動的就不敢在路上停,誰知道哪裏又落下來一顆不長眼的炮彈?傳說中的擔架隊連個鬼影都看不見,身後的道路兩邊,稀稀啦啦的重傷員在那裏哭爹喊娘四處亂爬。在隊伍快要跑死的時候,大嗓門少尉的聲音傳來:


    “到啦,原地給我趴下,找掩護,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堅持不住,“撲通”一聲栽在地下,眼皮上翻,像狗一樣地喘著氣。老鄉迴過頭來,照著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腳:


    “起來,不想活了?跟俺趕緊找坑。”


    老旦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跟著老鄉向一個彈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顫著,他從坑裏抬眼向前望去,衝天的炮火就在前麵二裏多地。在綿延看不到頭的地平線上,炮彈此起彼伏的炸響,分不清誰先誰後了,這讓他想起過年時大戶人家掛在門口劈劈啪啪的炮仗。濃煙低低地趴在地麵上,沒有風,炸起來的煙塵就像鍋蓋一樣扣在前方陣地上。他隱約看見子彈密密麻麻的彈道在黑幕裏穿過,煙霧中爆起的火光就像村口黑夜裏的閃電,整個大地都像要被震塌了。老旦渾身哆嗦著趴在彈坑裏,看著眼前恐怖的閻羅殿一樣的情景,緊張得把槍身攥得吱吱直響。彈坑裏發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兒和一股死人味道。坑裏有兩個死人,缺胳膊少腿兒,還被炸彈熏得灰頭土臉,奇怪的是另外一個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樣,褲子也被扒掉了。老鄉正在他身上翻東西,翻出了一個像漏鬥一樣的酒瓶子,老鄉打開喝了一口,又“呸”的一口吐了出來,罵道:


    “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這種東西哩?你喝不喝?”


    老旦慌忙搖了搖頭,老人說吃喝死人的東西肚子裏要長蟲子的。


    老鄉把酒壺扔到了一邊,繼續在那人身上掏著東西。老旦這才知道這是個死日本兵。聽同村的老秀才袁白先生說,那東洋兵都是小個子單眼皮,肚臍眼都長成了活口,著急了能喘氣兒。這還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們那旦,前麵是分著叉的。老旦戰戰兢兢扳過死人的身子看,一看嚇了一大跳。這日本兵一隻眼被子彈打了一個洞,深不見底;另外一隻瞪得像魚眼睛,眼眶都裂了,裂出了無數層眼皮;嘴也大張著,一根青黑的舌頭四邊不靠的直直伸將出來。老旦第一次見到這麽猙獰的麵孔,身上登時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日本兵肚子上三個窟窿都有騾子眼那麽大,看上去剛死不久,血還在慢慢往外流,其中一個就在肚臍眼的位置。這讓也老旦無從判斷他的肚臍眼是否可以喘氣兒。讓老旦大開眼界的是,日本兵**的下麵,旦居然是白的,這與老旦常識大相徑庭。平素上茅廁也會留意別人的東西,基本上都和自己的一樣,黝黑中帶點粗糙,莫非日本人的旦都是這樣的?再仔細一看,其末梢也並沒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著叉,心裏不禁嘿嘿一笑,心想看俺迴去咋埋汰你這老秀才。


    “他殺了三個我們的人,”老鄉對老旦說,“他這有三個士兵的臂章,有的鬼子喜歡弄這個存著。”


    三隻血乎乎的臂章卷成一捆,在老鄉的大手裏攥著,似乎還可以攥出血來。老鄉取下鬼子的步槍,試了試塞給老旦說:“用這個,鬼子的槍好使,子彈在死鬼子身上多掏點,有幾十發管夠用了。”


    大嗓門少尉跑迴來了,大聲嚷嚷著:“集合,快點給老子集合!”


    趴在各個隱蔽地方的士兵們站起了長隊,少尉喊著話:“命令下來了,咱們配合3連和7連攻打右側的那兩個機槍火力點兒。那個地方上午還是咱們的,日本鬼子撩下五百多口子人命才打下來,現在還有兩百多鬼子守在那兒,咱們的任務就是去把它搶迴來……禁恁媽地,咱拚死拚活跑了幾十裏地,還死了幾十個弟兄,恁都給老子賺迴來,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媽地,全宰了!我告訴恁,這一仗打輸了,咱就又得退迴五十裏地,恁的腿兒跑不過日本鬼子的汽車,跑不過日本鬼子的飛機,要想活命,就禁恁媽地往前衝!”


    所有人都把身上的重物都卸下,隻帶著槍支彈藥進入了出發陣地。兄弟炮兵部隊開始轟擊日本鬼子,一陣彈雨落在前方的陣地上,裏麵有紅色的煙霧彈。隻片刻,整個陣地前方已經煙霧彌漫了,就像板子村外紅色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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