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襲最要命的是:要人命的人正是要正救著他性命的人之命!


    這不僅是絕招。


    簡直是毒手!


    雙指取目,極速。


    布袋疾罩而下,也快。


    孫青霞與麻三斤本在極近距離,何況正以內力源源輸入對方氣海穴中。


    在這種情形下,就算換作是諸葛先生、元十三限這些頂尖高手,隻怕也躲不了這奪命之一擊!


    麻三斤甚至已感覺到指尖將那張俊美臉孔的眼珠挖出來、然後再將之悶死在布袋裏的歡快、刺激。


    可是更刺激的事卻發生了。


    就在他雙管齊下即將命中之前一刹,他卻陡地全身一空,然後一墜──他給人整個扔了出去。


    像扔棄一口裝滿椰子還是石子什麽的廢棄麻包袋。


    這一摔,他可摔得金星直冒。


    這一來,他一戳一罩,全都落得空。


    他本來已跌得葷七八素的、星轉鬥移的,至少得要趴在地上半個時辰撐不起來。


    但卻別看他肥胖累贅,他幾乎是一彈即起!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失了手!


    大敵當前,怎容稍緩?!


    他的身子才結結實實砰地落地,卻已像橡皮球一般的急彈而起。


    可是他才彈了一半,便像冰塊一般凝結在那兒。


    冰封了一般。


    他的臉色也像是快要凍死的人一樣:


    盡管此際正值曙光初現,大地迴春。


    可是他一點暖的感覺也沒有。


    雖然他的眼前確是一片光明。


    特別的光明。


    光明來自他的咽喉。


    他喉嚨給人抵住了一把刀。


    一把白亮亮的刀,似吸收了所有的旭日黎明,凝聚於刀鋒上。


    那是“百忍之刀”。


    刀握在一人手裏。


    ──你隻要看見他的眼神,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個喜歡忍耐的人。


    像這樣一個不能忍耐和等待的人,現在已用刀尖抵住他的喉頭,就算一刀殺了他,隻怕也決不會有任何一點的不忍心。


    這個人,劍眉星目,眼眉有若刀裁,鼻很尖挺,臉很白,手很秀氣,也很白。


    當然更白的是他的刀。


    麻三斤幾乎已恐懼得雙眼翻白,他想透出一口氣,但又恐氣未及唿出、吸入,刀已切斷他的喉管,所以他趕忙、匆忙、倉忙、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我……饒命……啊!原來是你!那真是太好了!孫大俠,我剛才遭人暗算,昏迷過去了,給你內力一逼,醒了過來,乍看以為是那些兇殘的敵人,便要自保,把人擊退再說──沒料卻是恩公您!……幸好,孫大俠機敏過人,可沒把你給傷著了,不然,我這輩子都會不安一世……”


    他開始還有點口吃,但很快的便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孫青霞在聽。


    冷冷的。


    靜靜的。


    比他手中的刀還冷。


    眼神也要比他的刀更利。


    講到一半,麻三斤發現孫青霞並沒有把刀收口,心中涼了一截,隻期期艾艾的說:


    “……您……您不相信我嗎?……我剛才在這山上,為了維護這些老百姓,跟敵人苦拚一番,以致身負重傷,暈死過去,才會錯以為您是敵──”


    孫青霞將刀尖一挺。


    麻三斤隻覺喉頭一寒,立即什麽話都說不下去了。


    還說的下,隻兩個字:


    “……饒……命……”


    就算隻兩個字,也說得斷斷續續。


    孫青霞望定他問:“你知道你為啥暗算我不著?”


    麻三斤想搖頭。


    但頸又不敢動,隻怕喉管給劃開了血口。


    但他又不敢不答。


    所以他隻有轉了轉眼珠。


    孫青霞冷笑道:“那是因為你身上發光。一個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人豈會有這樣強烈的氣光?可惜你雖會裝死,身上的光氣卻掩飾不住。如我真以全力灌氣於你,你這殺手一施,我豈有活命之機?”


    然後他把刀稍向後收迴一、二分,且問:“你可知道為什麽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嗯?”


    麻三斤這次能夠搖頭了。


    孫青霞冷冷地道:“因為你在‘殺手澗’對付和尚殺手時,從未真正出過手殺過兇手;而在‘一文溪’救人時,又從未真的盡過力救過人──我一直都不喜歡你這個人。我和鐵手遭受猝襲時,你又去了哪裏?你要是以為我是殺這些老百姓的人才出手,那為何麵對麵的下手你還認不出是我?何況,一出手就挖眼,不太狠些了麽?!”


    麻三斤越聽越心寒,隻囁嚅道:“我……我……您……您誤會了……”


    孫青霞哈哈一笑,“我沒誤會。你若迴答得了一個問題,我就饒了你!”


    麻三斤隻覺還有一線生機,忙不迭的問:“你問、你問,奴才知無不言,言無不實……”


    孫青霞也懶得聽他胡謅下去,隻一字一句、連刀帶刺的問:


    “你剛才叫我做‘孫大俠’──你是怎麽知道我是姓孫的?”


    他寒著臉冷著眼瞅著從頭皮發寒到心裏直結冰到了腳底的麻三斤,一個字一個字的再說了一句:


    “──你幾時得悉我就是那個人人皆得而誅之、萬惡不赦的淫魔孫青霞?”


    麻三斤說不出話來了。


    他現在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錯得有多厲害。


    他知道孫青霞是不會放過他的:


    ──孫青霞不是鐵手,鐵手抓到了犯了法的人,會送官衙審辦,可是孫青霞不會。


    他的劍就是審。


    也是判。


    就算他手上換了刀,也是一樣。


    可是麻三斤仍有希望。


    因為孫青霞仍有疑問。


    ──這“疑問”未攻破之前,孫青霞未必敢殺他。


    果然,孫青霞問出了這個疑問:


    “龍舌蘭現在在什麽地方?”


    麻三斤聽到了這句問題,才打從心底裏透出了一口氣。


    他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候到了。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放了我?”


    孫青霞想也不想,道:“會。”


    然後他附加了一句:“但,隻一次。下迴你落在我手上,我一樣殺你。”


    這是條件。


    聽來非常合理。


    麻三斤卻是打從心底裏笑了:他是個多疑的人,自然不見得孫青霞答允了他便會以為一定會守約,但隻要這魔星肯跟他交換條件,那麽,其他的人便一定不會袖手旁觀,極可能還會出手救他的了。


    ──因為,匿伏的人已沒有了“退路”。


    所以,他隻是要孫青霞一句話。


    這時候,孫青霞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眼前這像一口布袋的胖子,不但不像是肉在砧上給徹底打垮,反而是像正張開了布袋,等君入甕。


    生起這種感覺的主要原因是:


    他感覺到麻三斤體內的“光”又愈來愈濃,愈來愈烈了。


    ──其實隻要是活著的人,誰都會有這種“光”,正如“氣”一樣,有的是紫色,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黃色,有的是綠色,有的是雜色,有的是灰色,甚至有的是五顏六色;而每一種“光色”代表了自己的運氣與心緒:例如紅色是代表了當事人的浮躁和剛強,而黑色則表示了厄運和死亡。


    誰的體內外都有這種“光色”,隻看有沒有讓人看得出來,自己有沒有感覺得出來而已。


    ──如果麻三斤隻是求饒,隻在怕死,又怎麽會有這種“陰謀得逞”了的異彩?


    就在這時候,有半聲哀喊,幾乎要比蟋蟀掙動更低、還弱,卻仍是給孫青霞聽見了。


    他馬上辨別出聲音的來源:


    那是女子的哀唿。


    ──就在崖邊的荊棘林裏!


    他疾轉過身去──而就在他轉首的瞬間:正好發現有兩箭正向他射到!


    這箭矢體積小。


    細。


    且幼。


    發射時,竟是無聲。


    也無息。


    ──連風聲也不帶,但依然快、更加速!


    如果孫青霞不是先聽到微響,及時轉身,可能就真的沒發現這兩箭!


    他現在才猛想起:


    為什麽連身經百戰的鐵手也得在急湍奔流裏挨上兩箭了。


    ──因為這箭射得真個防不勝防!


    要不是當時鐵手及時出手,隻怕自己也得吃上一矢!


    箭射來!


    孫青霞長身而起,飛鳥投林:


    他不是避。


    而是直掠向那箭射來處!


    ──比箭還迅!


    箭快!


    人更疾!


    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麽樣的後果?


    後果幾乎是馬上發生:


    孫青霞人刀合一,激飛了迎麵而來的一矢。


    另一矢射空。


    射空的箭剛好射向麻三斤。


    孫青霞並沒有殺麻三斤:其中理由,可能是因為他仍未肯定確知龍舌蘭的下落;也可能是他太有信心,隨時可以再逮殺麻三斤;亦可能他把殺麻三斤一事,假手於他的同黨;更可能他即時判斷:假如他一刀殺了麻三斤,便已來不及反攻偷襲者而奪得先機!


    ──絕對別小看隻一刀就了結一條人命的片瞬之間,高手交手,定生判死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間。


    所以,但凡武林高手愈能把握時間,因為他們比誰都更了解一刹片瞬的可珍可貴。


    是以,孫青霞雖沒馬上殺了麻三斤,但對麻三斤而言,危機依然:他在霎時間失去了孫青霞的蹤影,半口氣未舒,一箭已射到他眼前!


    ──那還是他同黨的箭!


    孫青霞擊飛了箭!


    投向山邊!


    掠入荊棘林裏!!


    撲向敵人!!!


    敵人不隻一人。


    而是三人。


    三個人都沒想到孫青霞非但沒給箭射死,還能迎著箭衝了過來:


    他們就算有人想到對手能閃開了箭並且反擊,也斷未料到這反擊竟會那麽快、那麽絕、那麽驚人急速!


    三人中,一人正張著弓。


    但沒有箭。


    箭已射出去了。


    他已是一流神箭手,幾乎是在同一刹間已射出了兩支箭。


    他當然就是“叫天王”麾下“四大天狼”中的“天狼神箭”陳路路。


    ──剛才在鐵手身上所著的二矢,也是他伺機下的手。


    可是他現在就沒有得手。


    且失了手。


    孫青霞已至。


    他的手剛還搭在第三支箭上,已不及射出,又無法招架,眼看刀光一閃,隻有一策:


    退!


    他一退,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的師兄弟。


    查叫天的另一名座下“天狼”:


    ──“天狼劍”耶耶渣。


    耶耶渣當然也沒料到孫青霞會反擊得如此之速。


    本來他手上還箍著一個少女。


    他正捂著那少女的嘴巴。


    那少女上身的衣衫已給扯得七零八落,而他的下身的褲子也早已鬆脫了下來。


    那少女還在掙紮。


    ──大概,那半聲悲鳴就是她喊出來的吧?


    可是他現在已沒有了選擇。


    假如孫青霞先落下來、或停一停、抑或吆喝喊話,這才出擊,他還可以馬上脅持住那小姑娘:雖然她不是個什麽重要人物,但至少也可以讓孫青霞“投鼠忌器”。


    但現在已不能。


    因為沒有機會。


    孫青霞一到,一刀已砍了下來。


    白光一閃。


    當頭斬落!


    刀鋒冷。


    刀意狠。


    刀風厲。


    刀勢猛。


    刀法絕。


    刀勁毒。


    刀氣烈。


    ──這一刀是連同冷、狠、厲、猛、絕、毒、烈一齊一並一道在一刹一瞬一霎間砍向耶耶渣!


    要他的命!


    要命的一刀!


    ──這一刀很要命!


    耶耶渣當然要命。


    他隻有放開了那女子,雙手提劍一擋。


    ──他的劍是一把古劍,極重極沉,是戰國時代那一種至少重八十斤以上,斫不死人也可以撲死人、撲不死人也足可砸死的那種純青銅淬煉的古劍!


    使這種劍,當然要天生有膂力。


    事後,耶耶渣猶覺僥幸:


    要不是他當時正好使這把“沉戟古劍”,他是絕對擋不了、架不住那“魔君”這一斬!


    不過,就算他現在也沒擋得住、架得了孫青霞這一刀。


    古劍應聲而斷。


    白光撲臉。


    耶耶渣畢竟已趁這一攔之勢,往後疾退,離開刀光。


    雖然險象還生,他終究仍得以生還。


    事後,孫青霞想起仍覺遺憾:


    要是這一斬,他使的是趁手的劍而不是刀,這隻“天狼”還焉有命在?


    孫青霞一出現,就嚇走了陳路路。


    一出刀,便迫退了耶耶渣。


    然而荊棘林裏還有一個人。


    一個光頭的和尚!


    這和尚赤精了上身,在如此涼風送爽的清晨裏,居然滿頭大汗、滿臉油光,頸上還掛了一圈黑砂楠木珠。


    他胯下有一個人。


    一個女子。


    一個昏迷中的女子。


    她仰躺在一截枯木上,衣衫已給剝落了大半,水綠的衫色襯托出白皙的柔肩美乳,乳坡左、右、中間上各有三點鮮亮的紅朱砂痣,映入孫青霞的眼簾,像三點相思的記認。


    那女子已有點醒意,正喃喃自語著,偏著頭似要拒抗那外來的侮辱,以致美麗的臉頰上鋪滿了發絲,像新娘鳳冠前的流蘇。


    黑流蘇。


    她的衣衫和褻衣已給掀落至腰際,纖腰盈一握,腰下的臍像一個失足的夢,而在那柔和的三角地帶,還露出了一叢幽幽的絨緞一般的毛發。


    與臉上的黑瀑樣的發恰成對映。


    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美,尤其是鋪排在那麽雪白晶瑩的女體上,況且她玉靨上還有那一抹豔紅的傷痕未消。


    她醒著的時候是恁地一個英烈女子。


    她昏睡過去的時候比誰都柔弱。


    她是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似乎除了“金花神捕”白拈銀之外,在京師武林六扇門裏,誰也比不上她風頭勁,名聲更火紅。


    但她此際隻是一個柔麗荏弱的女子。


    甚至比任何民間女子更柔更弱更無助。


    她當然就是:


    龍舌蘭。


    孫青霞一看,震了一震。


    他是心靈震動,但手依然穩如磐石。


    刀更定。


    刀光更厲。


    刀尖飛出了利芒──


    一刀急刺這和尚!


    這瞬間之變,不容稍緩。


    更不容任何人喘氣。


    孫青霞一上來就將計就計,製住了麻三斤,然後一旦發現了他同夥藏身之地,在對方發動突襲之同時反攻,使陳路路不及放箭求退,而耶耶渣倉急之下也一刀給他迫退,先救了那小姑娘,然後在發現了龍舌蘭受欺淩的刹間,他已向那淫僧發動了攻勢。


    如果他在這些行動中隻要稍停,或者想一想才出手,那麽,他的敵人那麽多,而至少有兩個弱女子落在武功高強的敵手手裏,他卻隻有一個人,豈能占得了上風?製得住先機?


    可是他不。


    他一下子就攻入敵陣,打散了他們。


    這幾個行動中,兔起鶻落,所向披靡,隻有在乍見龍舌蘭裸體之際是震了一震──而且,這種心靈裏頭的震動,他是久久未消,久遠不消的,而且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消失的了。


    然而他卻是一個浪子。


    一個“淫魔”。


    他自然見過不少女人的裸體,而且大多是極美麗的女子,極美麗的胴體。


    但卻都沒這一次的震動。


    也未曾有過這般的震動。


    ──事後,他也不明白為什麽?


    何以?


    他的刀快。


    反應更快。


    可是那和尚也非同等閑。


    ──要是孫青霞一闖入荊棘林第一刀便砍向他,他就死定了。


    但不是。


    孫青霞得先解決“天狼箭”,再迫退“天狼劍”,然後才能輪到這和尚。


    不過他最恨這淫僧。


    所以出刀也最狠。


    那和尚雖然正淫興大發,在滿足施手足之肆,正要進一步有所行動之際,便發現敵人已然攻入。


    他立即返身。


    應戰。


    他已算是極快。


    但刀光更快。


    刀已到了他左太陽穴。


    他避不開。


    躲不及。


    甚至連招架的機會也沒有。


    但他畢竟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在這千鈞一發裏,他隻做了一件事:


    一手扼住了龍舌蘭的咽喉。


    刀陡止。


    刀在和尚的額角。


    手筋盡露。


    手就箍在龍舌蘭的頸上。


    一切都靜了下來,刀沒有刺下去,手也沒有再發力:


    隻龍舌蘭眼睫毛顫動,似將悠悠轉醒。


    大家都僵在那兒。


    就算是陳路路、耶耶渣也搶救不及:


    那和尚已在刀尖下,臉都白了。


    但他手裏卻有人質:


    一個弱女子。


    孫青霞的眼比刀還利:


    “你就是煩惱?”


    和尚金魚般的眼轉動著,幾乎要突破眼皮:


    “是。”


    孫青霞道:“枉你還是出家人,卑鄙!”


    和尚道:“既知我名,還不棄刀!”


    孫青霞:“你先放開她。”


    煩惱大師:“你知道我不會。”


    青霞:“那我殺了你。”


    煩惱:“你殺我我就殺她。”


    孫:“好,我收刀一寸,你減一分力;我刀離你頭一尺,你就全把她放下。你守信,我就守約。”


    和尚:“可以。”


    便要動作,孫青霞喝止道:“你若要放,便輕輕鬆鬆的放,休得要使詐,否則──”


    和尚額汗滾滾而下,舐舐幹唇,強笑道:“我隻怕你說話不算數。”


    孫青霞:“我先收刀,你放人,反正,我刀離得愈遠,你越安全,對你沒有損失。”


    煩惱大師十分煩惱,但反複思慮,覺得還是“搏得過”,便道:“好,就這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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