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流血的黃河


    從陳村撤退之後,老屌所在的五連加上三連和九連,總共還剩下兩百多人,被統編成一個連分配給了三十七軍四〇六團。老屌因其傳奇般的殺人經曆和與人人敬重的老鄉生死與共,團部做了調查之後提拔老屌做了新部隊的副連長,軍銜中士。老屌在眾人信任的目光中接受團長給他授勳。團長向戰士們高高舉了舉勳章,大家羨慕地看著這枚閃著光芒的勳章。老屌則誠惶誠恐的既不敢拒絕,也不敢痛快接受,當勳章掛到老屌胸前,勳章的別針刺到他的皮肉時才醒過來,團長已經在給他敬禮表示祝賀了,老屌慌亂的舉起手迴敬,長官愛惜地砸了老屌一拳,猝不及防、從沒接受過如此關愛的老屌應聲而倒。大家亂哄哄地笑了。


    “站起來!”沒笑的長官大聲命令道。老屌羞愧的趕忙立正身體。團長嚴厲的目光四處掃過。


    “黨國軍人,從來不怕犧牲,不畏艱險。我知道,我們的兄弟一夜之間就犧牲了很多,我們心裏都很難過。可是,我們要做好有更多兄弟死去、甚至自己死去的準備!因為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我們把日本鬼子趕出去,不讓日本人殺我們父母兄弟姐妹的代價。我和日本人從關外打倒關內,從上海打到南京,從南京打到徐州,從徐州再打到這裏,我的弟兄死了何止千萬,南京一戰,我們團一千多人全軍覆沒,國軍八萬壯烈殉國,可我仍然在這裏,隨時準備和鬼子同歸於盡!從我們拿起槍走上前線的那一天,我們就是黨國的軍人。老屌是好樣的,但是還不夠!別說我打你一拳,就是給你一刀,你也不許給我倒下。”


    話音未落,團長猛地轉過身來,對著發愣的老屌就是兩記厚重的耳光,老屌頓時感到腦袋裏像是炸了一顆手雷一樣嗡嗡作響,滿眼金星飛迸。團長從副官手裏拿過一把嶄新的日本軍刀,遞給老屌說:“這是我從一個鬼子軍官那裏繳獲的,送給你。”老屌接過刀,默默地插到腰間,給團長敬了一個禮,兄弟們也一起向團長敬禮。團長再不說話,大步流星地離去了。


    不久,團部接到命令,迅速撤離小馬河防線,撤迴黃河南岸,連夜開拔。


    六月初的中原大地,塵霧繚繞,死氣沉沉。成千上萬的難民扶老攜幼,利用各式交通工具浩浩蕩蕩地行進在去南邊的大路上。老屌他們的部隊也和難民們亂糟糟的攪混在一起。人們喘著粗氣,幹涸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肮髒的身上衣衫襤褸,在炎熱的六月裏臭氣熏天。從人流中不時有被抬出去的死人和即將死去的人,人們扒下他們的衣服,赤條條的丟在路邊。身後隆隆的炮聲顯示著鬼子又在進攻。軍隊因為難民的擁擠無法加快行進的速度,前麵開路的軍車按著喇叭也無濟於事。


    突然,一陣恐怖的馬達聲從天空傳來,老屌抬頭一看,四架日軍的飛機低空掠了過來。人們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慌亂,紛紛離開大路擠向兩邊的路溝,立刻路溝裏就擁滿了層層疊疊的人。老屌也立刻臥倒到一隱蔽物下麵。飛機開始沿著大路掃射,玉米竿子粗細的機關炮子彈掃過之處,人和牲口、馬車等都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物件。一個趕騾子的農民奮力地牽著牲口往旁邊躲,機槍子彈把他和他的牲口硬生生的切成了兩半。彈痕過處,鮮血滿地,死屍累累。一條路溝裏被鬼子飛機集中掃射,血肉橫飛,哭聲震天,死去的和沒有死去的抱在一起。軍隊汽車上,對空掃射的四聯機關槍連同槍手都被打成了零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裏,著火的人滿地打滾,聲嘶力竭。鬼子飛機掃射完畢徑直飛向前方的黃河大橋,進行轟炸。這讓老屌他們心驚膽戰,橋要是毀了就得遊過去,黃河可不是小馬河,如何遊得過去?


    鬼子的飛機根本沒有炸橋,而是在轟炸河兩邊的國軍工兵部隊,難民和潰退的部隊到了河邊就明白了這一點。大家立刻蜂擁著衝向這座八十公裏範圍內唯一的一座跨河大橋。身後,鬼子的轟炸機把河對岸炸得火紅一片,河裏炸起的水柱夾著黃沙飛散在空中,讓在恐慌中逃命的人們更加唿吸困難。人們的哭嚎聲和黃河的咆哮聲此起彼伏,橋上礙事的牲口和礙事的人都被擠下或是扔下了橋麵。老屌和他的弟兄們高舉著槍,幾乎腳不沾地的被擠過了大橋。


    迴眼一望,河對岸螞蟻一樣的人潮仍從四麵八方湧向橋頭,在更遠的地平線上,鬼子的坦克上高挑著的太陽旗已經清晰可見。突然,時間就像在這一刻嘎然而止,在地動山搖一樣的爆炸聲中,老屌感覺到腳下的鋼鐵大橋伴隨著震破耳鼓的折裂聲騰空而起,將自己高高地拋向了岸邊,摔得七葷八素、滿臉是血的老屌在漫天的黃土裏看到:一團巨大的火焰夾雜著燒紅的鋼鐵、支離破碎的人、一輛輛碎裂的汽車和騾馬翻滾著飛向天空,然後摔向渾濁的河水,濺起一片片大浪,隨即就消失不見。一座大橋在頃刻之間被炸成了碎片,河上那上千的難民和上百個兄弟都灰飛煙滅。老屌晃動著被震得麻木的頭顱,想了半天才明白是國軍怕日軍坦克過河,搶先炸毀了大橋。


    河這邊的幸存的難民和戰士們,無助地望著河對岸上萬名四散奔逃的人們。他們在日軍的騎兵衝擊和機槍掃射下絕望掙紮,倒下的人不計其數。更多的人跳進黃河,很多人一下水就不見了蹤影,會遊泳的往這邊拚命遊來。日軍瘋狂的向河裏開槍開炮,死者的鮮血染紅了黃河!他們的屍體一個個緊挨著,隨著緩慢的河水漂向下遊,在河拐彎處堆積起來。


    老屌他們甚至聽得見對岸日軍的狂笑聲,衣裝整齊的鬼子們聚成一條線,肆無忌憚地向麵前驚慌失措的人群掃射著。這一幕地獄一樣的情景,讓老屌第一次從心底裏感到極度的無助和悲傷。他為那些沒能過河的人的悲傷和痛苦,日軍的殘忍和自己軍隊的無情讓這個已經不再懼怕流血的漢子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寒而栗,又感到自己強壯的身體和手上這把鋥亮的槍在這一切麵前是如此無能為力。雖然知道無濟於事,仍然有戰友在向河對岸開著槍。


    很快,命令傳來:不能停留,繼續前進。


    ―――――


    共軍的衝鋒號在老屌聽來更像是村裏人成親時的喜樂,區別隻是在村裏聽到這響動的時候大家都笑逐顏開,而老屌和戰壕裏的弟兄們這時候隻感到死亡的恐懼。震天的唿喊聲漫山遍野地向國軍陣地席卷而來。老屌毫不意外地看到有的弟兄跳出戰壕――不是衝向敵人――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後跑去。老屌不忍鳴槍製止這些逃跑的人,他也知道跑到後麵去也會被第二道戰壕的軍官開槍打死,或者是在慌不擇路中的踩上地雷。又看到和自己征戰多年的好弟兄們都默默地趴在壕邊上準備射擊,老屌也深吸了一口氣,從戰壕探出頭來。


    冬天的皖北平原異常幹冷。共軍的厚布鞋在凍土上踩出的聲音讓老屌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千萬個上下煽忽的棉帽子讓戰爭的煞氣刹那間顯得有些可笑。共軍穿的十分臃腫的棉衣讓老屌非常羨慕,想必暖和著哩,自己和弟兄們仍然隻穿著秋裝。


    那一天,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共軍小戰士在衝鋒的時候竟然跳進戰壕,手握兩顆手榴彈衝著王八兄弟大喊繳槍不殺,湘中土匪出身的王八毫不猶豫地給了這小孩一槍,然後迅疾地把兩顆要爆炸的手榴彈扔出戰壕,跟著用他標準的湖南湘潭話罵了一句。孩子胸前那個雞蛋大的窟窿往外噴著鮮血,眼角還流著眼淚,一會的功夫他就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今天該不會有這麽小的娃跳進來了吧?


    今天共軍的衝鋒異常兇猛,陣地前累積的屍體絲毫沒有讓共軍放慢腳步。老屌已經扔出去好幾顆冒煙的手榴彈,身邊的戰友還是一一倒了下去。左邊的戰壕湧入了好多共軍,開始往這邊逼過來。老屌帶著退迴來的弟兄們向縱深撤去,同時點著了埋在壕溝裏的炸藥。在進入第二道縱深防禦壕的時候,老屌聽見炸藥爆炸的聲音,他估計至少有十幾個人肯定活不成了,這也是炮兵轟擊陣地的信號。國軍的重炮火開始覆蓋前沿陣地,共軍的喊殺聲卻依然不減。


    在一排排炮火的叢林裏,老屌看到共軍士兵身著黃色的棉衣,直通通的殺奔過來,前麵的人被打死,後麵的仍然繼續往前衝,一個個兇猛如餓狼。國軍陣地的火力點一個一個失守,王八已經和其他的弟兄跑了,老屌的幾個鐵杆兄弟也被打死,後路更被飛奔而過的共軍切斷。又見一大堆國軍跪在地上舉著雙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老屌一看情形不妙,掀起挖好的暗坑,一貓腰鑽了進去。


    老屌前幾天就在挖這個坑了,在武漢被圍的時候,這個辦法幫他逃脫一死。洞口用空的子彈箱子偽裝,洞裏隻能容下一人,還隻能斜嵌在裏麵,再用土麻袋蓋住自己的頭臉,留一個小洞口出氣。老屌聽到共軍撲通撲通的跳進戰壕,急匆匆的跑來跑去。然後感到有兩個人停在了洞口前麵,打火石的聲音和抽煙的嘖嘖聲傳來,有個人開始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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