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從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樹,從一山樹,隻有一條路:大森林──靈壁──長氣河,隻要渡過了長氣河,就可從一泥洞進入嵯峨山,到了那兒,就算百萬大軍,也斷截不著孫青霞。


    那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婦山,這是一座小丘,但從那兒,可轉人大深林──此處跟“大森林”極不一樣。“大深林”是有沼澤毒蕈之所在,兇險處處;“大森林”則是鬱鬱無盡的原始樹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四處或其中一地,經定定鎮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無蹤。


    這是一條愈走愈熱鬧的路。


    聽到了仇小街的長笑尖嘯,孫青霞攜著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緬刀、女子神刀都係在身上,鐵著臉隻急速趕路。


    不過,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來,等候龍舌蘭。


    龍舌蘭本來輕功極佳,但她是千金小姐之身的俠女神捕,不過,認真說來,她“本行”還是“千金小姐”,當“女俠神捕”還隻算是她的“副業”。


    一旦上這種山、走這種路、吃那樣子的苦,她的“本質”、“原貌”可全都露出來了。


    何況,她還要“照顧”小顏同走。


    小顏倒很吃得起苦。


    可惜她卻不諳武功。


    ──這就很吃虧了。


    小顏是個很聰敏的女子,盡管她仍在慌亂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了這一點,所以她說:


    “你們把我放下吧,這兒我熟路,躲起來誰也找不著──這樣跟你們一道走,累了你們,辛苦了我。”


    她的提議無效。


    因為龍舌蘭和孫青霞異口同聲的立即反對:


    “你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們就會把你扔在這裏置諸不理。”


    小顏不服氣,“那我可以躲起來!──他們要抓的是你們,又不是我!”


    孫青霞的話要比龍舌蘭不客氣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處是在於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要趕來,那姓任的家夥就是‘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的話,那這個人的鼻子則比獵狗還靈。你躲不過去的。他們能殺掉‘一文溪’的鄉民,就斷不會放過你。若給仇小街抓著你還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的手裏,或給任勞任怨逮著,那你就會後悔說過這種無聊話了。”


    小顏聽了,眨著一雙靈靈的眼,忍不住問:“那麽多高手追殺你一個,你逃得了麽?要是逃不掉,還逃來作什麽?”


    孫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殺我、緝捕我,我三十幾歲了,也給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還沒死。”


    這次,到龍舌蘭忍不住問:“對了,依出道時你就聲名狼藉作計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麽看去跟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差不了多少?你易過容吧?有啥美容術?可介紹本姑娘──”


    這迴她的話卻給孫青霞喝斷:


    “這是什麽時候了!居然在這關頭問這個!真枉你也名躋神捕之列!”


    龍舌蘭氣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跟這大脾氣的老淫魔一道“混”了,可是一想起那溫文、溫柔、溫良如玉的“訂了親、送了聘禮、隻未過門”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發毛,毛管悚起,還是寧願跟這身敗名裂的臭脾氣“色魔”急遁於這荒山野嶺之地了。


    盡管龍舌蘭對孫青霞的火爆脾氣很是不忿,但她對某件事還是有歉意的:


    “你……臉上還疼不疼?”


    孫青霞的麵頰仍在淌血。


    ──龍舌蘭故意讚他樣兒長得年輕,一是實情,二是女性對這種事自然最感興趣,三是她也因誤傷了他而內疚,所以主動說些“欲蓋昭彰”的話來,減輕這心頭負擔。


    可是孫青霞明是不受她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孫青霞忽道:“他們追得太近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並擺脫他們,否則我們過不了今晚。”


    龍舌蘭又問:“如何予以重挫?”


    孫青霞沒答,隻匆匆趕路。


    龍舌蘭討了一鼻子沒趣,低聲嘀咕道:“你別以為隻有你行,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姑奶奶我比你還行!”


    小顏側耳聽了,便又霎著水靈靈的眸子問:“姐姐,你有辦法對付追兵麽?”


    龍舌蘭胸有成竹的笑了起來。


    就算在逃亡的時候,她也像一隻鳳凰多於似一隻山雞──雖然是一隻落難的鳳凰,但到底還是鳳凰。


    “到時你就知道誰最行了。”


    她傲傲的說給那全心依賴她的小女孩聽。


    孫青霞急急走向往下的路,使龍舌蘭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處,孫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豈不是更讓仇小街洞悉去向、占盡上風?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問:“你這樣隻往下走,仇小街始終站著高處釘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蹤?”


    她還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評:“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麽一迴事?”


    孫青霞還沒迴答,卻又聽到一聲尖嘯。


    就像滿山的魈一齊笑了一聲。


    孫青霞聽了,頓足嗟道:“哎,他來得好快──來不及了!”


    他臉上滿是遺恨,遙望向對麵山坡。


    龍舌蘭順著他視線望去,才發現這兒已走到穀底了。


    到了穀底,再翻上斜坡,過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處山巒。


    山巒起伏,悠悠無盡,似至少有七八座高高矮矮的山頭。


    不過,這段山巒跟原先樹木幽深的十八星山不一樣。


    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糾立,但坡上卻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樹木,亦多枯椏,且長得並不高壯,可能是因長年北風刮削之故吧,難得見出幾片綠葉茂枝。


    龍舌蘭是個聰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孫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來抵製、消減仇小街的優勢?


    她隻想到這兒,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際隻想吐。


    因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廢。


    春冰未融。


    雪泥滿地。


    在這塊偌大的廢田上,有羽翼略為變灰的鷺鶿佇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斷肢上、甚至有一種類似天山雪蓮的大花,浮沉於冰泥霜田間,錯落盛開期間,在白了頭的蘆葦叢隙望去,竟頗有一種“寒江雪”的意境。


    在這樣一塊毫無生氣的死地上,卻不知何時,來了兩人,就像一早就已“種”在這塊讓人特別感覺到涼、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開。


    那兩人都仰著首。


    眺望。


    ──正望向龍舌蘭這兒來!


    這兩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頭喪氣、發白須灰、困目如睡、猥瑣淫褻,他弓著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文、好眉、姣貌、親善得甚至有點害臊,他佇立於霜田,清風徐來,白衣嫋動,就像一隻欲飛又止的白鶴。


    龍舌蘭一見到兩人,就像乘坐在大風大浪的船上,那感覺又來了:


    嘔。


    ──一種欲吐的感覺。


    孫青霞立即察覺到龍舌蘭的“不對勁”,然後他也馬上發現那塊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兩人。


    他的瞳孔也立時收縮。


    他沒見過這兩個人。


    但他聽說過這兩人的事。


    他聽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龍舌蘭問了一句:


    “是他們?”


    龍舌蘭隻點了點頭,唿吸卻急促了起來。


    孫青霞沉住了氣,正色道:“──他們既是來找你的,不一定有惡意。有他們兩人在,諒叫天王的人也不敢將你如何,何況鐵手一定會保護你。如果你要收手,現在正是時候,不然,恐怕就沒有迴頭路了。”


    這幾句話,他說的很誠懇。


    但龍舌蘭的迴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孫青霞的手臂,一疊聲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們迴去!”


    “不!我決不落在他們手上!”


    “我寧死也不跟他們迴去!”


    孫青霞心中一聲暗歎:


    他明白了。


    盡管他現在的頭,一個比三十一個還大,但他還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傳言可能是真的。


    ──這任勞、任怨二人,是江湖上、也是六扇門裏最心狠手辣的兩個人,而年輕的那個尤勝年長的十百倍。


    ──他們曾殺一個人,殺了足足四十一天,連那個人的至親都再也認不出他是誰,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個“人”,可是這“人”偏偏沒斷氣,還繼續“活著”受苦。


    ──他們任意用刑,有一次,對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種刑法,連朱月明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刑總在場觀察,居然發現有超過七成的刑具他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連想像都想像不到的。


    ──這一老一少向以活剝人皮為樂,而且以用刑為好,任何英雄好漢,落到這兩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機會自盡。可惜的是,他們總讓你有機會親睹一塊塊的吞食啃嚼自己和親人的肉和骨頭,但卻決不讓你有暈死過去的機會。


    ──更可怕的是,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著”,不僅皇帝趙佶,連丞相蔡京、太傅梁師成、東南王朱勔、大將軍童貫、禦史中丞王黼等權奸佞臣,對這兩人都很信重,讓他們成為打擊異己的先鋒,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製裁他們,卻發現他們一直在刑部並沒有正式的任職,可是卻可以隨意動用刑部、衙門和六扇門的人手。


    這是兩個相當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這種人,所以多方結納,刻意奉迎,使這兩個沒有正式官銜的人,卻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祿的文武百官還威風。


    孫青霞長吸了一口氣:


    他也明白了:原來龍舌蘭要嫁的正是這“鶴立霜田竹葉三”的任怨!


    (難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現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夥人,連仇小街、鐵遊夏、蘇眉各路人馬也在追捕他,而他卻在這時候隻怕又惹上了任勞、任怨!


    ──他就像是一頭撞上了鑲了刀耙的門簷!又一手捅進了馬蜂窩堆裏,還一腳踩入了老虎鉗上!


    他現在的處境是: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對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結成一夥,分頭出擊,互相應合,援兵不絕。


    他呢?


    什麽都沒有。


    除了聲名狼藉,還有一身的傷,以及同時要保護兩個女子:


    一個不會武功、完全要他照顧的無辜女子。


    一個雖識武功、但卻惹了更不好惹的敵騎追擊之麻煩女子。


    ──試問這樣一個絕境,他能做什麽?


    他還能做些什麽?


    他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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