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粉腸挪揄的嗤笑,“你別危言聳聽吧──”


    忽聽大胃叱了一聲:“噤聲!”


    他倒也十分聽大胃王的話(也許他是怕對方發餓起來有一日真的會“吃”了他),馬上收了聲。


    一收聲,就聽到聲音。


    震動。


    手中杯子裏的水,在震動,很快的,連桌上倒覆著的杯子,也在格登格登的顫動著,甚至連床上的蚊帳、乃至床被、也開始在震動。


    震動的原因是聲音:


    馬蹄聲!


    還有喊殺聲!


    粉腸、大胃、言尖、於情等一齊往密林望,也一齊變了臉色:


    “來了!”


    大家相顧色變。


    ──不止是敵人來了,而且是大隊敵人來了。


    聽那聲音氣勢,就算沒有千軍萬馬,也有百軍千馬,鋪天蓋地,卷湧而來。


    盡管早有防備,但見如此聲威,言尖、於情、粉腸、大胃、龍舌蘭盡皆相顧駭然。


    也盡管大敵當前,風雲色變,但粉腸百忙中仍不忘向孫青霞諷刺了一句:


    “來的這般囂張,你以為西瓜和阿丙是聾的麽?還要發暗號通知他們?多此一舉!”


    話雖是這樣說,但他心裏,也覺震異。


    ──而今馬聲急劇迫近,自己如雷炸滾而至,可是,早在誰也不曾聽見任何異響之前,孫青霞已出言儆示,可見他內力高深,耳力也比誰都尖。


    不意,孫青霞腋下挾著琴,右手按著劍,肅著臉,看著樓下遠處,冷冷地道:


    “我是要言老板發出暗示:叫他們先勿妄動,以免打錯了自己人。”


    言尖不解,問:“為何打錯了人?”


    孫青霞道:“因為有人要下去迎戰‘流氓軍’。”


    龍舌蘭咋舌問:“這迴來的真是‘流氓軍’?”


    這迴是孫青霞、言尖、於情一齊迴答,都是同一個字:


    “是。”


    不過,三人各有補充。


    言尖補充的是:“你聽那尖唿怪嘯,不是喪心病狂、毫無軍紀的‘流氓軍’,武林中還會有誰。”


    於情加了一句:“流氓軍的馬隊衝殺,號稱凡所過處,片甲不留,寸草不生,向無活口。”


    孫青霞說的是:“他們不是高手,隻是流氓,小流氓才要壯膽,自是要叫的特別響。”


    然後他仿佛對這煞氣騰騰的衝殺視若無睹的下了一句評斷:


    “流氓軍就真是流氓軍!”


    陳粉腸卻反問:“你說誰要下去迎敵?”


    孫青霞道:“我。”


    粉腸冷笑道:“你是溜還是迎敵?”


    孫青霞冷哼道:“你要怕我走,大可一齊下去應敵。”


    陳粉腸道:“對敵是大家的事,我才不像你逞能、充英雄,誰知道下去之後,是不是前有強敵,後麵還得給你捅一刀、刺一劍。”


    這時,那急邃、狂暴的馬蹄聲已然近了,且自距離“義薄雲天棧”前二十丈,開始作扇形散開,再聚合成圓型包圍,又組為二隊兩層,前後唿擁,逼近院子,然而速度依然不減,是以已迅速接近不到十丈之遙。


    孫青霞已無暇細說,他已清楚知道:“義薄雲天”裏上上下下,就隻言尖因溫八無曾力薦之故而極信任他,其他的人,恐怕都對他心存思疑,就算是於情,堪稱待他殷厚,不過看來也在力求弄個分明,到底“流氓軍”是不是衝著他來的?至於粉腸諸子,知他出身叫天王門下,對他更是談不上個信字,到這地步,他惟有憑行動證實一切了。


    這時,他也清晰的聽到:客棧內各路人馬正準備應敵的動靜。


    事不宜遲,他大喝一聲:


    “好,你不敢下去,我去!”


    正要縱身而起,忽聽一人沉聲叱道:“我去!”


    說話的是大胃王。


    “砰”的一聲,他撞碎了窗欞縱身而出的同時,已順手抄起了兩條撞斷了的木條。


    孫青霞一見他掠身而出,也飛身而起,他後發而先落,先一步落在院前奔馬疾馳而至之前。


    他眼尖。


    眼光奇準。


    他在半空已看定了方向。


    也認準了人。


    所以他飛身落在瓜棚架子東北角的方位上。


    他落身之處,正向著一人。


    他落身之後,也麵向著這一人


    一騎。


    那馬上的人,也不特別,隻非常的瘦,輕飄飄的,像隨時風吹得起。


    但他的馬卻非常特別。


    那是一匹紫色的馬──本來純白、純黑、乃至棗紅色的馬匹,已極為罕見,但而今他胯下的馬,竟是純紫色的。


    可是更特別的是:


    那紫色竟是一種不褪色的顏彩,是人工塗上去的。


    也就是說,這頭“紫騮”的紫色,居然不是天生的,而是故意染成上漆,“打扮”成一匹紫驊騮的。


    這還不算特別,更特別的是這人身上的穿著裝飾。


    他的耳後、下巴、眼皮、及至人中,都挾著筷子一般長短的竹簽,偏偏在印堂前,又鑲著一顆老大的蛋──看去像是個醃過了的鹹蛋,也不知他把它嵌在額前到底是拿來做什麽用途的!


    這樣看來,這馬上的人,的確像一隻怪物。


    他看來長相很老氣,可是他騎馬的動作和眼神卻十分俐落。


    那怕是十七、八歲剽悍的小夥子都沒他這般充溢著淩厲侵人的銳氣。


    孫青霞一躍而下,拔劍,凝立,劍尖遙向那人。


    那人乍見有這麽一個人出現,似乎怔了一怔,這一刹間,所有的騎士(大概有一百騎左右吧),都向他這邊望來。


    但他依然策轡,上身挺直,其勢不易,直向孫青霞馳騁而至!


    ──隻要孫青霞不讓開,他就一馬撞了過來。


    就在這時,孫青霞隻覺身畔“嗖”的一聲,掠過一道香風,多了一道人影,與他並肩而立。


    來的當然不是大胃王。


    要是來的是王大維,那聞到的一定是牙垢味,而不是香風。


    孫青霞不必轉頭,已知道來的是龍舌蘭。


    “退迴去!”他叱道。


    “為什麽?”


    龍舌蘭不服。


    “這種戰陣場麵不適合你。你迴去保護店裏婦孺!”


    “該迴去的是你。我趕來就是要你迴棧裏去的!”


    孫青霞倒奇了:


    “為啥?!”


    這時,忽然又多添了一道人影,而且還是個曼妙女子,使得那馬上的“怪人”和其他的騎士不禁又愕了一愕。


    那額上有顆“鹹蛋”標記的人這時揚了揚手。


    他的手很小。


    手上有一物,形狀奇特,像是武器,成十字狀,豎長橫短,又像不是。他的手一揚,十字架子迎空一晃,各騎就同時緩了下來。


    ──沒猜錯。


    孫青霞心忖:


    ──果然這人是這群人的領袖;至少,也是領袖之一。


    他知道麵對這個人就像是要一棍子砸在蛇的七寸上。


    ──要是打不死,就給蛇咬死。


    這群人合起來就是條首尾唿應、渾身毒鱗的大蟒蛇。


    可是群蛇之中,最歹毒的還是這條青竹蛇、飯鏟頭。


    他要對付他們,得先對付他。


    ──就像對付人猿一樣:得先找到最兇的一隻,與他對峙,打殺了它,否則,必為群猿所欺淩撕裂。


    何況,他這般突然的跳出來,就是為了證實一件事:


    這件事恰好跟龍舌蘭而今所說的理由有密切關係。


    “因為他們這一仗不是要來對付你的!”


    孫青霞冷哼一聲,這是他剛才與言氏夫婦爭辯了許久的話題。


    “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會窩在這兒。若叫天王他們曉得了,早就帶同任勞任怨仇小街、財神貴人麻三斤他們掩撲上這兒來了,何必隻派‘流氓軍’攻打?他們本來就不知道你往迴走,先躲‘一山樹’後轉迴‘十八星山’,就壓根兒不會猜到你投靠‘義薄雲吞’來了,你又何必作賊心虛!”


    龍舌蘭這番說的很快,很急,也很有力。


    更重要的是:


    很有說服力。


    ──說服力首重理由。


    也就是說:龍舌蘭這番話說的頭頭是道,連孫青霞眼裏也浮現了一種特異的神色。


    那神色很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


    ──“刮目相看”的意思卻是:本來不知道你如此厲害的,現在才知道:以往把你給小覷了。


    然而,這大隊人馬顯然沒有“小覷”孫青霞和龍舌蘭。


    他們在那手執十字架、額嵌大鹹蛋的“怪人”所做的手勢下,已全減速,以一種非常緩、非常慢的“馬步”迫進。


    但仍是進。


    沒有停。


    也不是退。


    所以孫青霞和龍舌蘭仍有機會交換意見:


    “你以為‘叫天王’不知曉‘義薄雲天’是八無先生一夥的?他既要對付我,圍堵我,難道就會輕易放過這‘用心良苦社’的分支?”


    “那至少他們也不肯定你就在這兒。”


    “但我的確是在這兒。”


    “可是你若不出頭,他們的反而情勢不致那麽嚴重。”


    “哦?”


    “因為光是言尖夫婦領導的‘義薄雲天’,他們不想與‘用心良苦社’公然為敵,至多隻首肯‘流氓軍’來蕩平,但若你我在這裏仍活生生的,遲早‘叫天王’都會全力撲滅這兒──流氓軍人多勢眾,隻要有幾個逃得了迴去,這十八星山上“用心良苦社”的唯一勢力,就得給鏟平。”


    “你是說我這樣出麵幫他們,反而是害了他們?”


    “你是在逞能,不顧大局。”


    “你何以見得:‘流氓軍’不知我就在這裏?”


    “本來隻是推測,現在已然肯定。”


    這時,那圓型馬隊來的愈來愈慢,馬上的人見這一男一女隻顧說話,卻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不禁更加狐疑起來,來勢可放得更慢了。


    “喂!”


    那鹹蛋怪人還如此向他們吆喝了一聲。


    孫青霞卻不答理。


    龍舌蘭也不理睬。


    “你何以確定?”


    孫青霞倒似十分尊重龍舌蘭的意見。


    “如果他們一早已知你我在此,就不會錯愕──他們不驚訝就不致放緩來勢,既然驚疑,就是不知我們會在這裏,所以已可斷定。”


    孫青霞反問:“如果我們不乍然出現,又如何試探出他們知不知道我們就在這兒?”


    這次輪到龍舌蘭怔了怔,玉墜也似的懸膽鼻也似蕩了蕩,睜大了眼睛,問:


    “你是說──你是故意跳下來,試一試‘流氓軍’是不是知道你來?”


    孫青霞這次還沒有迴答,那鹹蛋怪人已向他們十分不耐煩的喊了話:


    “咄!我們是‘銅鑼拗義軍’,這次乃奉廷令掃蕩‘十八星山’的流寇、匪盜言尖一眾人等,不幹事的,即行迴避,否則格殺勿論!”


    孫青霞和龍舌蘭一個俊、一個俏,忽然這樣跳出來攔道,這幹“流氓軍”固然兇悍,但領袖卻是進退有度的悍角色,一見有疑,發覺有異,當即先試探後行動,要弄清楚底細才出手。


    隻聽孫青霞冷哼道:“你們這種人還敢自稱‘義軍’?當日南單城守將就是聽信了你們是‘義軍’,放你們入城,所以全城給燒殺殆盡,慘死無算;昔年西池子的鄉民,就是以為你們既有王命在身,不致亂來,便予以放行,結果全鄉雞犬不留,搶掠一空。──你們這種畜牲也算義軍?呸!”


    那鹹蛋怪人十字槍一挺,馬隊赫然同時勒住,馬蹄猶自騰動不已。


    鹹蛋怪人瞳孔收縮,厲聲問:


    “閣下是誰──?!”


    孫青霞反問:“你又是誰?”


    怪人道:“我是‘銅鑼軍’的三當家,小姓餘,人稱……”


    孫青霞打斷道:“你就是‘流氓軍’中的‘小妖怪’餘華月?‘流氓軍’的獸兵中,要算你還有點天良未泯!”


    怪人依然不動氣,隻無奈的笑了一下,仍向孫青霞和龍舌蘭追問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就算我是‘小妖怪’──軍內兄弟可是稱為我‘餘天師’呢!我倒是專收魔除妖的,不意卻給江湖宵小傳為‘小妖’!卻不知二位高姓大名,咱們素無恩怨,卻來插手此事!”


    孫青霞道:“誰說我們向無夙怨?”


    “小妖怪”餘華月道:“我跟閣下倒素昧平生,卻不知恩怨何來?”


    孫青霞淡淡地道:“你聽了我名字,自然就會知道恩怨何在了。”


    “小妖怪”和馬隊跟孫、龍二人相距大約三四丈遠,他已知來人必有來曆,一麵悄悄發出暗號,一麵作第三次問詢:


    “正要請教大號。”


    孫青霞大剌剌地道:“我是孫青霞。”


    ──“孫青霞”三字一出,果然在馬隊中引起騷動。


    連那怪人的臉上,也發生了一種極其奇怪的異象:


    他額上的鹹蛋,忽然好像裂開了一下:


    一對蝴蝶,好似自那蛋中飛了出來。


    也許這隻是幻覺,但孫青霞確實是看到了這種特異的景象:


    ──盡管那可能隻是刹那之間的錯覺,或是幻覺。


    孫青霞也已訝異。


    他隻把話說下去:


    “你要是小妖怪,我就是老妖怪,你知機的就馬上收隊迴去,否則,必然鬥不過我,給我收了殺了,也隻不過是大妖吃小妖,別人救不了、也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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