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孫青霞而言:總算龍舌蘭還好。


    ──她隻是美,也有才能,更不大要命,卻不至於不要臉。


    要是一個女子連麵子都不要了,那就完全沒辦法控製了。


    幸好龍舌蘭還是極要麵子的女子──女人本來生來就是很要麵子的,所以,她們就算嫁了個壞男人,也會盡量為那男人說好話,為的不隻是保護她的男人,而是保住她們的麵子。


    何況,越美的女子,自尊心越強,就越要麵子。


    要麵子,其實是件好事。──一旦連麵子都不要了,就沒有人性,也失去尊嚴了:淪落、墮落的女子,之所以變成了殘花敗柳,就是因為連麵子都不要了才落到如此困地的。


    ──盡管,許多是環境造成的,受命運和他人擺布所致,但歸根究底,性格仍是一切因果循環最大的催化劑。


    光在性情上,龍舌蘭至少有一點是跟孫青霞極為接近的:


    他們都極倔強。


    都驕。


    且傲。


    自尊心強的人難免都好麵子。


    孫青霞和龍舌蘭也不例外──仿佛就跟他們麵上那一道刀疤劍痕一樣,在迥然不同中,又如許地接近、相似。


    所以,就算在這一刻裏,孫青霞發現來的是龍舌蘭,心中掠過一陣無由的喜歡,但還是故意沉著臉、沉著語音責問:


    “你來幹什麽?!”


    龍舌蘭又指著她自己那秀麗的懸膽鼻:仿佛鼻子大的人,連膽子也就順理成章的大於常人一些。


    “來幫你。”


    “你能幫我什麽?!”


    聲音的調子還是沉的,仿佛透露著不悅與責難。


    “現在你需要我。”龍舌蘭卻充滿自信和自負。


    “你現在沒有我不可以。”


    其實,這世上有誰沒有了誰是不可以的呢?


    沒有。


    也許除了父母──至少在他們把你製造和生產出來的過程裏,是非他們不可之外──沒有人沒有了誰是不可以的。


    但還是有人認為:一旦失去了某人,那是不行的。


    活不下去了。


    那也是對的:隻要他們認為這樣,便是這樣。


    這就正如:一個人認為苦瓜的滋味是甘的,那麽,苦瓜就是好吃的東西了。一個人若是覺得坐牢才是最清靜的時候,那麽,入獄對他而言,反而是樂不是苦。


    同理:要是她認為沒有了他便活不下去了,那麽她一旦得到了他,她就會覺得一生無求;如果他認為失去了她便失去一切了,那麽,盡管他已得到了一切就隻失去了她,他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一生何求與一無所有,是那麽接近而又那麽遙遠的事啊。


    不過,至少,龍舌蘭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因為她真的認為是這樣。


    而且而今的情勢確也如此。


    孫青霞也看出這個微妙的處境。


    ──那一彪人馬,正兵分兩路,一股往東北,一股往西南奔馳而去。


    他一個人,確無法分身兼顧。


    ──誰知道哪一股人馬才是去會合“東方蜘蛛”和“洞房之珠”?哪一股人馬是去找“叫天王”?


    敵兵已分兩路。


    ──話能不能分兩頭?


    孫青霞已跟龍舌蘭來到那馬隊分道揚鑣的密林所在地,他一麵不斷仰首打量鬱森的樹木密林間,仿佛那兒會猝然躍出頭匿伏已久的雄獅怒豹,又不時俯首察看地上零亂的蹄印,好似那兒隱伏著什麽毒蛇陷阱。


    龍舌蘭冷笑:“你再不決定,人馬都走遠了,那時候,再要追已來不及了。你再考慮,本小姐可不理了。”


    她迫不及待的說:“本小姐可要先追一股流寇去了。”


    孫青霞也知道事不宜遲。


    ──再遲,恐怕真的兩邊不討好,兩路皆失利了。


    所以他說:“那好,你追一路人馬。”


    龍舌蘭道:“行。你追東北,我追西南。”


    孫青霞奇道:“為何我要追東北,你追西南?”


    龍舌蘭理所當然的答:“因為相師曾說過我利西南,不利東北。”


    孫青霞倒沒想到這都成其為理由,一時為之語塞,隻不經意的問了一句:“相師,什麽相師?”


    言下隻是輕蔑之意。


    “慘大師。”


    龍舌蘭居然有問必答。


    一聽這名字,孫青霞臉上再無蔑視之色:他聽過慘和尚的聲名,也略知這位大師的生平事跡。就連桀驁不馴的孫青霞,對慘大師也有一種無由的尊敬。


    慘大師這個人出生、成長、任事、際遇、學佛過程中,幾乎無一不苦。光是他逆產出世,就生產了足足三天,之後便自幼喪親,上山斫柴遭雷劈,下水抓魚給鱷魚噬,連娶媳婦也娶了一個陰陽人陳滋我,可謂天愁地慘至極,但他一旦學佛有成,武功得到猛進,他就以輕鬆麵對艱苦,兇險化作平常,舍身度人,不論敵友,隻要身在慘境的人,他都一定幹冒奇險,施於援手,而從不求迴報,是以搏得了大家對他由衷的尊重。


    慘大師是臨安龍端安的方外至交,所以,這位佛門中真正能做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慘和尚,曾跟龍舌蘭看過相,這點說來並不意外。


    孫青霞神目如電,森冷的一巡密林深處,又冷峻地牢視地上蹄印,道:“好,你要去西南,西南就交給你吧。”


    龍舌蘭高高興興地道:“好,咱們怎麽個聯絡法?”


    孫青霞道:“一旦在此分開,聯絡隻怕很難。我們明晚子時以前,迴到‘義薄雲吞’聚合,否則就當作出事了。”


    龍舌蘭蠻有信心地道:“你放心。明晚之前,我早已在言老板處等你迴來。”


    孫青霞嚴肅地道:“不過,我們此去,隻探虛實。若遇上詹奏文和房子珠,不要動手,隻要探悉他們行藏便了,迴來與大家共議才動手。如果遇著的是叫天王,更勿輕舉妄動,隻要知道他們追擊我們的行蹤便已大功告成,千萬不要去惹他們,迴到‘義薄雲吞’,謀定後動。”


    龍舌蘭仍滿有信心地道:“本小姐不怕他們。”


    孫青霞板著臉道:“很多人都不怕這不怕那,結果隻比別人死得快。”


    龍舌蘭道:“我不怕死。人活那麽長幹嗎?我怕老,老不如死。最好五六十歲就死,省得病痛,一幹二淨。”


    孫青霞又在冷笑:“每個年輕人都是這樣說。每個人都經曆這個階段。甚至有些人說他三十歲可以死了,四十歲不死就先自殺,但到頭來,活到三十望四十,活到四十求五十,活到五十,賴著不死,要七老八十。一早巴不得早夭的人,其實到頭來最怕死,成了老不死。一個人能活著,總比死的好。──你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還是迴來會合,聯手禦敵的好。”


    龍舌蘭卻道:“我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你呢?”


    孫青霞嘿地笑了一聲:“我自有辦法。”


    龍舌蘭也這樣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辦法。”


    孫青霞無奈地道:“你要不聽,我也沒有辦法。”


    龍舌蘭笑嘻嘻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的自大我也記得很清楚。我看我們還是少討論,早追賊吧,再不追,可來不及了。”


    孫青霞道:“好。”然後他交給她一把刀。


    那是如花緬刀。


    龍舌蘭也默默接下了,連一個“謝”字也不說。


    然後兩人身形疾閃,各往東北、西南掠去。


    才掠了數丈,忽又驟停下來。


    兩人一齊迴頭,都叫了一聲:


    “你──”


    兩人又一齊住嘴。


    然後還是龍舌蘭先問:


    “你有什麽事──?”


    孫青霞欲言又止:


    “沒有什麽事……”


    又反問:“你呢?”


    “本小姐?”


    龍舌蘭訕訕然地笑了笑,擺著柔荑道:“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


    孫青霞舐了舐幹燥的嘴唇,眼神裏似流露出要記住這一刻的感情。


    “要小心囉。”


    龍舌蘭居然也很溫馴地答:


    “知道了──你也是……”


    說著的時候,還不自覺地摸拭了一下臉上的傷疤。


    然後,兩人再分頭飛掠。


    追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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