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商務周刊》主編高昱


    多有論者指出,中華自漢唐之後少有尚武精神,總是到了亡國滅種的最危險時刻,每個人才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居安而不思危,忘記以武止戈的樸素哲理,用這個原因來概括中華民族的曆史悲劇,大抵不算是錯。但河南農民老旦不會去想這些問題。日本人入侵中國,他是被國軍拉了壯丁才走上保家衛國的道路,從抗日戰爭、內戰到朝鮮戰爭,他對戰爭的目的隻有一個理解貫穿始終:早點打完仗,迴老家好好跟翠兒過日子。


    沒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情,有的隻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迴”的哀慟,沒有收拾舊山河的壯誌,有的隻是身比鴻毛輕的迷茫。在一個戰亂的時代,老旦不得不時時把槍指向敵人;等他終於拖著殘軀迴歸鄉裏,命運卻又把槍指向了這位百戰英雄。


    不求萬戶侯,不言千金裘,隻想一個安穩的家,這是多麽卑微的人生希望。但戰場上不死的老兵,拿著柴刀在公社造反派麵前轟然倒下,他倒在了翠兒的葬身之處。英雄家破人忘。


    這樣的曆史悲劇又該以怎樣的哲理來概括解釋?


    自從10多年前看過餘華的《活著》和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我始終不敢再看第二遍。在這個叢林世界裏,一地雞毛的小人物本來就是卑微的,但我們居然還有這樣的時代,連最卑微的尊嚴都遭到反複踐踏,直至讓人將心中的惡**裸展露出來,隻是為了活著。每個人都有醜陋的一麵,這是事實,但每個人又都有溫暖的一麵,如果我們隻沉浸於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的痛感,我不相信人吃人的悲劇會因此得以避免。相反,我以為,正是因為對他人的不信任,無休止的尋找敵人和繼續革命,可恥地奪去了老旦們魂魄歸依的家。


    《無家》我讀了兩遍,第一遍是在網絡上隨著作者的每次更新,作為戰爭小說來讀,第二遍是捧著完整的打印稿,作為傷痕小說來讀。第一遍我為大風疾笑,第二遍我為無家黯傷,然而,真到了受命做評的時候,我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該說的早就有人說過了。


    如果不是山西黑窯奴工的醜惡再次在暗夜點燃了我,我幾乎相信自己已經成為理性的中產階級的一員。我再次想起6年前在山西小煤窯爆炸現場親見的那20多張無法瞑目的臉,我的心底再次聽到了受難者的唿喊:“救救我們。”現在我知道,這些聲音仍在唿喊,對著所有人唿喊,它們仍不計其數。


    這是“記憶對抗遺忘的鬥爭”。不是與壞人鬥爭,而是與自己鬥爭。人人都是醜惡的始作俑者。在讓老旦家破人亡、夢想破碎的時代,人們相互揭發,殘酷鬥爭,與其說是奉領袖指示為真理,不如說是以政治表現來爭奪權力這種稀缺資源的趨利選擇;在不斷吞噬礦工和奴役童工的今天,礦主和包工頭喪盡天良、草芥人命,同樣是以榨取廉價勞力來爭奪血汗暴利的趨利選擇。在這些故事發生的當口,我們沉默縱容,任鮮血化為無關緊要的數字淡淡褪去。


    身夢無家兮,魂魄何依?英靈在天,倘未遠走,當知塗炭家園夢想的邪惡和憎恨今天依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看到了老旦的麵容,含憤,嗔目,怒發上指冠,手執柴刀向我這個河南不肖子弟喝到:“救救他們,救救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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