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關心地問:“李長庭怎麽還不迴來?你看他有危險沒有?”


    高鶴行搖搖頭說:“奴才不敢瞎猜……李長庭功夫很高,以奴才想,縱然不見得能是對方的對手,退一步也應該可以保住性命……隻是奇怪,他何以遲遲不見迴來?……”


    朱允炆皺眉道:“什麽?敵人是誰,這麽厲害?連李長庭也不是對手麽?”


    “這……奴才可就不清楚了……”


    停了一下,他才又道:“敵人裏麵有個姓方的,還有個姓井的,很是厲害,要是李長庭遇見了他們,可就……”


    朱允炆不覺怔了一怔,他已不隻一次地聽見這兩個人的名字了,高鶴行既然也這麽說,足見這兩個人斷非易與之輩。


    一時間,他心裏大大生出了隱憂,不禁為著李長庭的目前安危擔起心來。


    “先生好好歇著吧!天快亮了。”


    高鶴行說了一句,拱身站起,方待退後,耳邊上卻似聽見了什麽異聲。


    朱允炆也聽見了。


    一縷尖細的破空聲,自遠方劃空而過,像是哨子般發出了長長的聲音。


    高鶴行登時神色一凝,抖手打出了一枚飛蝗石子,卻不是飛向空中,而直襲向當前那一盞高挑長燈。


    “波!”的一聲,紙燈應聲而滅。


    登時,眼前一片昏暗,東邊天的一線曙光,魚肚子白色,看起來也就格外顯眼。


    朱允炆嚇得身子向後縮了一縮,“那是什麽?……”


    說話時候,高鶴行已飛身縱出,他輕功極好,一連幾個起落已是十數丈外。說時遲,那時快。即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同時,“唏哩!”聲中,天空中再一次傳過來前聞的尖銳聲響。


    黎明前的晨曦,甚是晦黯,看不清空中到底是個什麽物體,銀灰灰的閃一閃,“叮!”


    的一聲,射向山壁,反彈而墜。


    高鶴行身形前縱,趕到近前,彎腰拾起來一看——


    一支彎曲如蛇的小巧響箭。


    這玩藝兒製作精巧,斷非一般江湖人所施展。高鶴行出身大內,一望即知,正是昔日錦衣衛慣常使用的玩藝兒。


    見微知著,不用說,敵人一麵已有人發現這裏,正自施展訊號,通知同僚。


    果真如此,可就大事不妙。


    高鶴行心裏一驚,卻是驚中不亂,當下右手翻動,用“甩把”之勢,“唰!”的一聲,把手上響箭以全力擲出,手法疾勁特別,極是內行。


    這便是高鶴行聰明的地方了。


    眼前施展,故布疑陣,以得自敵人之響箭,給敵人以錯導,高明透頂。


    響箭出手,發出了極其尖銳的一聲哨音,卻是取勢迂迴,向著左麵相反方向飛墜過去。


    敵人一麵,在不明就裏情況中,萬難分辨,勢將作出錯誤判斷。


    高鶴行響箭出手,人已飛縱而起,起落之間,一如燕子的翩躚,落身於數十丈外。


    高鶴行落身之處,正是前此響箭來處,他以為這個發箭的敵人,事在關鍵,最是要緊,當盡全力給以殲滅,乃可暫時相安。


    這個判斷,甚是正確。


    殊不知暗中敵人竟與他打著同樣算盤,即是恨極了他,決計要取他性命。


    如此一來,正是不謀而合。


    高鶴行身子方一襲近,猛可裏左前方樹枝嘩啦一響,一條人影箭矛也似飛向眼前。


    來人一身黑色緊身衣靠,頭紮網巾,一看之下,即知出身大內,這類衣著,高鶴行當年亦是常穿,說起來雙方原是一家,想不到一朝環境變遷,竟成了彼此不能見容的敵人。


    “好可恨的東西!”


    黑衣人嘴裏喝叱一聲,右手突揚“哢!”的一響,發出了一枚袖箭。


    仗恃著皇家大內實力,這些錦衣衛士即使在兵刃、暗器一麵,也屢有推陳出新。


    即以眼前這枚小小袖箭來說,便是甚具匠心,箭身雖是小巧玲瓏,分量卻是不輕,另外在箭頭部位,更有特別機關,一經著力,即會由箭矢頭上兩側,彈發出兩枚倒刺,如此一來,若要拔出,便非得要連同一大塊肉一並挖除不可。


    高鶴行既是大內出身,自然省得,隨著背後一口弧形劍的忽然展出,“當!”一聲,已把眼前這枚小小袖箭,卷上了半天。


    緊跟著黑衣人的一聲怒叱,雙方已湊在了一塊。


    來人手上是一把軟兵刃,隨著他身子的一個急切,“嘩啦!”一響,把一根十二節亮銀軟鞭抖了個筆直,驀地向著對方前心就紮。


    高鶴行“哼”了一聲,弧形劍倏地向外一翻,“嗆”的一聲,點開了對方鞭身,卻是一截劍尖,戲劇性地插進了軟鞭的環結。


    高鶴行忽地運力一掙,力道至猛,叱了聲:“撒手!”


    來人足下一蹌,由於事出倉猝,簡直難以把持,手一熱,一根十二節亮銀鞭“唿!”


    地脫手而出。


    黑衣人“啊!”了一聲,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緊跟著高鶴行的踏前一步,右手突出,“噗!”的一掌,擊中在他的前胸之上。


    這一掌內力充沛,高鶴行則決計要索取對方性命,掌下極見功力,內力吐處,黑衣人整個身子驀地平飛了出去,隻聽得“碰!”的一聲,撞向大樹,登時倒地不起。


    高鶴行決計取來人性命,自是出手極狠,身形一晃,飛縱而前,弧形劍霍地掄起,待將向對方頭上劈下,猛可裏身後樹叢嘩啦一響,一人怒聲叱道:“大膽!”


    隨著這聲喝叱之下,兩支小矢,透風而至。


    高鶴行狠了狠心,掌中劍硬是不停,“喀喳!”一聲,劈中地上黑衣人頂門,登時一劍了賬。


    同時隨著身子的一個疾轉,掌中劍已盤飛掄出,“咯!”的一聲,把飛臨身後左麵的一支暗器劈落地上,卻是右邊那一支,無能閃開。


    “噗!”正中肩上。


    對手勁兒出奇的大,加以暗器本身亦是經過特別設計,分量遠較一般沉重。一經著肉,深入寸許,乃自深深嵌進肩胛骨縫之中。


    高鶴行痛得打了個冷戰。


    ——他是出了名的硬漢,疼也不會出聲。


    卻是眼前這一箭深入骨縫,疼得厲害,忍不住“吭”了一聲,隨著身形的一個疾轉,“唿!”地躍身而起,顧不得打量敵人,反手抓住了肩上暗器,入手輕軟,竟是一支雪白鵝毛。


    這才知道了,所中的暗器,竟是一支“蛇頭白羽箭”。


    這玩藝兒在暗器中至為狠毒,由於暗器本身重心,全在蛇形的頭上,箭尾極是輕飄,著不得力。


    高鶴行急切間用力一拔,頓為之首尾脫離,把一截蛇形箭頭深深陷在肉裏。這一動,牽動筋骨,直疼得他全身直顫,差一點倒了下來。


    眼前疾風襲麵,敵人已閃身而前。


    竟是個猴兒樣的錦衣瘦小漢子,兔耳鷹腮,尖下巴頦兒,真正是其貌不揚。


    卻是這副嘴臉,一經落在高鶴行眼裏,由不住竟使得他為之大吃了一驚,“你——


    方蛟!”


    “不錯,姓高的,原來你也在這裏?”


    雙方既也是舊相識,倒也無需要再多嚕蘇。


    “嘿嘿……高鶴行,你的好伎倆!”


    顯然指的是先時響箭誤導的那檔子事,不用說這件事定然給與他們相當困擾,方蛟便是為此特來打探,其他各人很可能因此受騙。


    高鶴行情知,今天遇見了這個煞星,定然兇多吉少,更何況右肩箭傷極重,這一霎奇痛砭骨,便是抬動一下,也是不能。


    “姓方的,你高抬貴手吧!”高鶴行臉現沮喪地道:“就算為你子孫積德吧!”


    這話不是為他自己,是在為朱允炆求情。


    方蛟哪裏聽不明白?目光掃處,晨曦裏隱隱睽見許多人掩身林內,不禁神色為之一振。


    此行出來,朝廷頒有重賞。


    誰能生擒前皇帝朱允炆歸案,擢官三級,另賜白銀萬兩。


    看來是時來運轉,這個福份活該落在了自己頭上。


    一經著念這裏,由不住方蛟頓為之心花怒放,腰身一擰,嗖地騰身而前。


    卻是高鶴行從中作梗,硬是不容他稱心如意。


    隨著他雙肩的一晃,“唰”的一個快閃,攔在了對方身前,這一霎劍交左手,更不容情,劈頭帶臉直向著方蛟臉上直劈下來。


    “嘿!”方蛟一聲喝叱。


    長劍掄施間,“叮當!”一響,已把對方看似兇猛的一口弧形長劍磕開一邊。


    “你是找死!”


    緊跟著翻身擰腿,“噗!”地踹在了對方胯骨腰間。


    高鶴行右肩負傷,箭頭深嵌骨隙,傷在筋脈,連帶著整個半身俱似麻軟不堪,自是行動大感不便,眼前吃方蛟一腳踹在腰上,自是萬難抵擋,身子一翻,噗通!跌倒地上。


    方蛟一聲喝叱道:“老小子,你納命來吧!”


    話出,人起,翩若飛鷹。起落間已來到眼前。隨著他的身形探處,冷森森的劍鋒,直向著高鶴行前心猛紮過來。


    “當!”一聲,被高鶴行橫劍架住。


    架是架住了,卻是力道不繼,手上一軟,竟吃對方長劍滑落,“噗!”一聲刺中他左麵下腹,高鶴行用力一掙,鮮血四濺裏,整個下腹竟為對方劍鋒橫剖而開。


    不容他再生異動,緊跟著方蛟的手勢乍轉,冷森森的一截白刃,已貫穿了高鶴行前心要害。


    劍起、血迸——


    哧——足足竄起來尺許來高,頓時命喪黃泉。


    曙光交馳,霧氣彌漫。


    天亮了,卻仍然含蓄著幾許夜的朦朧。


    石窪子低到不能再低,一片雜草蒺藜衍生當前,人也隻能屈膝而坐,想站起來都不行。


    朱允炆跑掉了一隻鞋。


    驚惶忙亂裏,大家都跑散了。


    也隻有他——宮天保,他——錢起,兩個人拚死保護著他,其他各人俱已不見,半數都已遇難,其他吉兇未卜,可就下落不明了。


    敵人的搜山工作,仍在繼續進行。


    隻消把耳朵貼緊石壁,便可分辨出一些聲音,靴子踏過的聲音……刀劍砍碰在木石上的聲音……其他各樣的聲音……


    總之,敵人一麵,顯然早已不隻方蛟一人,很可能眼前已然大軍雲集,或是正在集結……


    總之,情形不妙。


    越來越是不妙。


    一滴水珠滴下來!


    又一滴滴下來!


    無數粒水珠,四麵環渠,落下來後錚淙有聲,頗有韻律。窪子裏到處都積結著小小的水潭。


    四麵都是山。


    抬頭也是山——萬丈高崖簡直是當頭直壓下來,卻是在距離地麵不足丈許光景,忽然停了下來,露出些參差不一的石頭條子,狼牙樣的猙獰。


    一個人便藏身這裏:


    朱允炆幾乎是支撐不住了。


    倚身在石壁上,一臉的憔悴、無助,名副其實的一副落難光景。


    鞋掉了一隻鞋不說,衣服也破了,手臂上一道紅一道紫,滿是擦傷,這裏蒺藜遍生,荊棘到處,一不小心就有被刮傷的可能,更何況張慌落難之中?


    也許一刀殺死了,反倒來得幹脆,像現在要死不活的這種“半吊子”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隨驚帶嚇,朱允炆早已三魂悠悠,這一霎雖然看似無恙的仍然活著,實在是在感覺上,比死了的滋味也相去不多。


    窪子裏蒸騰著濃濃的霧氣,炊煙似的迅速上升,很快地彌散而開,茫茫大片,莫辨西東。


    錢起由外麵幾乎是爬了進來,向著呆癡的朱允炆悄悄說道:“爺放心……沒有人……”


    朱允炆向他看了一眼,呆滯的眼神,緩緩移向洞口,繼續捕捉他未完的心思、幻想……


    宮天保用一條破布,把左腕上的一處傷痕緊緊裹住,神態顯示著一種亢奮,很不安寧。


    他已是九死一生。這一劍,便是在暗襲方蛟不成,為其反手所傷,留下來的。


    如此,他已嚐到了方蛟的厲害。李長庭不知所蹤,高鶴行也已喪生,剩下來的二人——自己與錢起,看來俱不是方蛟的敵手,一旦遭遇,兇多吉少,目前也隻能忍辱偷生,以圖後策了。


    什麽東西都丟下了,倒是皇上的那個貴重箱子還不曾拋離。


    箱子裏有賴以生存的金珠細軟,還有一顆玉璽;過去四年,無論走到哪裏,這顆國號建文的開國至寶都不曾離開他的左右


    事實上,朱允炆一直都還不曾死心,仍然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起死迴生,登高一唿,重登大位……


    如今看起來,這個願望即使不算是夢想,也是越來越距離遙遠了。


    昨夜沒吃完的食物,還帶在身上。


    錢起小心地攤開來,不過是幾個糍飯團子而已。


    他雙手捧起來一個,恭敬地呈上去。


    “爺,您將就著用一點吧!”


    朱允炆迴頭看了一眼,苦笑著搖了一下頭。


    “我,不餓!”


    開口一說話,才自覺著聲音都啞了。


    人真是脆弱到極點的東西,不過是一夜光景,就變成了這個樣!往下來還能再支持多久,可就不知道了。


    “不想吃……”他又說:“隻想喝口水……”


    宮天保在一旁應了一聲,四下看看,水倒是有,也清涼幹淨,就是找不著盛水的東西,隻好先把手洗幹淨了,雙手掬起一捧,送到了他跟前,“先生……”


    朱允炆看了一眼,一聲不吭地彎下身子,就著他的手,一口氣把他手裏的水全喝光了。


    “還要不?”


    “夠了……”


    聲音依然是啞的。隨即背靠著石壁,不再說話。


    宮天保近瞧著他的臉,紅紅的,像是熱度很高,看樣子許是發燒了。


    想想看,一夜沒睡,連驚帶嚇,再受了些寒,還能不病?


    “先生您覺著怎麽樣?不舒服麽?”


    “不……”朱允炆搖搖頭,忽然說:“他們都死了麽……都不在了……”


    “先生是說?”


    “我是說葉先生……秦小乙……還有老和尚他們……他們都在哪裏?”


    “逃散了!”宮天保說:“老和尚他們不知道,但葉先生、秦小乙他們一定都還活著!”


    錢起點頭說:“爺放心吧,爺忘了臨走的時候,不是說好了,散了不要緊,最後都到重慶去……到了重慶大家又都團圓見著了!”


    “嗯……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朱允炆含糊地說著,隨即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宮天保趨前聽聽,小聲說:“睡著了!”


    於是脫下了自己一件衣服,小心地為他蓋在身上,向著錢起擺擺手,兩個人聚在一起,轉向一隅說話。


    錢起說:“病了?”


    宮天保點點頭:“八成兒是受驚了,看樣子還有點發燒!”


    “這可怎麽辦?”


    宮天保搖搖頭,指了一下外麵,兩個人於是潛身爬出石棚窪子。


    “這可怎麽辦?”錢起說:“難道一直在這裏耗著?”


    說話的當兒,上麵山坡傳過來一陣人聲,有人在大聲喝叱。緊跟響起一陣“隆隆!”


    之聲,似有什麽東西,直滾下來。


    宮天保打量一眼,叫了聲:“石頭!”慌不迭一拉錢起向穀中躍開。


    緊接著四下裏響起了一陣喀喳爆響,大片林木從中折倒,有的甚而連根拔起,連同滾落的巨大山石,一並落向穀內。


    想是敵人找人不著,興起了這個怪主意,竟然發動了滾石陣勢,迫使匿藏的朱允炆等為之現身,或是就此葬身穀內!


    眼看著敵人這般毒惡伎倆,宮天保錢起俱都為之色變。


    驚愣的當兒,一塊巨大的三角石塊,由高處一路飛崩,石屑紛飛中落了下來,險險乎落向二人身前不足丈許遠近,直把二人嚇了一跳。


    看看不是好相與,錢起待將轉迴石棚,卻為宮天保拉住道:“等等!”


    說話的當兒,似已聽見了什麽響動。


    宮天保以手按唇,噓了一聲,小聲道:“有人摸下來了!”


    “誰?”


    宮天保搖搖頭,隻是留神傾聽。


    穀裏霧氣甚重,到處都是白茫茫的,看不甚清。


    宮天保冷笑一聲,壓低了聲音道:“不管是誰,既然來了就不能讓他活著迴去!”


    錢起點點頭,一反手,把插在兩膝上的一對匕首拔了出來。


    宮天保說的不錯,眼前已無退路,絕不容敵人再行接近,且是手腳更需利落,若是容得敵人出聲招唿,一切都完了。


    好在眼前的一片迷天大霧,正可人不知鬼不覺地幹下殺人勾當。


    十數丈外,有人揮刃砍樹,正自向下移動,點子來了!


    宮天保、錢起相互對看一眼,隨即向兩下閃身而開。對方來敵,顯然也是兩個。


    其中之一用著沉重的腳步向上走著,“他娘的,抓住了這個小皇帝,老子非在他身上捅上十七八個窟窿不可,這陣子可把老子們整垮了!”


    嘴裏說著,一麵揮動兵刃,砍伐著當前的野草,忽然“唷!”了一聲,大聲罵道:


    “什麽玩意?!這麽多刺,噯……唷……格老子,把老子整垮了!”


    開口“老子”閉口“格老子”,原來是位川道上朋友。


    這裏棘刺極多,一不小心自不免受傷。


    另一個停住腳步,大聲道:“怎麽迴事?紮著了,這刺可厲害啦!”


    前一個道:“誰會藏在這種地方,迴去算了!”


    另一人說:“那可也難說,反正快到底了,一萬兩銀子哪,兄弟!”


    二人間隔不遠,卻因霧氣太大,竟至不能互見。


    口操四川話的一個,又黑又瘦,施一口斬馬長刀,後一個既高又壯,背背長弓,兩隻手各運著一口鬼頭刀,極是嫻熟鋒利,刀光閃爍,當者披靡,片刻間,當前荊棘已為他清理幹淨。


    卻是,一個人驀地摸到了他的眼前。


    雙刀漢子“咦!”了一聲。隻當是自家人,霧氣中看人不清。對方來人錢起的一支判官筆,早已脫手而出,“噗!”地刺中他咽喉要害。


    雙方間隔甚近,原是無需如此,錢起卻唯恐他出聲招唿,即使兵刃交接,亦引為忌,乃得出此狠招。


    雙刀漢子怎麽也料不到會有此一手,登時雙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錢起飛身而前,由對方咽喉拔出了判官筆。


    卻在這一霎,另一麵的宮天保也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掩到了口操川音的黑瘦漢子身邊。


    黑瘦漢子霍地一驚,而後一退道:“誰?!”


    宮天保一口魚鱗刀,隨著他疾快的進身之勢,一刀直向對方胸上紮來。


    “嘿!格老子!”


    “當!”一聲兩口刀碰在了一塊。


    黑瘦漢子才知道不是好相與,大吼一聲:“來人哪,在這裏!”


    話聲出口,一個咕嚕,翻出七尺以外。


    宮天保大吃一驚,飛快地趕上一步,手起刀落,卻是砍了個空。


    宮天保身手原是可觀,隻因身上多處負傷,行動不免大受影響。


    一刀砍空之下,不禁慌了手腳。


    黑瘦漢子嘴裏大聲喊道:“來人哪,人在這裏!”


    猛可裏空中嗖的落下一人。


    霧氣裏,隻見對方青巾紮頭,甩著一頭長發,兼以身材窈窕,分明是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姑娘。


    這個女人好厲害!


    黑瘦漢子眼睛還不曾看清,對方女人已閃電也似地來到麵前,右手分處,劍光璀璨。


    前者隻覺著頭上一涼,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已滾落地上,隨著來人右足飛點,黑瘦漢子的一截無頭屍身,直直地向後倒了下來。


    大股鮮血,噗哧有聲地直噴了出來。


    宮天保目睹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跳,“誰?!”


    霧色裏看人不清,方自喝叱一聲,來人長身少女已自趨前道:“是我!”


    聲音裏透著熟。


    “宮師傅是我!嶽青綾!”


    宮天保這才看清了,一喜道:“是嶽姑娘?”


    嶽青綾“噓”了一聲,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快迴去!!”


    宮天保應了一聲,便自迴身帶路。


    前邊人影閃動,錢起也來了。


    宮天保招唿道:“嶽姑娘來了!”


    “先生在哪裏?”嶽青綾左右打量著道:“快迴去!他們要來了!”


    三個人陸續進入了低矮的石柵。


    卻隻見朱允炆背倚著石壁,竟似睡著了。


    宮天保趨前道:“先生,嶽姑娘……”


    才招唿一聲,即為嶽青綾止住道:“算了……讓他睡一會兒吧!”


    用著異樣的眼神,向著熟睡中的朱允炆看了一眼,嶽青綾臉上怪不自在的樣子。


    “姑娘這是從哪裏來?嶽大俠呢?”


    “我爹也來了,他在救葉先生他們……”


    “啊!葉先生還活著?”


    錢起、宮天保俱為之一喜,大是喜出望外。


    “詳細情形還不清楚……大概還活著吧!”


    她又轉過身子,向朱允炆看了一眼——


    “怎麽會睡著了呢?這個時候……”


    “唉!”宮天保歎了口氣:“昨夜一宿沒睡,先生他病了……”


    “什……麽?”


    嶽青綾聞言一驚,顧不得再跟他們說話,立刻飛身來到朱允炆麵前。


    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額,頓時神色一變,“呀!發燒了,他真的病了……”


    宮天保呐呐道:“燒還沒有退麽?……”


    “這可怎麽是好?……”


    嘴裏說著,嶽青綾一麵動手,解開了朱允炆的上身衣服。


    “宮師傅……你幫個忙……把先生扶好了……”


    “是……”


    宮天保依言而行,把朱允炆小心放倒。錢起也湊了過來。


    兩個人眼巴巴地直向她瞅著——


    “姑娘你這是……”


    嶽青綾先不吭聲,隻是動手解脫著對方身上衣服,朱允炆忽地自睡夢中驚醒,一下子坐了起來。


    “啊!”


    嶽青綾臉上一紅,身子向後一收。


    宮天保忙道:“先生勿驚,嶽姑娘來啦!”


    “嶽……姑娘?”


    二人目光相對,朱允炆似頓時神色一振。嶽青綾臉上又是一紅,極不自在地背過了身子。


    “姑娘……是你?你?……”


    宮天保道:“先生您身子不舒坦……嶽姑娘這是來看您,給您看病來了……”


    “我……”


    一片茫然地直向麵前的青綾瞅著,朱允炆臉上終於現出了笑紋。


    “你……來啦?……你真的迴來啦?”


    “您就少說兩句吧?”


    嶽青綾麵上訕訕地迴過臉來,似笑又嗔,更似羞澀地看著他。


    “這麽大的人了,自己還不會照顧自己!瞧瞧……才一天不見……怎麽就病了?”


    “我……”朱允炆傻乎乎地向她瞅著,嘴裏不清不楚,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嶽青綾看了他一眼,礙著宮、錢二人在麵前,終是不便說些什麽。


    隨見她解下頭巾,把一頭長發向後攏了一攏,袖子挽高了,露著一雙細白的皓腕,左右顧盼一眼,“二位師傅幫著我一點,把他招唿好了!”她臉現嬌羞地說:“我這就運氣給他發發汗……看看行不行吧!”


    嶽青綾運施真力,化為陣陣熱氣,透過她細膩的手心,由朱允炆的兩處氣海俞穴直傳而入,不過是半盞茶的時間,後者身上已見了汗。


    黃豆大小的汗珠,一顆顆滾圓的直由他臉上灑落下來,解開來的一件中衣小褂,不一會全讓汗水給濕透了。


    “這麽多汗水……姑娘……你看施得麽?”


    宮天保滿臉關懷地向嶽青綾瞅著,他是擔心皇上身子弱,出汗太多怕會虛脫了。


    嶽青綾卻是胸有成竹,一麵運氣傳向對方。聆聽之下,輕展笑靨道:“宮師傅放心,先生是受了寒露,發了汗就好了!”


    宮天保方自點頭。


    朱允炆卻眯著一雙為汗水浸濕幾乎睜不開的眼睛道:“還不……行麽?熱壞了……”


    嶽青綾側過眼睛瞅著他,繃著臉說;“再忍會子吧,快了!”


    朱允炆見她與別人說話,總是笑,見到自己可就不一樣,自己心裏有數——隻以為前夜之後,她的不告而別,定是恨透了自己,此後再也不複見麵,卻不料她又迴來了,卻是恰當自己性命的危險關頭,難得的更對自己施以妙手,近到肌膚相貼,可見終是有情……不但原諒了自己,甚至搶身相救,真是料想不到。


    最難消受美人恩……更何況生死患難之間?!


    多情的皇帝瞧著瞧著,真有不勝感慨,柔情地說道:“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


    嶽青綾一下子臉紅過耳,真沒想到這種話,他竟然當著人麵前說出來,真叫人臊得慌……簡直不知說什麽好,心裏一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您真會說笑話……您是皇上……我哪裏敢?”


    順口而出的兩句話,卻自牽動傷懷,想到了那夜的失身受辱,不由得一時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幾至落下淚來。


    “你……怎麽了?”


    朱允炆忍不住一下子坐了起來。


    嶽青綾一推他道:“別……您躺下來吧!”


    心裏一急,勁道兒施得大了點,朱允炆哪裏吃受得住,“通”的一下子又倒了下來。


    嶽青綾嚇了一跳,忙自去扶,像是當初一樣,這隻手便自落在對方掌握中。


    “您……”


    嶽青綾真有點急了。


    所幸宮錢二人知趣,潛出穴外。


    外麵傳進來宮天保的聲音:“姑娘小心照顧著先生,我們就在這附近走走……”


    雖是如此,嶽青綾亦大感羞窘不堪,偏偏麵前的這位主子,身份極是特殊,決計動不得粗,再者,總是有情於他,這就叫人無可奈何了。


    氣也不是,急也不是,更何況前番委屈猶自縈係心裏,恨不能打他一頓,卻又是萬萬不能……一時間感慨交集,淌出了兩汪清淚……


    “你哭了……”


    朱允炆愣了一愣,傻忽忽地又坐了起來。


    “誰欺侮你了?……告訴我……我給你作主!”


    真正是氣他不過。


    嶽青綾背過身子擦幹了淚,再迴過頭來,對方仍自傻乎乎地向自己望著,臉上、身上滿都是汗水,想想也真是啼笑皆非。


    “您就別給我作主了……還是管管您自己吧,呶!給我睡好了!”


    一麵說,扶著他又躺了下去。


    朱允炆這才迴複了笑臉,那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隻是貪婪地眨也不眨地向她臉上盯著。


    嶽青綾被他盯得窘透了,惱又不是,笑也不能,輕輕一歎,寒下臉來望著他道:


    “萬歲皇爺,你可給我聽好了,這可不是你的皇宮內院,由著你的性子,愛怎麽樣便怎麽樣……這是什麽地方?敵人就在咱們咫尺之間,隨時都可能進來,要你的命!”


    朱允炆臉色登時為之一變,嶽青綾可又怕把他給嚇著了,見狀頓了一頓,大白眼珠子瞟著他,哼了一聲,笑嗔道:“也真難為您了,這麽點本事還能當皇上?!得啦!您也別害怕,我這不是來了嗎?……唉!您呀……”


    嘴裏說著,一麵動手為他揩著汗,摸摸他的前額,熱倒是退了。


    “不燒了!想喝水不?”


    “嗯!”


    真是沒有法子。


    大姑娘隻好也像宮天保那樣,洗幹淨了手,捧上滿滿一握,送過來。


    朱允炆喜孜孜地瞅著她一笑,兩隻手接捧著她的手,便自低下來就手而飲,把一掬水全喝光了,最後幹脆把自己的臉也埋在這雙手裏……


    嶽青綾輕輕一歎,也隻得由著他了。


    這兩天她也想通了,女孩子家,終必是要嫁人的,既然已失身於他,便是他的人了,卻是這個人非比尋常,雖說是如今落難在外,總還是個皇上,難保他沒個三妻四妾……


    一想到這裏,可就由不住她心亂如麻……說真的,什麽都好說、好忍,就隻是這一宗,要讓自己跟在他身邊,名不正言不順的,隻是個小星星……那可是絕對不行,寧死也不能從……


    這一次來,她心裏早就算計好了,這檔子事一定得弄個清楚,要不然,哼,管他什麽皇上不皇上的,可看著自己扭頭就走。


    冷不防地抽迴了手:“皇上您坐好了!”


    朱允炆涎著臉。還想再說什麽,礙不著麵前佳人冷冰冰的那種表情,尤其是那雙眼睛裏的光采,寒若冰魄,真能把人給鎮住。


    忽然間使得朱允炆為之憶起,對方固然是秀色可餐的佳人淑女,同時也是個拿刀動劍,出手取人性命於俄頃之間的俠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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