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宜笑,怎麽會這樣?”他說,“怎麽會這樣?我在郢都的時候,有多少女子為我望月迎風,淚濕羅帕呢?那些帶著女子幽香的,繞著首首情詩的,灑滿淚痕的羅帕,我是怎樣隨意地接過,厭倦時便如何隨意地丟棄。隻是我爛醉花間時,沒有人告訴我,千裏之外的鄢城,有個姑娘會教我心裏開出尖銳疼痛的入骨甜蜜,讓我明知她會拒絕,卻仍要把那盞合巹送到她麵前去。”


    “怎麽會這樣?”有似是溫熱似是冰冷的淚鑽入我的發間,我縮在他臂彎裏,頭一次,沒有掙紮,也沒有吵鬧,隻是靜靜倚靠,維護著他被淚水湮沒的驕傲。如我一般,盛氣淩人卻又卑微不堪的驕傲。


    把顧清洛掩在紅軟錦衾間,我才猛然發現,屋內喜燭皆已臨近熄滅。我便坐在床沿,像答應嫁給顧清洛的那個夜晚一般,雙手抱膝,下巴靠在膝上,將整張臉都埋進臂彎裏,隻餘雙眼睛癡怔望著燭影。


    等到燭火驀地熄滅,殘曉月光便如水傾瀉至這驟暗下來的窗內,留一地清影。


    很多年後,我仍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我縮在顧清洛身旁,湊近他的耳朵說,“我娘說,女子一生得為一人穿一襲嫁衣,足矣。如今我深以為然,今日,穿著這嫁衣走一天,我太累了。”


    然後呢,我對他說,於我,身邊人不是心上人,於他,枕邊人不是知心人,這般生活本就慘烈,隻望他莫要再強求。他沉默閉眼。然後呢,本來還想說很多話的我,彎彎繞繞到嘴邊,也隻有一句“晚安”。


    也是很多年後,我才從他口中得知,他當時,睜開眼來,苦笑迴了句:“我如何能安。”那夜,我躺在床上,望著月光,心裏想的是,我如何能安?


    是了,誰人能安呢?


    作者有話要說:誰人能安?


    ☆、後來


    我和顧清洛的生活,平淡得激不起一絲漣漪。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維持著表麵的歡愉。我還是如從前一般,不大愛出去,隻喜歡在庭院裏看看書,練練字。有時候,我會去找林宛,我們坐在一起,隻是靜默無言,便也覺得十分安心。


    隻是在我出嫁後一年多,林宛也出嫁了。她出嫁時,我就在她身旁,我問她:“你可歡喜?”


    林宛隻說了一句,我便要掉下淚來,“我們嫁人,不過是為了一個歸宿,何來歡喜?”


    我竟不清楚當一個女子穿上嫁衣的那天,受盡眾人歡寵,而當她褪盡鉛華時,她也永遠失去了曾經的自己。那些翩躚時光,如歌歲月,都被鎖在閨房裏,落了灰,再也不會去輕易觸碰。


    我看著顧清洛一天天變得沉穩起來,他開始經商,開始早出晚歸,甚至開始變得像宋玉那般冷漠疏離。


    我害怕這樣的顧清洛,他本該是騎馬繞城有著輕薄笑意的男子,他本該是肆意歡歌縱酒豪情的男子,他本該是微倚珠簾吟詩看書的男子。


    在一個下了雪的清晨,我輕聲對顧清洛說:“今日早點迴來可好?”我看著他眼神裏的歡快,愧疚的不能自已。明明是我負了他,可我卻像是一個受害者,用行動抗拒著他的親近。我曾想過他心中那般熾熱的火焰會何時熄滅,可我卻不知他心中的那團火是我硬生生摁滅的,不論理由,隻是不愛。


    那晚,我和顧清洛圓了房,我雖不愛他,可我終究是他的妻。兩年後,我生了一個女兒,可也因為在牢房裏待久了,我落下了病根。我十分疼愛這個女兒,我不願她以後和我一般,愛而不得。


    顧清洛似乎又迴來了,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庭院裏,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樣。他會替我擦去額間的薄汗,會在偶然間,輕淺地喚我一聲宜笑,待我轉過身來,便在我雙頰上落下一吻,如羽毛般輕柔。他不會越界,他待我,從來都是小心翼翼,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其實我知道,他是怕我離開,一個空虛的人,害怕另一個空虛的人離開,變得再度空虛,如此可笑。


    又是一年初雪,我與林宛拉些家常。彼時,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而我也和顧清洛相敬如賓,雖談不上舉案齊眉,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樣冷淡。


    我看著林宛親昵地哄著孩子,眼神裏流露出的寵溺,是真真切切的。可她的眉眼,卻再也不似往常那樣靈動,裏麵是被生活磨平的死寂。


    我問:“你可歡喜?”


    我終究還是執著於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我不歡喜。我隻是用我的憐憫,去營造我愛顧清洛的假象,可我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在我麵前白衣如雪,抬眸輕笑,眼睛裏是化不開的暖意,牽引著我去靠近。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教我練字時那般柔情,手指傳來溫熱的觸感,甩不開的羈絆,纏繞著我們。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為我念《稠繆》時,殘忍疏離的語氣,連紅紗後的身影,都透著沉重的霧氣。


    林宛沒有在意我的糾纏不休,她望向遠方,眼神透著輕快,似是憶起了過往。


    她說:“你還記得從前我們采桑嗎?有一次我們去看書院裏的學生晨讀,有一個人,我隻看了一眼,便已陷在其中。後來我打聽到,他叫宋玉。那時,我芳心初動,隻覺這人明眸皓齒,生得比女子還要好看。在你出嫁後一天,他就要走了,我向他表明心意,他拒絕了我。我想我一定是耗盡了一生的勇氣,才敢與君訴愁思。這一生隻得一次的歡喜,已然不見。就算再遇見旁的男子,又如何歡喜呢?”


    我問她宋玉說了什麽,林宛說:“那時他說,心中已有所喜,便隻得一人。”


    我晃晃蕩蕩地迴到家中,便大病一場,多年來積累的病患齊齊爆發,我知道,我定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喚來顧清洛,我說:“自我走後,你便將我埋在我閨房前那顆合歡樹下,好好待我們的女兒,莫讓她像我這般,流離半生。你若願意,便再尋一良人,離開這傷心地,相伴一生。”


    “薑宜笑!”他衝我大喊,眼睛裏是噙著淚的,“我又到哪裏去尋良人呢,我又到哪裏去尋另一個你呢,我又到哪裏去尋一個愛我們的女兒如你這般的女子呢。我這一生,遇見過很多人,喝過很多酒,看過草木興衰榮辱,也見過人生百態跌宕起伏,可我唯一記在心底的是你對我展顏一笑的歡喜。我又該如何忘卻呢?”


    我看著顧清洛這般隱忍,這般痛楚,像極了前半生的我。


    我說:“顧清洛,無法替代,無法挽迴,無法放下的,那叫執念。我走後,你便再無執念,終得人生圓滿。我累了,你出去吧。”


    門漸漸被合上,門外的顧清洛卻沒有如那日一般,再落下眼淚。他知道他擁有了薑宜笑和他短暫的前半生,而現在,上天要收迴他的歡喜,收迴他這一生的執念。顧清洛恍然憶起初見薑宜笑時,他還是那般風流,她也還是那般可愛。隻是那個時候,他的宜笑心裏裝著的人就已經不是他了。顧清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千萬般濃鬱笑意,亦如初見。


    一切重歸安寧,我艱難地起身,從梳妝台上的最底下取出一張白紙,紙上是宋玉和宜笑。


    我呢喃道:“你可歡喜?可與那人廝守?”


    我稍稍用力,那張紙便撕裂開來,宋玉和宜笑分隔兩端,這次是真的天人永隔了。


    宋玉不愛聽別人喚他的字。老師喚,師娘喚,已是忍耐極限。若再旁的人喚他的字,他定是拂袖冷臉,不作應答。隻因“子淵”二字,徘徊於他夢魘多時。夢中隻有母親含著淚笑望他時,才會哀哀喚出口。


    其實“子淵”倒並不是母親給他取的字“玉”字作名才是母親的傑作,意為如玉珍重,而“子淵”,是他記憶中甚少出現的父親所給。等到有天本就出現甚少的父親徹底消失,本就落魄的小宋玉不知不覺變得更落魄了。母親便不再喚他玉兒,口中隻有子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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