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蒼白的身體裏流出的是黑色的血,注入水晶高腳酒杯,放在女子枯萎的唇邊。


    “羅莎蒙德,我的天使。”注視著紫衣女子毫無生氣的臉,吐出了一句悲哀的歎息,羅萊士低頭輕輕吻了一下迦香的額頭,將她扶起在自己懷中,讓她飲下自己的血——吸血鬼之王的血,隻要一滴就足以讓垂死的人成為新的邪魔。


    黑色的血仿佛一條小蛇般,蜿蜒著鑽入了迦香枯萎的玫瑰色唇間,消失。


    就在同一個刹那,似乎有看不見的光擴散著籠罩住了紫衣女子,迦香原本蒼白枯槁的麵容忽然間就慢慢潤澤起來,奇異的容光蔓延開來,黑發變得更黑,肌膚變得更白,嘴唇鮮豔得如同窗外初放的玫瑰——那是暗夜血族特有的、邪異的魅惑之美。


    “羅莎蒙德。”在她睜開眼睛的時候,聽到的是耳邊這樣遙遠而熟悉的唿喚,眼前一切漸漸清晰了,淡金色的長發垂落在她臉上,湛藍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層水霧,靜靜地看著她,唇邊泛起了一個微笑,“歡迎墮入地獄……我的天使。”


    第一句話就挑明了真像,迦香脫口低唿了一聲,殘留著黑血的水晶杯跌碎在地上。羅萊士沒有任她掙紮,立刻抬手抓住了她的肩,強迫她安靜下來——兩人沉默地相互凝視。


    “羅萊士……羅萊士。”靜靜地看著對麵的人,恍然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複活的,紫衣女子忽然帶著複雜的情愫微笑起來,喃喃伸手撫摩對方瘦峭深陷的臉,長久地凝視,“看來我輸了……可居然還能再看到你,真是象做夢一樣!——你吃了多少苦啊……”


    “羅莎蒙德……”雖然沒有明白迦香話裏的意思,可看到女子這樣的反應,羅萊士明顯鬆了口氣,用力抱緊懷中的人——能這樣平靜地麵對成為吸血鬼的現實,原來一切都還是有些希望的……在黑夜裏苟延殘喘的希望。


    “你也吃苦了。”用緊緊的擁抱證實彼此存在的真切,羅萊士喃喃道,“可能我們以後還要吃更多的苦——我的天使,你將不得不活在黑暗裏了。不過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地獄的火將我們燃盡。”


    在他懷中,迦香的身體慢慢冰冷下去——以後千萬年,她將以這樣死去的軀體,冰冷的血和唿吸,永生在黑夜裏,和老鼠、蝙蝠、死亡為伴。


    “羅萊士,原來我逃不過……這個試煉,我輸了。”然而,沒有對他這樣的提議作出反應,紫衣女子看著滿地跌碎的酒杯和狼藉的鮮血,慢慢微笑起來,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不過我不後悔,就算在陽光照進來的刹那,我都不會後悔。”


    “羅莎蒙德!”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羅萊士脫口驚唿,“你想死去?!”


    “我不會那樣活下去……”迦香看著他,微笑著慢慢迴答,然而眼睛裏卻是清澈的光,“羅萊士,你知道我不能這樣活下去。我做不到。”


    那樣緩慢的一句迴答,卻仿佛如同利劍刺穿了凝滯的空氣,依稀可以聽到屏障破裂的聲音。……原來,是這樣的結局。


    吸血鬼伯爵和蜀山劍仙,他們一開始就注定了無法在一起。那樣大的世界,西方如林的十字架,東方烈烈的地獄火——他們無法迴到西方,也無法容身於東方;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有的,隻是轉瞬即逝的現在,眼前相對和相麵的刹那浮生。


    羅萊士臉上的震驚慢慢褪去,手指插入額頭的金發,同樣緩緩苦笑起來了:“果然被你的同伴說中了——你是寧可死,也不願成為邪魔。我本來以為,或許你可以忍受在黑暗中和我一起生存下去。”


    “不,羅萊士,你再也不要迴到黑暗裏去,”迦香看著他,迴答,“不要再迴去,你已經可以行走於日光下——在你推開我、拒絕永遠把我留下的誘惑之時,你已得到救贖。你已經通過了試煉……是我輸了,我該接受懲罰,不關你的事。”


    “羅莎蒙德?”驚詫於她的語句,羅萊士看著她,“什麽試煉?你輸了什麽?”


    “你通過了你的試煉,我輸了我的試煉。”迦香感覺自己再也沒有溫度的身體,忽然再也忍不住地低聲苦笑起來,“我活該墮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羅莎蒙德?”雖然沒聽懂她的話,然而憑著直覺已經感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急急扶住她的肩膀,問,“什麽試煉?什麽試煉!你——”


    然而,話音未落,卻聽到了轟然的巨響。


    伴隨著無數木屑碎磚出現的是青色的人影,提劍站在毗河羅窟倒塌下來的門口。黎明前的天光透進來,襯得青衣長發的剪影有如天外飛仙,然而來者的眸子裏,卻有烈烈火焰燃燒,絕望、憤怒和仇恨,似乎要毀滅一切般可怕,仿佛來自於地獄。


    “你休想帶走迦香……無論帶她去黑夜還是陽光裏。”千年來空靈平靜的眸子,此刻仿佛攏上了濃重的陰影,靈修的嘴角噙著血,然而眼裏卻在冷笑,“我要把你這個邪魔重新關迴那個鐵棺材裏去!讓你在裏麵關上幾千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樣充滿煞氣的話語,讓身為吸血鬼的羅萊士都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下意識將迦香攔在身後:“我的天……你要小心,他瘋了。”


    “靈修!”看到青衣劍仙的出現,聽到這樣的話語,迦香的眼裏卻是震驚而絕望的神情。


    憤怒、絕望的火焰催使著他大踏步往前逼去,嘴角流露出殘忍的笑意,緊握劍柄的手上青筋凸起:“迦香是我的!即使她成了邪魔也是我的!沒有人可以帶走她……即使她成了要誅滅的邪魔,也要由我來親手殺了她……我寧可親手殺了她,也不能讓你——”


    “靈修!”感覺到了對方可怕的殺氣和恨意,羅萊士隻是全心全意地提防著麵前進逼過來的青衣男子,護著她,提著西洋長劍慢慢往後退去,然而迦香卻不顧一切地驚叫著,從羅萊士身後衝出來,“靈修!醒醒!”


    “唰!”青霜劍宛如閃電般割向女子纖細的脖子,卻在切入血脈時停住。


    幾千年來相伴的兩名劍仙相互凝視,彼此的目光卻完全兩樣。迦香眼裏的震驚、關切和焦急,襯著靈修眼裏的混亂、茫然和殺氣——隻是瞬間的凝視,卻仿佛衝擊著千年來相互漠視的心靈,隻是一個凝視,恍然間彼此仿佛什麽都明白過來了。


    “靈修……你醒醒啊。”青霜劍割破了血脈,冰冷的血流在冰冷的肌膚上,然而迦香眼裏卻漫起了悲哀而恍然的光,輕聲,“你入魔了麽?”


    “迦香……”有些茫然地,看著麵前的紫衣女子,仿佛才明白過來自己在幹什麽,靈修踉蹌著倒退了三步,靠到了牆壁上,感覺全身無力,驀然笑了起來,“我輸了……是的,我輸了。我終歸輸給了魔障。”


    他頹然鬆開了手,青霜劍唰的一聲直墜入土,插入毗河羅窟的地麵。仿佛感受到了主人身上的變化,那把通靈的飛劍在瞬間變得黯淡無光。


    “靈修。”不顧羅萊士擔憂的阻攔,迦香一直走到他麵前去,看著一瞬間變得那樣空茫的眼睛,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苦笑和歎息,“你不該離開蜀山來找我……一離開蜀山,你就輸了。那是天帝給我們的試煉,而我們誰都沒有通過。”


    “試煉?”再度聽到了這個詞,羅萊士和靈修同時脫口反問。


    “是啊,試煉……我也是到了剛才那一瞬,才明白過來這就是試煉——而我輸了。”迦香的眼睛看向門外,黎明前的荒漠籠罩著淡淡的天青色,極遠處,克孜爾塔格山上隱隱有跳動的火焰燃起——意味著朝陽即將升起。


    “靈修,你知道我怎麽能離開夢華峰?我是上界的劍仙,沒有天帝的許可,是不能擅自離開仙界下凡的。”迦香看著黎明前的天色,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夢幻般的笑容,聲音飄忽,“我離開仙界之前,去請求天帝的許可——我說我修行千年,對蜀山的生活已經感到了厭倦。天帝答允了,指著西域,對我說:你一直往西去,在那裏、會遇到一場因緣;若是你輸了那一場試煉,你將永遠無法返迴天界……”


    那樣的敘述,讓麵前兩個人都聽得怔住。


    “那時候我已經心如死灰,對三界的一切都沒有任何好奇,並不在意會遇到什麽劫難,便獨自離開了夢華峰,”荒漠的風掠過來,穿過空城殘破的戶牖,發出低低哭泣般的聲音,迦香長長歎息了一聲,然後將目光停在羅萊士臉上,笑了起來,“一直到在高昌城裏遇到了羅萊士,一直到我下決心永不返迴天界,我才知道天帝所謂的試煉便在於此……”


    頓了頓,迦香將目光轉到了青衣劍仙臉上,點點頭:“靈修,你離開夢華峰來尋找我之前,一定也得到了天帝的允許,是不是?”


    漆黑的眼眸裏閃過恍然的神色,靈修緩緩點頭,嘴角也泛起了一絲苦笑:“是的……天帝也對我說:你一直往西去,會遇到一場試煉。若你輸了,千年的修行便毀於一旦,一切終歸迴到鴻蒙最初,重新開始。”


    “我沒想到你會輸,靈修,”迦香眼睛裏有悲哀的笑意,“我以為你終將勘破一切色相。”


    “我也以為我已勘破。”他低聲迴答。


    對視的眸子裏閃著相同的苦笑意味,複雜的神情交錯而過。


    長久的沉默,沉默中,羅萊士隻是旁觀著兩名蜀山劍仙莫測高深的對話,無法插話一句來解釋他自己心中的疑問。這些東方天帝的仙人,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是那般曲折而晦澀,從不讓人直接知道他們內心的所想。


    西方的羅萊士伯爵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迦香曾經給他講過的東方修仙故事——在支提窟的那段最快樂的歲月裏,他們曾經相互給對方講過無數自己國度裏的各種故事。


    他記得迦香說起過這樣的故事:一個人拜師修仙,自以為修得了正果,他師傅便用了一場幻夢來試煉他,來驗證他是否真的勘破了一切幻象,告誡他無論看到什麽、經曆什麽都不可動心出聲。那個人在夢境裏經曆了幾生幾世的變故,拒絕了一切榮華富貴的誘惑、生死傷痛的恐懼,一直心定如水,緘口不發一言。到了最後一世,他變成了一名啞女,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嬰,丈夫千方百計引她開口說話,她持定本心不動搖,最後丈夫暴怒之下,一把抱起女嬰,當著她的麵活活摔死——那個瞬間,因為震驚和心痛,她脫口“呀”了一聲。


    那場曆經幾生幾世的試煉,就因為最後脫口的那一個字,而齏粉般破滅。


    “那個修仙的人不懼威嚇,不慕榮華,最終卻是無法放下愛念。”垂落藤蘿的窗口,迦香說完那個故事,眼底卻有黯然的光,“他將會重新落到人間,重頭開始修煉、直到他勘破一切、通過下一次試煉。”


    “你們的天帝真是個瘋子。”然而,這樣的故事換來的卻是對方這樣的迴答,“簡直比我們那邊的死神還要無情……死神起碼還能感知‘死’這迴事,而你們是行屍走肉才能成仙。簡直是瘋了。”


    那樣的迴答讓憑窗的紫衣女子抬起了頭,詫異地端詳麵前金發藍眼的異族人,許久,忽然笑起來了:“不,不,羅萊士,並不是那樣的——要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勘破一切虛空,才能把自己融入這個乾坤中,用悲憫的心包容天地萬物。據說如果能做到那樣,那麽感受到的就是無上的快樂和平靜……可惜我作不到。”


    微笑著,她拉起了他的手,轉身之間群裾和發絲飛揚起來,笑得如同玫瑰綻放:“我能感到的隻是眼前小小的愉悅罷了——我們跳舞吧,羅萊士。”


    毗河羅窟的清晨,默然相對中,那個故事恍然在耳。


    “靈修,你知道麽?其實我一直在想,終歸、我們和羅萊士是沒有區別的。”沉默中,迦香微微一笑,說出了那樣奇怪的話,“我們破除色相,他們放縱欲望——但最後所追求的、同樣都是‘永恆’的奧義。他們的永恆和我們的永恆,並沒有什麽不同。”


    那樣清冷的話語,迴蕩在黎明前的毗河羅窟裏,激起了微微的迴聲。


    靈修看著女伴,眼神因為這樣的話語而微變。


    “我們通不過試煉,便會跌落凡塵。而他們通不過考驗,同樣會毀滅……”迦香說著,慢慢把目光投向毗河羅窟外的廣漠上,帶著洞徹的悲憫——那裏,隱約還聽得見吸血鬼們歡唿雀躍的狂笑聲,根本等不及天亮再離開空城,他們連夜在荒漠上奔往有人居住的地方,渴望著下一次飲血的盛會。


    “他們都會被毀滅,”循著夜風裏那一絲絲的狂笑聲,迦香抬起手指,點過去,眼睛裏帶著悲憫的神色,“第一線陽光照到沙漠上的時候,這些喝過我的血的吸血邪魔,都將在一瞬間化為灰燼……”


    “什麽?”脫口驚唿的是羅萊士,靈修的神色卻是淡然的:“是的,我知道——落入輪迴的劍仙、已經成為凡人。凡人的血,是無法讓邪魔如願的。”


    “為什麽?都是羅莎蒙德身體裏的血,為什麽……”對於同族的覆滅,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樣複雜的情愫,羅萊士大步來到門邊,然而吸血鬼們已經叫囂著去的遠了。


    看了看羅萊士,靈修用青色的衣袂拂過開始黯淡無光的青霜劍:“同一個人,在前世和今生裏,是不同的……你們也許不知道我們這裏所謂的‘輪迴’,所以才會犯下這樣的錯——那就是天帝對你們的試煉啊,一百年的大限到來之前,最終通過的、隻有你一個而已。其餘的,在第一縷陽光升起之時,便會化為荒漠風裏的灰燼。”


    羅萊士肩膀陡然一震,迴過身看著毗河羅窟裏一青一紫兩名劍仙,湛藍色的眼睛裏陡然閃過了苦笑的表情——一石三鳥,那一場試煉裏居然蘊涵了這麽多的玄機。那個東方所謂的天帝,到底是個瘋子、還是個聖者?


    “原來我的天使,是一位帶著火焰和利劍降臨的懲戒天使。”那樣的寂靜中,羅萊士看著紫衣的劍仙,眼睛裏充滿了苦澀,“可你也墜入了黑暗……那是我的罪。”


    “那是我們共同的罪。”迦香將手按在胸口,感覺著冰冷的心跳,微微笑了笑,“可那樣的罪惡感,至少證明我的‘存在’。”頓了頓,她一揚頭,嘴角浮起一個笑容:“不說這些空洞的話了,羅萊士,你對我說過:在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就一定要及時地大聲告訴他,不然的話……愛就會慢慢消失。”


    她的目光掠過靈修的臉,那個瞬間她依稀記起了兩千年前的遙遠歲月——鳳凰台上憶吹簫,雙雙負劍棄國的時候,兩個人都還是正當盛年。但是想起來,無論在凡界、還是在蜀山仙界,靈修從未對她說過“愛”這個字。起先她以為不必說出,也能相互了解對方的心意;然而時光以百年計地流過,那樣忘卻一切的清修中,他們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卻自己、最終相互遺忘。


    然後她終於離開了他,離開了蜀山,她來到萬裏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一個吸血鬼。


    她不願在空茫中忘記自身的存在,而他不願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爛,所以在茫茫時空裏相遇的瞬間,他們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試圖對抗那種空茫。他們不再追求永恆,他們也不畏懼毀滅,他們從彼此身上感到了自己在這一刻的“存在”。


    每個人,到底是自證自存,還是在別人身上印證自己的存在?


    他曾說過各自修得各自因果,可如果沒有迦香,夢華峰上的他、還會是他自己麽?


    那一刻,繁複空茫的思緒再度將靈修湮沒,他苦苦思索,卻無法得出答案。


    “靈修,你該迴去了——天一亮,新的輪迴便要開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遠,如同深不見底的古泉,投注在青衣劍仙的臉上,“該告別了,而且——不要說再見。”


    沒有再見……再也不會再見。他落入輪迴,忘記所有前塵,靜心重頭開始修煉;而她將會在黎明的第一縷光線中化為灰燼。兩千年的夙緣,一朝煙消雲散。


    風從克孜爾塔格山上吹來,帶來新一天到來的炎熱氣息。在風吹進來的時候,忽然間有穿雲裂石的清幽簫聲吹起,合著那樣絕美的舞步,響徹九天。


    羅萊士和迦香轉頭看過去,看到的卻是坐在台階上的青衣人影。


    黎明的光線照進毗河羅窟前,靈修坐在台階上、將身子靠在破碎的垂花門邊,吹起了青色的洞簫——百年前,在夢華峰的時候,他便該為迦香吹起這一曲《飛天》,然而那時候他們卻在長久的修仙中相互淡漠了彼此;而今最後一曲,卻是要在這樣情況之下作為永訣。


    “羅莎蒙德,我的天使,”黎明前的毗河羅窟,羅萊士伸出手,握緊了迦香同樣冰冷的雙手、將她拉到自己懷中,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我們跳最後一支舞吧。”


    迦香迴過頭來看著他,微微的笑了,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足尖一點,群裾如同紫色的曼陀螺花一樣開放。羅萊士牽著她的手,在她旋轉出去的刹那微微一躬身,彬彬致禮。


    那個瞬間,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羅萊士對她說過的另一個西方故事:那個鮫人公主愛上了人間的王子而墜入塵世,最後那個不知真像的王子娶了別的女孩,最後婚典的那一夜裏,鮫人公主握著匕首在新婚夫婦帳前站了許久,終究放棄了重歸大海的希望、將刀子扔到了海裏,然後,在甲板上點著足尖跳起了最後一支舞——


    一直舞到第一縷陽光將她化成泡沫……


    那一刹那迦香笑起來了,抬頭看著羅萊士:原來,一切都是相通的……無所謂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她就是那個看到愛兒慘死而脫口驚唿的修道者,她也是那個在日光中起舞的鮫人公主……一切,原本就是那樣。


    他們的腳尖踏著毗河羅窟的地麵,身形卻宛如在空氣中飛翔。迦香感覺自己從來沒有跳得那樣舒展和美麗,她知道她是投入了所有在舞著這一曲。生和死的夾縫裏,寂滅和輪迴的選擇中,她仿佛陽光下的泡沫一樣折射出璀璨的光華,然後……湮滅。


    四壁上的諸佛、菩薩,天帝、天女都在看著他們,用隱秘的、各種表情的眼神。那一場舞,仿佛三界都在關注著,等待著最後的時刻。


    “他們在看……他們在看著呢。”恍然覺得說不出的不舒服,迦香不敢讓目光和壁畫上那些神仙佛祖接觸,隻是埋首在羅萊士懷裏,有些恍惚地喃喃,“你看!佛陀和天帝……四壁上那些眼睛,是真的在看著啊!”


    “羅莎蒙德……”不明白她在最後說的是什麽,但是羅萊士卻抱緊了她,“不要怕,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無論去向哪裏。”


    紅日一躍,從克孜爾塔格山背後跳起,將光芒投向廣袤無邊的荒漠。


    風裏傳來慘厲的叫聲——那是數百吸血鬼在毫無遮蔽的大漠上奔逃發出的瀕死嘶叫,然而速度再快、也逃不開日光的追逐,最終在荒漠席卷的風裏化為灰燼。


    炎熱的風卷入毗河羅窟,吹在兩個人臉上。羅萊士在刹那間閉了一下眼睛,蒼白的眉間有某種複雜的苦痛表情——那裏麵,是否有他的同族剛剛消散的魂魄?不遠萬裏來到了這裏,結果到了最後,卻隻是得到覆滅的結局。然而他們的舞步卻是毫無偏離、向著門外的光與影中翩然前進。


    “羅莎蒙德!”那個瞬間,羅萊士低低叫了一聲,下意識地將迦香護在懷中。那個瞬間,他感覺到了迦香的手指抓緊了自己的前襟,然而她卻沒有說話,隻是抬起漆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再也沒有移開,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旋舞進日光裏。


    那一眼之後便是永恆。


    然而光線在一瞬間消失。所有投進毗河羅窟的日光,在瞬間被遮擋——吐出的咒語消散在風裏,青色的衣袂忽然如同水牆般倒卷而起,封住了毗河羅窟上方的天空。


    “靈修!”震驚地,她脫口喊他的名字,隱隱有怒意,“你幹什麽?讓我出去!”


    “迦香,我不要你寂滅。”然而即使輪迴即將到來,青衣劍仙卻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用了全部力量擋住了毗河羅窟上方的光,他看著紫衣女子,眼神裏有堅定的光芒。然而那樣自顧自的斷語,卻反而讓迦香眼中湧起怒意。


    即將在日光中消失、重新進入新的輪迴的他,憑什麽還要阻撓她最終的選擇?很早以前,尚在塵世修習劍術之時,靈修就習慣於事事為她打算,所謀唯恐未詳盡。最初她覺得高興、而慢慢便覺得了牽絆和束縛——沒想到千年之後,他的脾氣依舊未曾改變。


    他若真為她著想,便應如羅萊士那樣、聽由她自己選擇。


    “你不會寂滅。”無視於迦香臉上的怒意,靈修漠然說著,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忽然從袖袍中抬起了手,青霜劍刃上有一抹緋紅,那些尚自溫熱的血一滴滴從指尖凝聚、滴落,匯集到另一隻手裏拿著的水晶高腳杯上。


    靈修流著血的手,拿著那杯殷紅的血,直直伸到了紫衣女子麵前。


    青色的衣袂越來越薄,幾乎擋不住大漠強烈的日光。靈修的臉色也是蒼白的,蒼白的竟然隱隱透明,仿佛不真實——迦香知道,那是輪迴的力量在牽扯著他,將他拉往另一個時空。他即將有全新的開始,他將遺忘所有。


    然而看著他遞過來的酒杯,她卻怔住。那樣的震撼,他已經千年沒有給過她。


    “喝了它,”蒼白的嘴裏吐出最後一句話,不容置疑,“喝我的血,可在凡界永生——”


    “和羅萊士一起,做個普通人。”看到迦香的眼神,他加上了最後一句。


    不容分說地將酒杯遞到了女子手裏,看著對麵兩個人詫異的眼神,靈修微微笑了笑,用盡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抬手點出,毗河羅窟的大門轟然閉合。在大門合攏之前,他抬手指了指遠處的克孜爾塔格山——


    “來生,我將循著這條絲綢古道,返迴這裏尋找你們。”


    門轟然合上,擋住了最後一刻已經刺穿一切的陽光。


    大漠的砂風席卷而來。迦香的眼睛隻看到最後門縫裏那一線金燦燦的陽光——在陽光裏,青衣劍仙有如水麵上的泡沫般消失。震驚的眼睛隻被照亮了一瞬,很快門就重重闔起,將最後的光線隔斷。


    “靈修!”迦香刹那間脫口驚唿。她蒼白的手不顧一切地伸向隔斷一切的門,水晶的杯子從指間跌落,鮮紅色的血液飛濺上了她的眼睛,一片殷紅。


    她不顧一切地推開了門,然而焦糊的視線裏已經看不到那個青衣人的影子。


    那個瞬間、外麵的陽光照射進來,將她化成灰燼。


    “羅莎蒙德!”她聽到身後羅萊士的驚唿,他撲上來將她護在懷中,企圖將她從日光下奪迴。然而她的肌膚一接觸到絲絲縷縷的日光,立刻自燃般蔓延著焦裂開來,白皙的皮膚發出羊皮紙撕裂般的滋滋聲——那樣的痛苦讓她猛然間墜入極度的清醒和平靜。


    原來死亡…是這樣的感覺麽?


    已經做了兩千年劍仙的她最後這樣想著,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羅莎蒙德!”神智開始模糊,依稀中看到羅萊士低下頭看著她的眼睛——那樣的湛藍明亮,仿佛如同天上的星辰。他僵硬著雙手,下意識地低喚她的名字,卻不敢去觸碰她焦裂蔓延中的肌膚。


    “羅萊士……”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她微笑著開啟枯裂的咀唇,問了最後一句話,“我們……我們是在做夢吧?”


    “嗯。”許久許久,耳邊傳來了縹緲的迴答聲,羅萊士嘴角也泛起了奇異的笑容,輕輕迴答,“是在做夢。……所以不用害怕,不過是一個夢。醒來的時候,我們都會好好的。”


    “我不怕……很高興夢見你,羅萊士。”迦香的臉上浮起一個蒼白的微笑,然而眼睛已經枯陷了。他伸出了僵硬的手指,想去觸摸那一個如同水麵泡沫一樣的笑容——


    “嚓”。輕輕一聲響,觸手之處裂開了無數細小的裂痕,在迦香玉石般光潔的臉上迅速蔓延開來。隻是一眨眼,那樣的笑容便消失不見。


    “是在做夢吧……一定是在做夢。”清晨的陽光籠罩了毗河羅窟,看著空蕩蕩的懷抱,最後的低語從金發男子嘴角溢出。羅萊士踉蹌著站起身,迴到長年不見日光的窟中,一手掀起了鐵棺的棺蓋,喃喃,“隻是在做夢而已……再睡下去,醒來的時候,羅莎蒙德就會迴來了吧。”


    破碎的土牆下,沉重的鐵棺再度闔起,發出金屬特有的冷而尖銳的聲音。


    四壁上的諸佛、菩薩,天帝、天女都在看著,用隱秘的、各種表情的眼神。終於一切都安靜下去了,隻有曠野大漠的風唿嘯而過,旋舞在空無一人的城市。


    隱隱間,毗河羅窟某處忽然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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