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衝衝涼洗洗澡


    綺夢搖搖頭。


    大家(張切切,言寧寧,李青青,何文田連同杜小月),都一齊搖了搖頭。


    無情悠然抬頭,往上望。


    大家都屏息細聆。


    沒有什麽特別的聲響。


    除了水聲。


    水聲?!


    大家都聚在樓下,樓上又沒有人客,何來的水聲?!


    除了水聲之外,隱隱約約的,斷斷續續的,好像還吊著一氣遊絲的飄忽歌聲,又像是輕呻低吟,其實,也許,一早已經響起了,已持續多時了,隻不過,大家都在說話,誰也沒去留意,且夾雜在山外猿啼狼曝月中,很難清楚辨析。


    然而這異吟輕呻,還有水聲,就來自樓上──他們的頭上,靜夜聽來,分外引人綺思。


    他們隨著無情視線望去,更吃了一驚。


    水!


    有水滴自頭頂木縫隙中淌下來,浸濕了地板,形成了一個小水灘子,還凝聚成一圈小水漬,正開始往樓下滴,滴。滴的滴落下來!


    水在流。


    ──那是流動的水。


    誰使水動?


    樓上是誰?!


    大家麵麵相覷,不是白了臉,就是臉色一片青。


    奇怪的是,當他們靜下來,仰脖於觀察水漬,細聆呻吟之際,吟聲漸息,而水滴也漸止。


    無情以一種清、平、冷、靜的語調,不徐不疾的道:“我和小餘馬上去走一趟,請孫老板領路。聶兄、老魚到門外庭院去,以防來客破窗而逃。鐵老哥和四小留在店裏,保護大家。大家請勿張惶,不要亂動,小心莫讓燭給滅了。”


    一說完,他本來沉靜已極的身子,突然變成了一朵雲。


    雲飛。


    直掠。


    自樓梯直撲上去。


    他身後的是小餘。


    綺夢一咬牙,抄起嬌小的紅纓槍就趕了上去。


    這時候,大家才明白這個名震江湖、威懾六扇門,刑部第一把好手但卻殘疾在身神色冷峻的佳公子,何等處變不驚,臨危不亂。


    ──雖然要上去察看,但陣容決不能亂。


    一亂,就易為敵所趁。


    是的,無情要親身上去,但他行動不便,內力微弱,輕功隻能提氣強撐片刻,所以,身邊還得有人扶持,照顧。


    所以他選了眉精眼正的小餘。


    ──更重要的是餘大目不怕鬼。


    三劍一刀僮卻怕。


    他也選了綺夢“開路”,畢竟,她是老板,綺夢是她的客棧,不但熟悉路和房間位置,連人也熟,可免致生波折,誤解。


    他們一走,樓下可不能群龍無首。


    他看好鐵布衫的戰鬥力。


    至於一刀三劍僮,抓鬼隻怕力有未逮,但保護一幹女子,還是不難辦到。


    隻是,不能光從正路實進,萬一來人破窗逃遁,門外也須布下伏子。


    戰鬥力最強的,要算聶青。


    是以老魚相輔,可得無失。


    一下子,無情已編排好了進攻退守的大略,說清楚了,立即行動。


    行動極快。


    一下子,他們已掠上了樓,身形一讓,且讓綺夢先行一步。


    綺夢馬上辨聲尋位,一路急奔,已到了那房門,臉上陡掠起一陣震訝之色,忍不住說出了三個字:


    “她來了?!”


    無情一看,那房號正寫著“巳六號房”。


    他一點頭,小餘已一腳踢開了門。


    轟的一聲。


    窗是開著的。


    月亮照進來。


    白色蚊帳飄飛不已。


    房間有一大盆水,旁還有一個木桶。


    盆邊地板溢著水漬,盆沿邊掛著一張濕漉漉的舊巾。


    盆裏的水還起著漣漪。


    盆中卻沒有人。


    水漬一路從桶旁濕往窗邊。


    ──好像,有什麽人,曾在這兒,衝衝涼,洗洗澡,然後,突如其來的,迅疾的離開了,翻窗而去。


    綺夢隻看了一眼,臉色發白,唇有點哆。


    無情一看房中形勢,立即向窗外喊了一聲:“小心敵人已下來──”


    忽聽樓下大門唿地一聲。


    然後是樓下一聲悶哼。


    聲音很沉。


    接著又一聲慘叫。


    叫聲很尖銳。


    ──這慘叫聲像等待了很久,時機來了才迸發出來的一般!


    無情臉色發白,跟綺夢照了一麵,道:“快──”身形甫掠,還不忘向小餘疾囑了一句:


    “你先守在這裏!”


    驚變急起。


    局勢屢異。


    這時候,已不及細想,隻知道對的該做的,就立即著手。做去!


    二鬼咬


    無情和綺夢一陣風似的趕到樓下。


    樓下女的都縮在一起。


    三劍一刀僮紛紛拔出了兵器,一付雄赳赳的樣兒,但卻在退守不是在進擊。


    隻鐵布衫打橫攔在堂前,雙目睚眥欲裂,義憤填膺。大門都是掩閉著的。


    無情一到,三劍一刀僮都結結巴巴的叫:“公子……鬼……鬼!”


    那幾個女的一見綺夢,也慌慌張張的喊,“小姐……鬼……有鬼!”


    無情就一挺氣,以手按地,飛掠出大門。


    門外月光如雪,遍灑大地,照得分外清明,特別清亮。


    門外倒下了兩人。


    無情人在掠起,心卻一沉。


    猛沉。


    他很容易得便認出是誰:


    聶青。


    老魚。


    ──皆無幸免,倒在血泊中。


    敵人怎麽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時間裏,重創這兩大高手?


    除非……


    來的不是人。


    無情隻覺手心冒汗。


    他已失算。


    他不該把聶青和老魚留在這兒。


    ──敵人遠比他想像中更高強、高明!


    就在這時,突又聞一聲慘叫。


    ──也是那種:像受攻襲時,因為太恐懼、突然,所以,等了一等,才發得出來的慘唿。


    慘號自樓上傳來。


    無情乍聽,罵了一聲:


    “該死!”


    ──豈可一錯再錯!


    他環視四周,確無敵跡,遂而向店內吼了一聲:“幺兒,小二快把聶青,老魚扶進客棧裏去!”


    他叫的時候身形已掠過了店裏,又唿嘯飛竄上樓梯,叫道:“阿三,老四,跟我上去!”


    綺夢見來援的人為她紛紛負傷,出事,連發都氣亂了,分外英姿颯颯,綽槍開道,喊道:“我也上去!”習玫紅一聲不響,也拿刀就衝了上去。


    五人一齊搶到六號房,隻見木盆裏有一個人,自頭起半個身子全栽倒在裏邊,桶裏的水都紅了,卻正是:


    小餘!


    一下子,無情帶來的兩個六扇門高手:老魚、小餘,都給放倒了,連“鬼王”聶青,也都中了暗算。


    局麵急劇直變。


    可是,這時卻忽然停頓。


    沒有再進一步。


    已過三更。


    猿啼漸沒。


    狼嘯止。


    大局已定。


    戰局已分明。


    大家又聚在樓下,店內。


    小餘沒有死。


    但他不能說話。


    他的左脖子有上下四道小血口子,皮肉翻綻,像打進去四口釘子又猝然掀拔出來似的,傷口發紫,旁邊瘀青。


    ──就像是鬼咬的一樣。


    幸好咬得不太深。


    也許,小餘也一向機警過人,一發現不對勁,已然閃躲。出手,對方(假如是隻鬼的話)也沒討得了好,馬上放了口,這可以從小餘右手五指迸伸,指尖略為沾血,而左手還抓住了一小片事物中,可以推論得出來。


    搏鬥雖然短促,但十分劇烈。


    傷口有毒,但咬得不太深,中毒也不太深。


    但毒性甚烈。


    小餘依然說不出話來,像手腳也不能稍作移動,隻張了張眼,就疲乏的合上了眼皮。


    老魚的情形,得要比小餘還慘烈些……


    他的後頸也有兩排齒印,不過,看他僵硬的身子肢體中顯示,他在遭襲的那一刹間,雙肘撞出,已及時擊退來敵。而且還及時以一身硬的橫練的內功,及時自封住了血脈要害。


    但,還是給“咬”中了。


    四童中何梵最是怕鬼的,一見了,叫了起來:“鬼……鬼!鬼咬……鬼咬人!”


    李菁菁,言寧寧都尖聲吱叫起來。


    綺夢連忙喝止。


    不過,她心裏也得承認:


    那的確便是傳說中的鬼咬人。


    老魚已完全昏迷。


    四個負傷的人中,隻有聶青是仍然清醒的,所以分外痛楚,痛苦。


    可是他也傷得最慘烈。


    打得最是劇烈。


    三咬鬼


    這點,從異地迴店裏的白可兒和何梵,已經一眼可以看得出來。


    聶青是在背後遭到暗算的。


    他的青衫破裂二處,每處均有一個指印,打在他後脊骨上,膚焦皮裂,因為是要害,所以傷得很重,而且嚴重的影響了他的精氣神。


    所以他語無倫次,有點錯亂混淆。


    但他可也不是省油的燈。


    何梵跟白可兒抬起他的時候,他還錯以為是敵,幾乎要掙紮動手──後因傷得實在太重,才動不了。


    那時,他嘴上銜著的一塊肉。手中抓住的一塊肉,才掉了下來。


    現在肉就在桌麵上。


    無情在看。


    兩塊肉,很白,帶點血,都是給齧咬和生生自人的還是鬼身上扯下來的。


    “那鬼……鬼崽子……偷襲我……”聶青狂亂地道:“我猛迴身,也抓他一把,咬他一口……我死了,他也活不了,我傷了,他也沒討著便宜……”


    語態不改剽悍。


    ──三人都躺下了,隻他一個還討迴個“彩頭。”


    他也令傷他的人吃了個大苦頭。


    ──他咬鬼。


    他居然連鬼都咬!


    誰傷他,他就傷誰!


    誰殺他,他先殺誰!


    ──所以,誰咬他,他一定咬過去,同時還抓上一把。多掰下一塊鮮肉來!


    “我錯了。”無情很有點痛苦的說,“我以為我發現了敵人就匿伏在樓上,沒想到,是他故意要我發現的。”


    綺夢不解:“他為何要這樣做?”


    無情道:“調虎離山──他是誘我們分散主力。”


    綺夢推想道:“然而敵人早已潛伏到門外,見我們主力分散,有人出來,他便猛下毒手。”


    無情慚然道:“我還叫老魚和聶青到外麵去兜截樓上的人,我等於是叫他們去送死。”


    習玫紅看了難受,安慰道:“但他們沒死。”


    無情還是很赦然:“但我又犯下另一錯誤:把小餘留在六號房內。”


    綺夢看到他青筋布於鬢邊,臉發蒼寒、手顫的樣子,也勸慰道:“我們當時一起上房去,都以為屋裏沒人了。”


    無情羞愧地道:“其實人沒離開,根本,也不可能走得那麽快──他仍在房中。我們見到了空桶空盆,就錯覺他已走了。”


    綺夢依然不解:“但他究竟到哪兒去呢?”


    小餘當然無法迴答。


    迴答的是無情:“恐怕就在蚊帳之內。當時,隻要我們再進一步,就可以發現了。”


    綺夢迴憶剛才情形:“然而,樓下門外的唿叫聲卻在這時候響起。”


    無情黯然道:“所以,也累了小餘了。”


    綺夢看到無情傷情,她也內疚之色,洋溢於色,但她畢竟有大家風範,不失冷靜:“兇手也是在背後狙擊聶青的。”


    無情也道:“老魚一樣是自背後受到狙擊。”


    習玫紅補充道:“你們一上去,聶青,老魚走出去後,忽兒白影飄過,大門就猝然砰地關上,一陣狂風,幾乎吹熄了蠟燭,我們護著,心中驚疑未定,你們下來時才打開,就已經……這樣子了。”


    驚嚇中,幾個女中英豪,卻是誰也沒敢去看個清楚。


    就算要看,也看不清楚。


    ──不僅女的,三劍一刀僮子亦如是。


    他們就如此給人整弄得跑上跑下,不消片刻,就已折損三員大將。


    這是一向精明果斷。反應急速的大捕頭無情,出道以來未遇之事。


    無情輕咳了一聲。


    這時候,他額上的青筋已漸消去,手也不抖了。


    他的情緒看來已漸平複了過來。


    他問:“請恕我直問。”


    綺夢似已有了心理準備,仰了仰尖挺的鼻子,道:“你問好了。”


    “六號房是不是原來王飛所住的?”


    “是。”


    “所以剛才你以為是她來了?”


    “是的。”


    “你剛才在房中取走的是什麽東西?”


    這次,綺夢嫻靜了片刻。


    半晌她才迴答:“抹布。”


    無情也半晌才問:“為什麽?”


    綺夢答:“因為它是我一位故人的東西。”


    “故人?”


    綺夢點頭,神色有點哀憐。


    無情卻還是問了下去:“自從你這兒出現過一個赤裸磨刀洗澡的女人後,你有沒有親眼見過?”


    “沒有。”


    “都是其它人見的?”


    “我自己就沒見過。”


    “那麽,”無情這迴問得仔細,審慎,“根據他們的描述,以及你的所知,是不是對那個半夜裝神弄鬼老是沒穿衣服卻公開洗澡的女人,有點淵源?有些熟悉?”


    “是。”


    綺夢毅然迴答。


    眾皆訝然。


    詫異。


    “即然如此,”無情索性問了下去,“你覺她像誰?”


    綺夢安嫻靜寧溢地笑了笑。


    “我娘。”


    語音柔旋如夢。


    眾皆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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