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麗娘怔怔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斷腿人,好像沒認出他是誰。


    蕭麗娘已很瘦、很憔悴、很老,她的頭發已花白,皺紋已深得跟刀刻的一般。她的目光更顯呆滯。


    她看著斷腿人,又抬頭看著公子無父,奇怪地問道:“嚴兒,他是誰?”


    公子無父鐵青著臉,冷冷道:“他是陶江。”


    蕭麗娘茫然地道:“陶江?陶江是誰?我不認得這個人,你把他帶來幹什麽?”


    公子無父道:“帶來給娘解解悶兒。這個人是天下有名的小醜,會演許多滑稽戲。”


    蕭麗娘歎道:“怪可憐的。腿都斷了,還演什麽戲?叫他去看門吧,給他碗飯吃,可別餓死了他。”


    公子無父道:“是。”


    蕭麗娘站起身,麵上泛著動人的微笑:“你爹該吃宵夜了,我去給他做一點。”


    公子無父柔聲道:“好,待會兒,我給爹送去。”


    蕭麗娘露出神秘的神色道:“你千萬別說是我做的。”


    公子無父低下眼睛,用盡量平穩的聲音道:“我一定不說。”


    蕭麗娘吃吃笑道:“他吃完後,你問問他口味怎麽樣,再迴來告訴我。”


    公子無父道:“好。”


    蕭麗娘輕輕哼著歌走了出去。白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突然轉身,狠狠踢了斷腿人一腳,嘶聲道:“你看見了嗎?她現在這個樣子,不是你害的嗎?”


    斷腿人自然就是陶江,昔年江湖上名聲顯赫的陶江,蕭麗娘的情人陶江。


    陶江麵色慘白,但仍然在冷笑:“她已經不認識我了,怎麽會是我害的?”


    公子無父又踢了一腳:“你這王八蛋,你還敢笑!”


    陶江痛得麵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我為什麽不能笑?蕭麗娘發瘋,是白牧害的,又不是我。”


    公子無父低吼道:“不許你在這裏提起白牧,你給我記住!”


    陶江道:“白牧現在在哪裏?你要真有血性,就去毀了白牧的雙腿!”


    公子無父道:“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陶江冷冷道:“你現在剛碰上這麽點小事就暴跳如雷,怎麽能成大器?你這沒用的東西!”


    公子無父一怔,旋即大怒,狠狠給了陶江一個耳光:“你算什麽東西?你也敢教訓我?”


    陶江揩去嘴角的血跡,淡淡地道:“我是你父親,我當然有權教訓你。”


    公子無父低嘶著,一腳踏在陶江的斷腿上,血紅著眼珠子,咆哮道:“你不配當我爹,你不配!”


    陶江已痛得死去活來,暈厥在地。公子無父鬆開他,端起身邊的一杯冷酒,潑到他臉上。


    陶江醒過來,大口喘息著,扭曲著麵龐,陰毒地盯著公子無父,哆嗦著道:“你……你這狗……雜種,你就……這麽……對我?忤逆……不孝的孽障!”


    公子無父一腳踢在他太陽穴上,陶江立即暈死過去,血流滿麵。


    公子無父惡狠狠地瞪了陶江半晌,唿吸才漸漸平穩,臉色也漸漸平靜。


    他轉過身,大踏步走出門,連看都不再看陶江一眼。


    ×      ×      ×


    白牧和文丹丹已過了長江,進入了皖境。這裏已是江北,天目派的勢力在這裏已不算很強。


    所以他們的心情很輕鬆。他們已將苦難的過去拋在腦後,而一心一意品嚐著現在,憧憬著將來。


    他們有長長的未來。


    嵖岈山下薔薇山莊,本是他幼年習武之地。他們來到這裏,準備在去開封之前,在薔薇山莊裏過一段神仙的日子。


    薔薇山莊裏,一架一架的薔薇花隨處可見。


    今夜的薔薇,開得更滿更嫵媚。幽雅的房間裏,溢滿了薔薇的清香。


    文丹丹坐在皎潔的月光裏,也像是一朵文靜嬌弱的薔薇。


    白牧靜靜地啜著一杯酒,靜靜地看著她,仿佛又迴到了當年。


    他極力想忘記過去,有時候他也以為自己真的已忘記了過去。可隻要一靜下來,過去就會悄悄溜進來,指著他鼻子大罵。


    這種感覺讓他恐怖,讓他寂寞。


    文丹丹柔媚地偎進他懷裏,悄聲道:“我知道你現在的感覺。”


    就因為她也常常會感到恐怖和寂寞,她才會知道他心裏正在想什麽。


    他也悄聲道:“有這種感覺的人,是不是都在害怕著什麽?”


    她幽幽歎道:“在監牢裏的時候,我隻想著怎麽越獄。被仇家抓住後,我就整天琢磨著如何活下去,如何逃跑,如何報仇……”


    她的身子已在輕輕顫抖。她的過去,豈非更不堪迴首?


    白牧放下酒杯,雙手緊緊摟著她,感覺到,她的急促的心跳。


    文丹丹道:“後來,我終於報了仇,把淩辱過我的人全都殺死了。……我反而感到很難受。我這才知道,一個人活著,總得有點什麽東西支撐著才行,……情愛也罷,仇恨也罷,反正總得有一樣……”


    月光照在她潔白的肩上背上,照在她流雲般的長發上,閃著幽冷淒迷的冷光。


    她的聲音也幽冷而淒迷:“……在金穀園的時候,我常常有一種想發瘋的感覺,想靜,卻靜不下來,總想殺人,總想看見鮮血,……後來,這種感覺就淡了,代之而起的是寂寞,寂寞得難受……”


    她仰起臉,淚流滿麵地道:“那時候,我就總安慰自己,說大哥哥會來找我的,一定會的,一定……會的,……丹丹是大哥哥的命根子,大哥哥不會……不來的……”


    他低下頭,深深吻住了她。他的心中,已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他從未如此衝動過。


    這些天來,他們一直避免去提過去的事,躲躲閃閃的,遮遮掩掩的,無法坦露心靈,也就無法坦誠地相愛。他們害怕使對方痛苦,結果反而使雙方都更痛苦。


    她也在歡悅地迴吻他。她的吻熱烈而又溫柔,不再像原來那麽瘋狂,那麽急不可耐。她的柔唇溫潤而鮮活,帶著薔薇的花香。


    這朵如此嬌美,如此深情的薔薇,他怎麽能不用心去感受,去珍惜呢?


    他發現自己已真的不再感到寂寞和空虛。他的心,已被深情填滿。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合為一體,在月光中,在薔薇的花香中,緩緩地、深情地歡愛著……


    ×      ×      ×


    胡雲窗前的那架薔薇也已開得好豔好豔。胡雲的心思卻全沒放在薔薇上。


    今夜的胡雲,已不再是“小侯爺”,她隻穿著又輕又軟的絲衣,赤著腳坐在窗前,怔怔地望著窗外。


    窗外除了黑茫茫的山石花樹,一個人也沒有。


    她等待的人,又會是誰呢?


    胡雲輕輕歎了口氣,垂下了滿頭秀發,掩住了蒼白秀美的小臉。


    許久許久,一陣腳步聲將她驚醒了。她抬起頭時,公子無父已站在她麵前。


    他站在那裏,站得筆直。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胡雲失措地立起,怯生生地垂著眼瞼,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來了?”


    公子無父漠然看著她顫動的嘴唇,冷冷道:“我來看看你是不是住得慣。”


    胡雲咬著嘴角,纖美的小手撫著衣帶,低著頭不說話,顯得楚楚可憐。


    公子無父道:“其實你本不必來。”


    胡雲還是不說話,但輕輕搖了搖頭。


    公子無父道:“令堂若知道你在這裏,一定會生氣。”


    胡雲又搖搖頭,悄聲道:“她不會。”


    她苦澀地道:“有白牧在,她根本不會想到我,不會想到我爹爹。”


    公子無父冷笑道:“這至少還說明令堂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白牧前日已離開揚州,和文丹丹去了嵖岈山,令堂並沒有一起去。”


    胡雲抬起頭,激動地道:“可她的心一定已經跟去了!她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裏,根本就沒把我爹爹放在眼裏!她心裏隻有那個姓白的混蛋!”


    公子無父眼中閃現了殺機,但他很快垂下了眼睛。


    他不能容忍有人責罵白牧,雖然他自己想毀白牧。


    但他也知道,胡雲好像也有理由恨白牧,至少她自己這麽認為。


    她受不了她母親和白牧的關係,她認為她母親很賤,雖然她連白牧和她母親究竟有什麽關係都不太清楚。


    公子無父寒聲道:“你明天就迴家,我叫廖牽牛送你。”


    胡雲尖叫起來:“我不迴去!”


    公子無父盯著她,無情地笑了,悠然道:“請你記住,小侯爺,這裏不是你的家。”


    胡雲叫不出聲來了,她痛苦無助地瞪著他,好像不相信他會這麽無情、這麽冷酷。


    公子無父倏地轉過身,還未邁步,胡雲已撲過來抱住了他,抱得緊緊的:“別趕我走,求求你,讓我留下……”


    公子無父僵住。


    胡雲嗚咽著哭訴道:“我……我想……跟你在一起,是真的,是……真的……”


    公子無父慢慢掰開她的手指,頭也不迴地走了出去。


    胡雲呆呆地立在房中,許久許久也沒動一下。


    初夏的夜風從窗外吹進來,吹著她又輕又軟的衣衫,帶著薔薇的花香。


    ×      ×      ×


    思思偎在母親懷裏,聞著淡淡的薔薇的花香。


    母親的懷抱永遠是那麽溫暖。思思每次偎著母親,總會感受到無邊無際的柔情軟軟地纏著她。


    思思一懂事,就知道她是個野孩子。同伴們都這麽罵她,嘲弄她,欺負她。而每次她哭著迴去向母親訴說,母親都會輕輕為她擦去淚水,然後用堅定的語氣告訴她,她有父親,她的父親是世上最英俊的人,是人間最有本事的人。


    小時候她逼著向母親要爹爹,母親總是說,爹爹出遠門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過爹爹一定會迴來的,迴來親思思,抱思思。


    長大了,恩恩才明白父親是誰。她恨那個“世上最英俊的、人間最有本領的人”,恨他不迴來。可思思也知道,母親一直在愛著那個人,一直在等他。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還有個癡情的女人等著他,但母親堅信他一定會迴來。


    思思很為母親不平。她有好多次想去找那個人,都被母親勸住了。


    可上次她明明已看見了那個人,卻偏偏讓他跑了。思思好後悔,她覺得對不起母親。可母親居然很平靜,甚至有點高興。


    母親說,如果他已經離開那個家了,遲早會迴到這個家裏來。冥冥之中,自有神明。


    思思悄悄歎了口氣,喃喃道:“娘,等爹迴來了,我要好好罰他。”


    母親柔聲道:“怎麽罰?”


    思思貼到母親耳邊,笑著道:“罰他壓兩年酒,站兩年櫃台,當兩年跑堂。”


    母親笑出了聲:“那不行。”


    思思膩在母親身上,嬌聲道:“娘,你又寵他了!”


    母親笑道:“不是。他要是??酒,保證連酒糟都壓沒了。他要是站櫃台,一定算不清帳。他要是當跑堂,隻怕客人一個一個都會氣跑。”


    思思吃吃笑道:“那,他會幹什麽?”


    母親陶醉地道:“他除了會喝酒,會撒酒瘋,什麽也不會。”


    思思道:“他現在的樣子可老實了,跟個教書先生似的。他現在要撒酒瘋,那樣子一定很好看。”


    母親沉默了半晌,才歎道:“他老多了。受的苦太多了,人就老得快。”


    思恩的眼中溢出了淚水。她從小就知道了,深愛著別人的人,是不會想著自己因為愛而受了多少苦的。


    她突然抱緊了母親,含淚笑道:“我知道該怎麽罰他了。”


    母親歎道:“這孩子!”


    思思道:夠罰他……罰他夜夜都……和娘好,再給思思生許多許多小弟弟。”


    母親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瞎說!”


    ……


    夜已很深了,她們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那個人。


    那個人呢?他知道她們嗎?


    兩騎快馬,飛一般衝向薔薇山莊的大門口馬尚未停穩,馬上的兩個人已騰身躍下,徑奔大門而去。


    他們的麵上身上,已盡是塵土泥汙,想必已跑了很長時間的路。他們的臉色憔悴得讓人不忍心看,他們的眼中滿是血絲。


    他們已很疲憊,但那種血性漢子的氣概,卻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他們衝上台階,啞著嗓子喝道:“我們是嘉興雙刀,我們是公子小白的朋友,我們有重要消息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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