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喚仍來自澡堂。


    但那是顏夕的聲音。


    ──她微弱的唿喚。


    言尖和孫青霞相覷一眼,也幾乎是馬上的,同時地趕到那發聲的現場。


    ──要不是剛才已有過龍舌蘭的尖唿,結果是虛驚一場、白跑一趟的話,他們的反應當然會更快、更速、更不猶豫。


    ──不過,剛才發喊叫是龍舌蘭,現在是顏夕。


    顏夕跟龍舌蘭不同。


    顏夕是弱女子。


    龍舌蘭其實在武林女中英豪而言,絕對算得上是個高手。


    不過,盡管她是高手,但她卻不時會發出大唿小叫。


    大唿小叫當然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武功,但多少會影響她的氣派和形象,但也頂多如此而已。


    顏夕雖然荏弱,但一路過來,她很少叫、很少失驚、也很少故意造作讓人特別去關照她。


    也就是說,她的性格很堅強。


    ──性子強不強,有時跟武功不一定有直接關係。


    有些頂尖兒的武林高手,性情就十分脆弱,動輒大悲大喜、情緒大起大伏,但那也一點都不影響他們的絕世武功、蓋世成就、冠世才華。


    有的人認為必須要無情、冷酷才能成就絕頂、練得冠絕天下的武功,其實那也不盡然。


    ──絕情絕義、無情無義才練就的武功,有時以大情大性、大仁大義也可以練修成正果。


    劉邦無恥、曹操冷酷、武媚娘更十分殘忍歹毒,但關羽重義、孔明護主、伍子胥鞠躬盡瘁,都各有一番驚人藝業,過人成就。


    ──雖然不一定是先要絕情棄義,方有大成大就,但一個能成就大功業的人,必定得要意誌堅強、才情奔發、才幹過人和恆心毅力才成。


    有才情的人不一定有才幹,隻有才幹而無才情,就隻能是一位畫師而非畫家。


    有才幹的人卻無才情,那就是畫工而不是畫家。


    但同時有著才幹和才情的人,卻無恆心毅力,那這一輩畫不畫得成都成了疑問。


    不過,若什麽都有了,就是沒有堅定的意誌力,那根本就沒有畫,也不會去畫。


    小顏或許武功不濟,但似乎意誌力卻很堅強,所以她才能隨著龍舌蘭和孫青霞逃亡而無尤怨。


    當然,盡管龍舌蘭好像是大唿小叫、怨聲載道的那種人,但也不見得就意誌薄弱:事實上,要是意誌不堅定,像她那麽一個標致的名門閨秀,斷沒可能練成這樣卓越的武藝,以及能在江湖上享有如此聲望。


    江湖上是憑力論勢的。


    ──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論淑媛。


    ──有龍泉之利,方可以論決斷。


    事實上,若無堅定的意誌力,根本就連一門專業手藝也學不成,那還談得上過人的藝業和驕人的成就?


    學習,畢竟是件艱苦的事,隻有堅強的人才能找出它的樂趣來。


    修煉,更加是件卓越的事,隻有不凡的人才會反過來駕禦了它。


    通得過考驗方為英雄。


    受得了衝擊才是好漢。


    可是顏夕決不是好漢。


    她隻是個弱女子。


    所以一旦聞聲,孫青霞和言尖就義不容辭,飛掠到她發出叫喊的所在:


    兩人也幾乎是同時抵達,所不同的是,孫青霞在飛縱之際,還居高臨下,凡所過處,都打量了下周圍的環境:


    許多蒼蠅,都在飛繞不去。


    天空高處有蒼鷹,有時也低翱到店鋪的酒旗上麵來。


    狗隻,的確是愈來愈多了,且盤踞在附近。


    ──這兒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人家說田鼠、蟻蝗搬窩是地震、水災的前兆,黃牛入水翻騰、狗吐舌是大旱之征,而今,蒼蠅亂舞,蒼鷹徘徊,還有狼犬群集,卻又是個什麽樣的征兆?


    顏夕也在澡室裏發出唿叫的。


    言尖趕到,但他不敢踢門,隻能吆問:“什麽事?!”


    他不敢踢門是因為他不便。


    ──他雖然年紀已不小了,但武林中是很講究男女之防的,江湖上也十分重視在這方麵的名譽,何況,言尖是很愛(同時也很怕,“愛”和“怕”是長相廝守,一體兩麵的事兒)他的老婆於氏的。


    孫青霞也趕到了,他也不敢像上次那樣一腳把門踢開。


    上次的“教訓”,他當然忘不了。


    ──連那優美胴體的景象,他也忘不了,更不想忘。


    不但想不忘,還怕不能好好深記呢。


    要再換上龍舌蘭的房間,他也許還敢再起一腳,將門踢開,但對顏夕,他卻不敢故意冒犯。


    因為小顏不是龍舌蘭。


    她不會武功。


    孫青霞當然不敢“欺負”不會武功的人,何況顏夕還是個美麗的弱女子。


    ──他這個“淫魔”,畢竟還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


    他不便,言尖不便,有一人卻十分方便。


    那當然是於氏。


    於情。


    於情也趕到了。


    她正要一腳把門踢開,然而小顏澡室的門卻咿呀一聲打開了。


    門內是小顏衣衫完好,而且已更換上新衣,澡室地上潺潺流著未褪盡於溝坑裏的水,看來她是剛洗好了澡,身上還散發著皂香味。


    在澡室內的她顯然正在驚惶中。


    她怕。


    但她比剛才和一路上都美。


    她本來就美,但現在更美的原由有二:


    因為她換上了新衣。


    ──那就像鮮花遇上了春天,自然而然的怒放出它所有醞釀的嬌和豔。


    這美是理所當然的,但也有美得不合情理的。


    原來顏夕驚悚時更美:一種在平時不會出現和讓人看見的英氣和拗執,便在這瞬刻間流露在眼色裏、臉色上。


    “發生了什麽事?!”


    “有人……”小顏囁嚅的指著原來的門縫(那兒還有一大灘一大灘的積水),“……一直在那兒嗅著,還偷窺……”


    言尖順著她視線望去,看到那幾灘水漬,也看到了幾行錯落的腳印。


    他忍不住罵了一聲:“畜牲!”


    顏夕一震,淚花湧上眼眶,盈盈欲滴。她的兩眼眼袋很浮顯,托住靈靈的雙目,一旦漾起了淚光,也分外讓人憐。


    於情忙解說道:“他罵的是那些狗崽子!”


    這時,龍舌蘭也聞聲趕了過來,也問道發生何事,孫青霞趁此偷偷的扯了扯言尖的衣袂,一起走到院子裏。


    院子裏真有座竹棚,舒適蔭涼。


    院外在地上爬伏著的是西瓜,一顆顆滾圓著像一個個青皮和尚的頭顱。


    爬上了藤的則是葫蘆瓜,青的黃的,東倒西歪的亂吊著,像填塞著一口口春末初夏的夢。


    走到這兒,孫青霞忍不住道:“我看他們真的來了。”


    言尖也停下步來,肅容道:“你是說……‘流氓軍’?!”


    孫青霞道:“也有人叫他們做‘畜牲兵’。”


    言尖道:“都一樣。凡他們所過之處,都奸淫擄掠,燒殺殆盡。無惡不作,無所不為,既是流氓,更是畜牲。”


    孫青霞道:“既然言老板也看出了來者是誰,我也直言了,我是要言老板一句話兒。”


    言尖道:“什麽話?你說。”


    孫青霞道:“他們已包圍了這家客棧,現在這時候,誰離店都一定會給殺害,但守在這客棧裏,也隻坐以待斃。我不想連累大家,我會一個人殺出去。龍舌蘭的武功不錯,如果她願意,我會帶她一並兒闖,生死各安天命。但顏夕不會武功,我帶她去,她不死也得受活罪,而他們目標不在她身上,我想……”


    言尖接道:“你是想把她放在我這兒?要我們夫婦照顧她吧?”


    孫青霞馬上點頭:“我是要你這話,行不行?”


    言尖馬上迴答。


    迴答居然是:


    “不行。”


    這迴答絕對是意料之外。


    不過他也有補充。


    而且是馬上作出補充。


    “她當然可以留在這裏,”他大聲地道,“但照顧她的當然不是我──”


    “──而是你。”


    他說。


    大聲,而且有力,並且十分肯定,他的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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