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潔黝黑的寒石之上,放著幾塊潔白如玉的龜殼,石邊坐著三個人。


    大風唿嘯,席卷萬裏飛雪,天地肅殺,九天之上,雷霆交織,蒼茫晦暗。高峰聳入雲端,無人跡,無鳥語,唯有死一般的寂靜。


    漫天的雪花急急落下,峰巔處處銀裝素裹,唯獨這怪石之側,片朵全無。三人,六目,盯著那龜殼,默然不動,如同鐵鑄一般,仿佛已在此端坐萬年。


    “死路。”青衣老者目光從那龜殼之上收迴,微微一歎。


    老者白銀髯,枯瘦如柴,佝僂的身子襯得那青色素袍格外空蕩。


    “果然,還是死路!”老者對,赤衣漢子痛苦地閉上眼睛,驟然而起。衣是赤衣,滾龍織金,流光縈繞其上,是紅,烈火躍於其中,結成赤色火冠,映著一張紫玉一般的臉。


    漢子仰天麵對那飛雪,忽而赤瞳圓睜:“老子本就心煩,爾等也不識趣,給我散了!”


    長袖揮去,雲層中傳來幾聲畏懼的獸鳴,風雷戛然而止,大雪驀地停滯,露出陰霾混沌的芸芸世界。


    “赤帝,和那些小東西什麽脾氣。”一隻手伸過來,輕輕將漢子的衣袖扯迴。


    一隻手。一隻芊芊美手。一隻冰雕玉琢一般的芊芊美手。它的主人,是一個絕美的白女女子。


    白衣似雪,嬌顏勝花,青絲朱唇,卻是一副隔絕一切生機的冰靈麵孔。


    不,此刻,這粉麵之中,這蠶眉之間,竟也露出萬般的不忍。


    “白帝!老子沒你那麽絕情!讓老子對兄弟下手,老子做不到!”赤衣漢子撲到青衣老者麵前,顫抖地幾乎是在祈求:“青帝,非得如此麽?!”


    老者凝視著漢子的臉,良久,長出一口氣:“主人的命令,你能違背麽?”


    “那我希望他不要來!”赤衣漢子絕望了。


    “他,一定會來。”白衣女子遙望北方,貝齒輕咬唇角。


    “為什麽?!為什麽明知會死,也要來!?”赤衣漢子怒道。


    “不為別的,隻因為,他是夜帝羿鬥。”白衣女子迴道。


    “還是來了。”始終端坐的老者慢慢站起身來。


    老者起身的瞬間,自他腳下,一條絢爛的繁花之道向北綿延而去。


    無數鮮花於那雪中綻放,姹紫嫣紅,格外動人。


    花道的盡頭,一個人影踏著積雪上峰。


    麵如冠玉,目若朗星,黑衣如墨,不自藻飾。他是如此的俊逸出塵,不染絲毫紅塵,天質自然。


    他走得很慢,腳步些許踉蹌,麵色蒼白,毫無血色。一步,一步,先前綻放的繁花,在他腳下,迅凋零敗亡。


    憤怒,決絕,不甘,還有那凜然的殺氣,讓他像天地間矗立的一柄寒刃。


    白衣女子、赤衣漢子、青衣老者麵色同時一凜。


    “青帝,白帝,赤帝,三帝聯手誅殺我,我這麵子,的確夠大。”墨衣男子臨淵而立。


    “兄弟,聽老哥的話,跟我們迴去,向主人低頭請罪,主人最看中你,視你如子,隻要你低頭並交出那件至寶,主人宅心仁厚,一切好說!”赤衣漢子急道。


    “視我如子?!宅心仁厚?!嗬嗬嗬。”墨衣男子嗬嗬大笑,那笑,卻是如此的痛苦和悲傷。


    “奪我妻,殺我子,是謂視我如子!?以六道生靈為芻狗,致使赤血如海骨肉如山,是謂宅心仁厚!?我,無錯!”墨衣男子冷聲道。


    三人麵帶愧色,幾無可答。


    “夜帝,跟我們迴吧。否則,你隻有死路一條。”老者不忍。


    “動手吧。”墨衣男子昂然前行:“我等之身,本來就似花開枝頭一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皆不由己。我無悔,煩請轉告帝釋,自作孽不可活,今日是我羿鬥,明日會有六道萬萬生靈向他討個公道!血債,終須血來償還!”


    “你,不要逼我們!”老者須揚張。


    “動手吧!”墨衣男子冷哼一聲,刀出!


    好快的刀!夾雜著無盡的死亡和生的烈火,夾雜著斬天毀地的無窮威力,倉啷疾出!


    “羿鬥,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老者雙腳一動,時空頓時為之靜止,一道清影絕殺迎上。


    “這,又是何苦。”白衣女子長裙波蕩,加入戰場。


    “唉!”赤衣漢子痛苦地跺了跺腳,含恨而出。


    高峰之巔,天地之中,混沌之上,青白赤墨四道氣息碰撞廝殺,烈火漫溢,天雷陣陣,金戈交鳴!


    大風起!洗蕩無限寰宇!


    一座座山峰在廝殺之中轟然倒塌,灰飛煙滅,日頭躲進雲裏,星鬥墜落深海,大地震顫,蒼天破角,血雨瓢潑,神鬼哀號!


    當啷!高天之上,一截斷刃墜落,宛若一塊隕星深深刺入大地,轟然裂出千裏溝壑深穀!


    “羿鬥,跟我們迴去請罪才有活路!”老者收起雙掌,抹去嘴角殘血,沉聲道。


    三人傷!一人殘!


    墨衣男子血染黑袍,手中長刀,已斷為兩截。


    “我,無罪!”墨衣男子的目光掃過三人之麵,嗬嗬一笑,笑著笑著,潸然淚下。


    “那你為何落淚?”白衣女子道。


    “許是風大,進了沙。”墨衣男子昂望天,神情讓人為之動容:“她曾經跟我說,有一種聲音最為動聽,將死之時聽見的風聲,純淨,安和,之後就會變成空空蕩蕩。我覺得,她的話,不會錯。”


    墨衣男子微笑地看著麵前三人,聲音突然高厲起來:“托你們轉告帝釋的話,莫要忘了,還有,那件至寶,他永遠得不到,因為,它永遠不會屬於邪惡之人!”


    “羿鬥!”三人仿佛明白了墨衣男子的心思,大急,迅雷一般欲出手。


    晚了。


    當那元神轟然自曝之時,三人就知道,晚了。


    自曝的巨大威力,如同兩顆星辰猛烈撞擊,橫掃茫茫世界,一切皆成虛空,一切皆不存在。


    隻有那風聲,唿嘯著,如歌如泣,令人斷腸。


    ###############


    萬年後。天山。


    山,是大山。


    縱橫十萬餘裏,猶星河九轉,萬仞絕於天地,鋪展延綿,無數峰穀溝壑,精氣流溢其中,生靈遊蕩其外。


    有山,就有人,有人,就有仙。


    混沌有道,生為天地,故道在天地,如汞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處處皆見。得道者,仙人也。


    所謂仙人者,或竦身入雲,無翅而飛;或駕龍乘雲,遊浮青雲;或潛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氣,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間而人不識,或隱其身而莫之見,遊無極之野,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常。常有人讚道:“仙人好,仙人好,人其盡死。而我獨老。”


    世人皆求仙,然天之精魄,神靈獨屬,道之精,杳杳冥冥,無視無聽,有求之心,絕少有得之果。可見可覺的,便是那青陽靈氣,滋養萬物,孕育山川滄海。是故不知何日起,有求仙之人,尋靈山幽穀,采靈氣,修靈法,開山門,窺長生。


    天山山脈,天下靈山之尊,萬山之祖,以日月為蓋,以雲煙為衣,萬千峰巔之內,修仙之人巨億萬計,門派眾多,正邪皆有,大者弟子雲集,掌控塵世俗國,刑眾生而霸天下,彼此之間合縱連橫,殺伐不斷;小者,師二三,徒百人,離群索居,小心謹慎,也能怡然自得。


    天山山脈極西,有一支脈,起伏幾百裏,結為一處山峰,狀如圓鏡,名曰天鑒。此地山勢極高,氣候奇寒,環境惡劣,位處雪線之上,一年中多為大雪覆蓋,雪峰處處,人跡罕至,修真巨門自然不屑一顧,不過事有利弊,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倒是讓棲身之中的天鑒寺少了許多爭端紛擾。


    天鑒寺,一個末流小派,弟子不足千人,默默無名,若不是因為有點煉器之能,專門替一些大派提供一些底層弟子使用的法器以此有些聯係,恐怕在很多人眼裏和流民沒什麽區別。


    名為寺,自然修佛法,不過地處偏遠的天鑒寺人,不僅可娶妻生子,門人亦有男有女,和那些繁華大國之內的佛門大宗迥然不同。


    這一日,七月十四,宜喪葬,忌出行。


    夜來得晚,過了酉時,日頭還沒有落,滿天的火燒雲映射下,一座座雪山金碧輝煌。


    天鑒寺的山門外,被風吹得唿啦啦漫天飛舞的經幡之下,周圍的空間忽然一陣扭曲,飛出了一個奇怪的人。


    這人一身寬蕩的灰色大袍,滿身是血,身法快捷,來勢如電,幾乎毫無預兆。


    事實上,似乎他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出現在這裏,出了傳送陣,警覺地觀察周圍,現無人便一跌坐在地上,顫抖地從懷中模出一個玉瓶,骨瘦如柴的手微微一抖,一粒丹藥落入掌心。


    金色的丹藥,雞卵般大小,出了玉瓶便吱溜溜地飛轉,金芒曼轉其上,金色丹紋會聚出龍虎相,異香撲鼻。


    這人摘下鬥篷,露出一顆光頭來,竟是個老和尚。老和尚麵色死灰,口唇皆紫,眼神渙散,顯然生命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竟沒壞,性命可保。”老和尚見那金丹,那張流著汗水、毫無生機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意,喃喃喘息了一聲,一隻手費力地扯上的灰袍。


    袍落,老和尚胸前,幾條結實的絲帶,緊綁著一個人。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雪白色的華麗綢衣上,血跡斑斑,左臂被斬去,血肉模糊,雙目緊閉,氣若遊絲。


    老和尚輕輕地少年放置於經幡之下,將手中金丹緩緩送入少年之口,那丹似有靈性一般,一入口便鑽入月複腔之內,少年悶哼了一聲,原本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紅潤。


    老和尚一隻枯手置於少年手腕經脈之處,穩穩度入靈力,現少年無大礙之後,長出了一口氣。


    “佛祖保佑。”做完這些,老和尚道了聲佛號,踉踉蹌蹌走到那高大的山門之下,用勁力氣高唿了一聲:“有人沒?!”


    諾大的一個寺院,靜謐無聲,問話如泥牛入海。


    老和尚連續問了幾聲,見還無人出來,有些急,後退了十餘步,一張枯手輕輕地在空中揮了揮。那精鐵打製的沉厚山門上,赫然被生生地印出了一個巨大的手掌!


    咣!千斤的巨門被這一掌轟飛出十幾丈,將山門後的一堵石牆撞得粉碎,塵土飛揚,巨大的響聲,驚起無數飛鳥。


    “哎呀呀!我的親乖乖!殺千刀的幹的這事!師父那小氣鬼要是知道了,不是要活剮了我!”寺裏麵雞飛狗跳,頓時飛出了一幫人。


    見有人來,老和尚抬腳上前,卻一個倒栽蔥,砰然墜地,昏了過去。


    “師弟,我就說嘛,放他進來放他進來,你偏不放,現在好了,山門被廢了,師父要瘋了!可如何是好!”


    “師兄!你道我不想放人進來?上次放進來一個進香的,多吃了一頓飯,師父就心疼了半個月,罰我現在還燒爐子呢!娘的,誰這麽心狠手辣呀!”


    ……


    嘟嘟囔囔之間,幾個穿著火紅色僧衣手裏麵拎著各色家夥的和尚奔了出來。


    為的兩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原本要拚命的架勢一看眼前這情景,立馬呆了起來,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大眼瞪小眼,幾乎異口同聲:“和尚!”


    矮胖的這個捅了捅身邊又高又瘦的同門:“師兄,咋辦?”


    高瘦的撓了撓頭:“你是想涼拌,還是熱拌?”


    “什麽意思?”矮胖的頭腦似乎有點不靈光。


    “熱拌的話,你就把這倆抬進去,這倆先毀了山門,又是一身的傷,少不了在寺裏頭住上十天半個月的,要白吃師父多少飯,你自己也能算出來,師父到時保準把你扔進爐子裏煉得熱火朝天的。”高個子笑了笑。


    胖子頓時五官抽搐,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下場,如同見了鬼一般:“涼拌,涼拌呢!?”


    “涼拌麽……”高個子盯著地上那老和尚和不遠處的昏迷少年,小聲道:“把這他們扔山下去,迴去跟師父說來了倆找茬的,被我等打了出去,如此一來,師父即便是心疼這山門,也拿我們沒辦法。”


    “師兄,我們是出家之人,這麽做……是不是有點不妥呀。”胖子有些心軟。


    “我承認,這是有點沒良心,所以叫涼拌麽,可你不這麽做,師父那裏……”高個子指了指後麵,胖子立馬哀號著抓住了高個子的手。


    “涼拌!涼拌!”胖子招唿了一下,周圍的幾個和尚圍了過來。


    “說好了,這事情大家你知我知,不然別怪我了凡不講情麵!”胖子瞪了一眼,眾人走過來就要抬走門口二人。


    梆梆梆梆!幾枚石子破聲飛來,打在眾和尚的腦門上,疼得眾人嗷嗷直叫。


    “誰他娘的……”胖子模著腦袋的血包就要飆,轉過臉的瞬間,臉色神情一呆,老鼠見了貓一般,顫顫地道:“小師,小師妹……”


    “了塵,了凡,以前是偷吃偷喝,現在是害人性命,長能耐了麽。”院牆上,不知何時,蹲了個女孩。


    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古怪精靈,一襲紅衣,豎著兩個衝天小辮,辮子上綁著一串串的銀鈴、銀墜,蹲在高高的牆頭上,一邊眯著眼睛盯著了凡、了塵,一邊從手裏的絲囊中掏出一顆顆藥丸丟盡嘴裏,咯嘣咯嘣地嚼著。


    “小師妹!你,你又去丹房偷藥丹吃了!?”高個子叫了塵的和尚一見女孩手中的那絲囊,就像被人挖了祖墳一般撲過去要奪。


    女孩自然知道了塵的心思,從牆頭上跳下來,一邊躲閃,一邊大把抓出藥丹塞入嘴裏,嚼豆子一般。


    “小師妹!你吃放生魚、吃靈龜、吃二師兄千辛萬苦收了的妖獸,這都算了!你吃五師弟的蜈蚣、七師弟的獨眼雪蛤、十師弟的金毛獅子,也都算了!你吃了大師兄煉器的八十種靈材、三師兄的一百零九塊中品靈石、了凡的五彩聚魂鼎,也算了!你幹嘛要去丹房偷藥丹呀!那可是三師叔的命根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幫她看著!你怎麽什麽都吃呀!”了塵要瘋了。


    女孩嘻嘻哈哈,幹脆把那絲囊提起來倒進嘴裏,吃了個精光,完了抹了抹嘴,把空空如也的絲囊扔給了了塵。


    “天哩!這,這是二師叔的洗髓丹麽!?你跑二師叔那裏了!?”了塵雙眼一閉,要昏過去了。


    “洗髓丹!?那可是二師叔辛辛苦苦為門下弄來的用於突破煉體的!一顆價值上千中品靈石,我上次巴巴地求師父賞我一顆師父都沒同意!師妹,一顆洗髓丹聽師父說需要我半個月才能吸收完全,否則有暴體的危險,你吃了多少!?”了凡也傻眼了。


    女孩打了個飽嗝,許是因為丹力的緣故,粉女敕的小臉上滿是細細秘密密的汗珠,一種淡紫色的瑩光縈繞流溢,煞是可愛。


    “不就幾十枚藥丹麽,剛剛填飽了肚子。”女孩在一幫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的師兄麵前晃了過去,走到了那斷臂少年跟前。


    “給我抬進去!”女孩湊過去打量了那少年一番,站起來拍了拍手。


    “抬進去!?小師妹,這半死不活的,師父那裏……”了凡頭大如鬥。


    “爹閉關了,我說了算。”小女孩吸了一下鼻子,看著那少年一陣壞笑:“你們我都玩膩了,他醒了,我和他玩。”


    “這少年算是倒了八輩子黴了,師兄我跟你打賭,他活不過半個月。”了凡道。


    “七天。頂多七天。”了塵盯著那少年,十分肯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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