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若他也不願給我一份幹淨的溫暖,我這顛沛流離的餘生,又要到哪裏去尋找一份聊以自欺的假托?我巴巴望著庭中透亮的月光,隻覺胸腔內滯鈍的皆是深秋涼寒刺骨的月光,冷得像是麵龐上掛滿了如何也捂不暖,擦不去的淚珠。


    安定如何?流離如何?失了宋玉的薑宜笑,什麽也不敢想。


    第二日,不知是白竹還是碧桃,給我送來一襲嫁衣。木架緩緩撐開,那火紅嫁衣便徐徐展開,金絲繡如意,紅緞迴流光。我木然看它流光溢彩,手輕撫過它火紅顏色,恍惚間想起,我那盛開的合歡,那紅,要勝過這嫁衣萬千。


    我昏沉似見娘立在那襲嫁衣之後,容顏恍似未改,語聲與記憶裏帶些昏黃色彩的語聲重疊。猶記那是與娘一班入的歌舞坊,最小的一個姊妹脫籍出嫁。


    那時我隻四五歲,當天宴席如何賓客盡歡,新嫁娘初初展顏如何漂亮,牽著我的手四處亂竄的偶遇小哥如何溫柔,如今隻得模糊記憶。唯有娘撫摸嫁娘嫁衣時,眼裏流出份溫柔得驚人美麗的眸光,至今銘記。


    娘說:“女子一生,隻得為一人穿一襲嫁衣,足矣。”彼時的我,懵然不知,瞅見步搖金流蘇耀眼,便踮足伸手去抓。


    那時聽見這話的薑宜笑,將要穿上火紅嫁衣去做阿娘口中幸福滿足的女子。可我隔著嫁衣望向娘,淚幾乎傾湧而出,我想對娘說,娘,我不願。可我始終沉默。


    隻因,失去了宋玉的薑宜笑,什麽也不敢想。


    熄滅我心中火焰的日子,選在一個初雪之日。不知是白竹或是碧桃還是迎春,團團簇擁在銅鏡前,在明明模糊得什麽也看不清的銅鏡前,為我擺弄首飾衣妝。


    她們拿起步搖,我說:“好。”


    她們拿起胭脂,我說:“好。”


    她們要為我挽個流雲髻,我說:“好。”


    她們聽到我的迴答,便滿足地笑了。她們不知道,我在心裏說不好。結束了我的口是心非的人,是娘。她專橫地趕走一眾侍婢,她說,自己女兒的喜妝,她半分都舍不得假手他人。


    那些有著細幼絨毛,紅潤容光的臉頰消失不見後,我反而又覺得,本就模糊的銅鏡,愈加不可視物,屋子大得空冷。娘在這大得空冷的屋子裏歎了口氣,不事家務的纖指細柔地散開我的發。


    她執碧雲梳,從我的鬢角梳起,她梳得那樣慢,仿佛是要在我的心上犁出條條細密的淺溝,再無法愈合。又仿佛是要這一生,就這樣在梳齒間徐徐溜走。


    她說:“宜笑,我幼時起便想,若我有了女兒,我便讓她一直留著長發。等到長發及腰,便讓一個世間頂好看的男子將她領走,然後便等著她有了個女兒時偶爾想起我,給我捎來封信。可我幼時不會算,不想嫁作人婦亦是糊塗。你看,你如今留著的發,又長過及腰多少呢?不過還是不變,如今仍有個頂好看的男子要將你領走……”


    她絮絮談著,我便少有地耐心聽著,聽她在輕軟話語間,為我挽起高髻,斜插步搖,綴滿珠珞,眉作遠山,唇作朝霞,金流穗玥,掩映發間,霞帔赤錦,纏結袖間……


    最後娘轉至我麵前,驀地咬破食指,鄭重地,以血珠在我額間點上殷紅。又為我徐徐鋪開層層紅紗似要把我同那般寂寞而渾然不知的時光與莫名歡喜而難以自抑的時光,一同斷絕。


    她說:“你是娘的女兒,等你有了女兒,給娘捎封信可好?”恍惚間,白竹,碧桃及迎春複又簇擁至我身邊,扶著我虛軟身子,出了閨門。我卻滯澀轉頭,在金珠玉穗間不住迴望那溫柔得驚人美麗的眸光,不住迴望門中愈來愈小,愈來愈模糊的娘。


    那處卻傳來歌聲,是歌唱迎親的《著》。


    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俟我於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俟我於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聽說,我娘嫁與我爹後,傾城一曲再未曾得聞。自我記事之始,娘連安眠曲都不曾唱與我聽。我第一次聽見娘的歌聲,我想,是為了祝賀,我永遠失去宋玉,走向再也沒有安定的餘生。


    庭院的合歡樹下,是林宛在等我,鋪天蓋地的初雪離縈枯枝間。她的盈盈笑眼是唯一暖色。她走上前來扶過我,杏眼盈轉處,竟泛起水光。


    憶起往日林宛約我出遊時,也總是在這庭院中來來迴迴地走著,候著,等我詢問爹爹,爹爹又問過阿娘,得了應允,舒口氣,踏出房門,便總能看見她雙眼放光,蹦蹦跳跳地上前來,緊緊拽住我胳膊,粉圓麵龐挨倚在我身上,口裏嬌軟喚道宜笑,宜笑。


    然後便牽著我的手,如頑童般晃晃蕩蕩走上三十裏路,仍是興奮得雙頰紅撲撲。接著便昏天暗地地玩起來,十幾歲的人卻總是為一些孩子才愛看的物什,歡喜不已。


    和林宛在一起的時光,就好似盛夏正午明亮的日光,燦爛得讓人有種錯覺。和林宛在一起的薑宜笑真的能永遠做個小孩,永遠立在簷下看年年落下的秋雨。久而久之,林宛便同爹娘一樣,成為我生命中永遠不會凋零的風景。


    可薑宜笑終究不能做個小孩,從前的薑宜笑便總是在日暮時分,在林宛的興頭上,潑把歸家的冷水。如今我們都長到這人生中最好的時候,又是我要把她一個人丟在盛夏正午的燦爛陽光中。


    林宛一路無言送我至門口,驀地說了句:“宜笑,你要好好的。”再抬起臉來時,我才發覺,她已無聲哭至那樣兇狠。


    “宜笑,你要同他,一起好好的。”


    那一刻我才驚覺,這場婚禮不過是一段似乎沒有盡頭的路途,阿娘也好,林宛也好,不過隻能伴我走過極短一程,然後在某個路口自覺隱失,留在我無法迴顧的過去,成為我無法迴顧的過去。


    恍惚間,不知被人前後簇擁著到了哪裏,牽引著我袖角的喜娘換了一個又一個,最後是一個陌生而溫暖的臂彎將我從意識混沌中喚醒。我透過層層紅紗望向顧清洛與眾人無異的,平庸至極的臉,感受到他的手正緊握我的五指,是異樣而陌生的暖實,並非我所期冀的冰涼與纖細。當下便有一種驚異叫我從心中發出,僵硬了我四肢百骸。這便是要站在我身旁,同我一直到生命凋亡時刻的人了,可我連他的臉,他的臂彎,他的溫暖都那樣陌生。


    顧清洛似是透過層層紅紗看出了我神色的蒼白,他輕輕地捏了捏我單薄掌心,以示安慰。明明他的神色才是欣喜中夾雜疲憊,他卻對我說;“累了嗎?”


    我想說,我不累,可似是經他這麽一問,便有一種莫名的疲倦拖垮了我的身軀。也許掙紮不過無用功,起初寂寞的薑宜笑到最後也是孤獨一生。又或者說,一個人寂寞一生與兩個人寂寞一生,本就無多大區別。


    我發現周圍簇擁著許多人,便想著直起身來應付,再逃離此處。可我像是真的累了,一種真的想如此入夢便長眠不起的累。顧清洛盡力攙扶,我才勉強立穩。


    昏昏沉沉間,我聽見了爹爹在說話,接著便是滿堂的笑聲。然後我聽見有人說;“卻之不恭。”


    瞳孔霍地睜大,我腳下一個踉蹌。此時我慶幸,我放在心尖上歡喜的人,是何等風華流光,掩映萬物光華,我的窘迫也得以不被發現。


    我緩緩仰起臉來,透過層層紅紗,貪戀而淒哀地望向失而複得的他。我曾以為,我與他的邂逅早已被我貪心地耗盡,被他決然地斬斷。我從不敢想失而複得,便也不敢想,有一天他複又映入我眼簾,隻是為了祝賀,我走向永遠失去他的餘生。


    紅紗重疊掩映,他人看我模糊如夢,我望他亦如同霧裏看花。我惶急地睜大瞳孔,想再次用眼在心上描慕他容顏如畫。可這紅紗如同朝雲,他如玉麵容便好似故意避藏,在雲間隱隱顯現。我急得想摘了蓋頭,可五指俱被緊握,如何掙紮亦脫身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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