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的身後安靜了下來。


    他將注意力放迴麵前這本小書上。粗糙的黑色封麵上寫著淺灰色的“幹杯死亡”,除此以外什麽都沒有。


    翻開書頁,扉頁上用非常細的線條斜斜地寫著一行題詞:“獻給胡言亂語的彼豆——貝索·布萊克索恩攜其滑溜溜的心髒。”


    這行字寫得非常淺,就像寫下它的人擔心墨水會滲透到紙頁背麵,所以努力地懸著筆頭,隻用筆尖上最細的部分在紙上輕輕劃動著。“滑溜溜的”這個詞寫得又輕又快,圓滑的曲線看起來也滑溜溜的。


    一翻過扉頁,映入安東尼眼睛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字符,非常規律地排布成了極具美感的波浪形。


    安東尼努力地辨認了一下,在最上方的文字中認出了代表“一”的如尼文角駝獸,書頁的右下角也有一隻非常小的角駝獸在墨水中打滾,把幾個倒黴的如尼文撞得模糊不清。


    安東尼一個字符一個字符地解讀了半晌,終於意識到這又是一本實驗記錄。隻不過,作者特意將它寫成了長詩的樣子,在詞與詞、行與行之間添加了一連串華麗漂亮的修飾性的——讓人難以理解的——如尼文。


    安東尼勉強能解讀出來的內容包括走進一個村莊,站在崎嶇的小路上和村民交談,然後試圖把村民的身體接到馬的身上,或者將馬頭安在人的身體上。


    “……狂風唿嘯著,遮蓋住天空中金色的巨眼/我,如同一團烏雲/攜著命運的陰影遮蓋在村莊之上。


    “死神收割了馬人的贗品/我聽見了,那是祂的怪笑/有的秘密你永遠無法探尋,祂在離開時嚷道/但風聲是我的笑聲/我唿嘯著大笑,大笑/因為一條逃出漁網的小魚,一穗沒有被割下的麥子。


    “死神沒有看到那些馬首人身的怪物/他們正在悠閑地走來走去,跪在地上吃草/我創造了一個村莊的素食者。”


    安東尼又皺著眉翻了幾頁,幾乎全是這樣的詩句,描述著一個個古怪而令人不適的實驗。比如一首題為《唿吸組詩(其三)》的詩描述的就是作者如何及時切開某人的氣管,在上麵連了一條魚,然後把對方按進池塘中,觀察對方是否學會了在水下唿吸。


    再往後看,作者開始激情洋溢地介紹著自己是如何選擇合適的村莊、找到方便的工具,並且花了很多篇幅斥責那些對自己指手畫腳的人,甚至不再寫詩了(“懦弱的奴仆無法明白這一切的樂趣——當鮮血流出,戰栗和喜悅從我的脊柱竄至天堂。如果他們的上帝存在,祂一定會替我和死神碰杯……他們的造物主,那個傳說中讓眾人分食自己兒子、分食自己的人。”)


    更後麵一些的地方,這名作者似乎有個令其非常得意的大計劃。於是在準備了一係列非常難以獲得的魔法材料後,書中寫道:“準備妥當之後,我知道還需要尋找一樣東西:一個愛人。”


    安東尼停下來,合上書,去找了一本如尼文詞典。


    除了“愛人”之外,這個詞的其他解釋含義為“[名詞]親人,愛人者,山雀,花朵”,相應的變體有“[形容詞]可親的,山雀的,花朵的,令人喜歡的,讓心髒怦怦跳的;[副詞]充滿喜愛地”。


    往下看去,這本書的作者為了找到一隻山雀或者一朵花,拜訪了許多許多的村莊,而且越來越彬彬有禮、風度翩翩。但是他從來沒有找到山雀——或者是花——他越來越挫敗,為此越發殘酷地對待那些讓他失望的村莊,在身後扔下一片又一片被血浸濕的土地。


    終於,在某個小溪旁,作者看到了一隻正在凝望山頂落日的山雀。在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顫動了一下。他想,這一定就是山雀了。為了抓住山雀,我必須要非常、非常謹慎小心。


    他靜靜等在旁邊,直到太陽沉入了山穀,夜幕升起,繁星閃爍。那隻山雀的山雀用山雀的聲音輕輕說:“您好。”


    “您好。”作者說。


    “我聽說過您。您把獅子和山羊混在一起,把人和牛混在一起。”山雀說,“如果您也要這樣對我的話,我可以請您等到明天嗎?”


    作者重複道:“明天?”


    “我需要迴去準備明天的早飯。”山雀說,“如果我的爸爸媽媽早上起床的時候沒有看到準備好的食物,他們會很生氣的。”


    “哦,當然,我完全理解。”作者用他能想到最柔情蜜意的聲音說,“當然,您需要幾天都可以。”


    (安東尼又把書向前翻了翻,看了看長詩,確認這不是一本愛情。)


    第二天,山雀又出現在了小溪旁邊。


    “我還需要準備爸爸媽媽明天的食物,您能再等等嗎?”山雀問。


    作者說:“沒有問題。”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等到第七天的時候,作者終於不耐煩了。他隱身跟隨著山雀,來到了山雀的家中,打算殺了山雀的父母,這樣他們就不會還需要明天的食物了。


    但是眼前的景象令他感到震驚:從屋角到天花板,到處都堆滿了各種祛除邪魔的符咒、手串和聖水。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屋中等待著,聽到門的響動後立刻抬起頭,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和作者的山雀抱在了一起。


    “天啊,山雀,我一直在擔心你。”年輕男人說,“你把伱的家人都騙走了,還讓整個村子都離開了,可是你該怎麽辦呢?那個惡魔總有一天會發現這一切的。”


    “不要害怕,我的山雀。”山雀山雀地說,鬆開男人,仔細地端詳了他一陣子,“你為什麽不離開呢?”


    “你怎麽忍心說這樣的話!”年輕的男人嚷道,“因為我愛你啊,你難道還不知道?我不怕死,死亡無法把我們分開,山雀。如果那個惡魔真的來了,我可以——我可以——我至少可以揪住他的頭發咬他的胳膊吧!”


    山雀——愛人——說:“噓,不要這樣大聲。我知道,我也愛你。”


    作者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愛”這個詞砸在他的頭上,令他忍不住好奇自己有沒有聽過更令人惡心的單詞。


    (安東尼又查了查字典。至少在如尼文中,“愛”和“愛人”是兩個看不出有什麽聯係的詞匯。)


    在眩暈中,作者現了身,大聲說:“她是我的!”


    驚叫聲響起。隨著嘩的一聲,他被潑了滿身的聖水。作者伸手抹了抹臉。不論他究竟是什麽,他都不敢相信有人會覺得這能起效。


    他把目光轉向那個還拿著桶的家夥。年輕的男人正緊緊攥著手中的桶,大惑不解地看著作者發梢滴下來的水,似乎期待著作者會像遇到鹽的蛞蝓那樣融化掉。


    作者向前走了一步。


    “不!”那個滿臉雀斑的麻瓜姑娘大聲喊道,猛地撲了上來,她的手中握著一把閃閃發光的菜刀,刺進了作者的胸口。在作者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之前,她攥著刀把,狠狠地擰了擰,大聲說:“迴你的地獄去吧!”


    “你想要殺我?”作者不可置信甚至帶點好笑地問,握住她的手腕。


    女人掙紮得太劇烈了,作者隨手放開了她。她將刀拔了出來,切開了作者的脖子。年輕的男人也拿著鐵叉,紮著作者的側腰,或者咚咚地敲他的後腦勺。


    作者感到有些不耐煩了。一條魚從他的氣管中冒出來。作者把它塞了迴去,摸了摸脖子,沒有感覺大有什麽問題。


    他揮了揮手,男人手中的鐵叉就不堪重負地彎折了,那個年輕的男人也猛地飛了出去,摔在那一堆無用的護身符上。


    作者轉向仍握著尖刀的女人,警告地說:“你正在消耗我的耐心,愛人。”


    “我不是——你的愛人!”女人說,用力地用刀捅著作者,“我有自己的戀人!我還有愛我的父母親人!”


    “你根本就不明白愛是什麽!”年輕男人喊道,髒兮兮的臉似乎突然放出光來,“愛不是你想要得到什麽東西,而是你願意放棄什麽!”


    作者的胸口突然痛極了,然後,誰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的心就出現在了女人的手中。


    “你呢,你願意放棄什麽?”作者嘲笑道,“把你的心也挖出來?”


    迴答他的是年輕男人堅定的衝撞。他把自己掛在作者的巫師袍上,狠狠咬著巫師,把他從那個女人的身邊拖開。隨著撕拉一聲,作者的巫師袍也爛了。女人跪在地上,將他的心在石頭上用力砸著。


    終於,作者生氣了。憤怒的作者殺死了他們,撿起自己的心髒,拍了拍上麵的沙土,塞進胸膛中。


    或許是因為它還是進灰了,作者有時候會覺得它不如以前那樣好用。它變得非常懶惰,不再願意裝那麽多知識和好奇心,麵對哭泣時還會感到不舒服。


    再後來,根據一行非常小的標注,作者在一次黑市交易中被更加正派的巫師抓住了。他認識周圍所有巫師,但是他並不指望他們中有任何人會願意幫助自己,而事實也和他預料中的一模一樣。


    他當然準備好了退路,這一切本來非常正常,隻是他突然該死地想起來了那個他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年輕麻瓜,傻得可笑地撲到自己的巫師袍上,張著嘴想要咬點什麽。他也想起來那個麻瓜姑娘,然後想起自己仍然沒有真正感受過愛。


    後來有一天,作者再次迴想這個中途荒廢的實驗時,突然意識到他起初隻是在找愛人,而非“他的愛人”。但是因為他從來不知道愛是什麽樣子的,他總是在心中默默挑剔著實驗品的缺陷。等他終於隱隱約約嗅到了愛的花香時,他殺掉了那一對愛人。


    “我同意,愛是世界上最煩人的東西。”他寫道,“幹杯,死亡,因為我們共同的失敗。”


    希望沒有什麽特別離譜的問題——腦袋已經停轉了,早上起來修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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