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在追命苦等救兵之際,習玫紅才剛剛從“化蝶樓”找到冷血。


    她能夠找到冷血,實在是一件不簡單的事。


    從那種“霸王花”的山穀中潛逃至大蚊裏,可以說是最艱難的一段路程。


    那段路途全是荒山峻嶺,懸壑峭壁。


    習玫紅一麵要躲過山頭哨棚的發現,這條山路本就曲折迷玄,又漸從日落至近黑,習玫紅最怕的是蚊子,偏偏這裏蚊子又特別多,每叮她一口,她就拍一下,一時間“劈劈啪啪”的響,沒給守哨的戍卒發現,也算是她的幸運像髻簪上的明珠一般跟隨。


    蚊子越來越多,左叮一口,右叮一口,叮到後來,習玫紅臉上、手上,浮起好多小腫塊,紅通通的不消,習玫紅想起這些叮她的蚊子說不定其中一隻有毒,心裏就更怕。


    可是她最怕的不是蚊子,而是鬼。


    荒山寂寂,明月當空,份外清冷,狼嗥遙聞——不是鬼出現的最好的時節麽?


    習玫紅心裏不知慌忽忽的罵了幾迴追命;早知道,她就留守山穀,對付敵人,由得追命來遇鬼好了。


    她這一慌惶,就迷了路。


    不過,要不是她迷了路,隻怕她一輩子難以跑出這山穀。


    因為習三小姐向來迷迷糊糊,不會認路,她曾在習家莊大花園也迷失過,隻是她不給找到她迴去吃晚飯的老奶媽說出去罷了。


    追命要是知道,一定不會讓她一個人迴去“化蝶樓”——因為能摸迴去的可能性太小了。


    可惜追命不知道。


    所以習玫紅迷路了。


    因為她迷途,所以一麵躲蚊子,一麵亂闖路,總算幸運常籠罩習三姑娘,居然給她一麵咒罵頭上嗡嗡亂飛的蚊子,一麵逃迴了大蚊裏。


    隻要到得了大蚊裏,路就好找多了。


    因為隻有一條路,直通濟南的路。


    二


    隻剩下一條路的話,習玫紅沒有理由會迴不去濟南城的。


    但習玫紅就是迴不去。


    因為沒有馬車經過。


    習玫紅是跟追命躲在標車、柩車、馬車下來這裏的,那是一段不短的路途,如果要習三小姐走迴去,那實在是一件苦到不得了的事。


    別說習三姑娘從來沒有在荒山野嶺這般“走”迴去,就連坐車,她也不用趕馬,通常是在車篷的軟墊上吃糖果,還嫌車慢不夠涼快,所以在她而言,躲在車底下混進來已經是一件相當委屈的事了。


    沒想到而今更委屈。


    ——這麽遠的路,黑忽忽的,一個伴兒也沒有,竟要獨自一個人“走”迴去!


    “大蚊裏”的村民早已搬得一幹二淨,自然也不會剩下一驢一馬,習玫紅也不想多待在這黑沉沉的村子裏,隻好啟程“走”迴去。


    何況,她也可以隱隱感覺得出,追命一個人在山穀裏維持大局,是件情急的事,雖然追命有百般不是,但他畢竟仍是冷血的師兄啊。


    一想到冷血,習玫紅不禁有些羞赧,微微地笑開了。


    隻有荒山和月亮才知道,習玫紅偷笑臉紅的時候有多麽美麗。


    習玫紅好像發覺月亮在偷窺她,抬起臉兒說:“我才不想他呢,那壞東西!”


    當罵冷血是“壞東西”的時候,她真的想到許多“壞”事情上去了:那冷血一定還在“化蝶樓”裏,吃著很多好吃的東西,睡在好舒服的軟床上,還有那些妖女……


    一想到那些“妖女”,她就心裏氣炸炸的:那些女子,個個腰身,都像水蛇一樣,不斷的在拋著媚眼,仿佛那種眼色很有風情,使得男孩子都像小兔子一般趕迴她們設的籠子裏去!


    她想到這點,偏又饑腸轆轆,氣起來一腳踢石子,豈料那塊石頭,埋在土裏還有一大截,雖給她一腳踢飛,但也震得她腳趾隱隱生痛。


    她隻好坐下來唉聲歎氣,又發現靴子裏有幾粒小石子梗在那裏很不舒服,她隻好在清白如畫的月光下,撿塊出石坐下來,脫掉靴子,倒掉小石塊。


    這時候她就聽到一種聲音。


    車輪輾在幹癟地上的聲音。


    還有馬嘶。


    三


    習玫紅的運氣,已不能說是不好了。


    “大蚊裏”雖因瘟疾盛傳,所有村民匆匆搬走,隻餘一片荒涼,但是大蚊裏銜接官道的路上,還是有車輛行來的。


    不過在這入夜時分,行人絕跡,連馬匹也盡量避免經過這陰森森的地方。


    可是有一些車輛就避免不了。


    像這一部是一輛運載活魚到市肆,趕晚市下秤的運魚車,為了多賺幾文錢,這晚上的趕集是少不免的。


    但運魚的幾個人看到大蚊裏的荒道上居然有個脫了一隻靴子,半男半女裝束,披著長發揚著靴子叫停車的標致大姑娘的時候,都幾以為是見到豔鬼了。


    不過有這樣美麗的鬼,他們仍是心甘情願的停了車。


    習玫紅也終於到了濟南城。


    不過她努著嘴兒覺得很委屈。


    以那樣的眼色看她,她當時真想用一盆清水來洗去給那些男子看過的地方。


    可惜車上的水又腥又臭,還有半死不活的凸眼睛的魚、翻了肚皮的魚。


    有個男子居然還笑嘻嘻的問她:“暖,你在那兒做了多久?怎麽還又白又嫩一擠可以擠出水來呀?”然後大家一起哄笑起來。


    要不是當時習三姑娘就露了一手武功——“錚”地拔劍削掉那家夥一小片耳尖,恐怕往後的話會越難聽。


    也幸虧是這樣,習玫紅才迴到了“化蝶樓”。


    她一下車,還是聽到車上掩抑不住的嗤笑聲。


    她的肚子正咕咕叫了一聲,想起冷血還在歌笙輕柔溫褥厚枕的地方舒服的時候、更覺得受了侮辱,一氣之下,噙了兩泡眼淚,因為倔強之故,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就衝上了化蝶樓。


    化蝶樓的老鴇、妓女、客人,都以為她是憤然來找縱情聲色中的丈夫的女人。這種女子,通常連龜奴都不大敢惹。


    習玫紅是個敏感的女子,偏教她看出別人的感覺,所以她就更生氣。


    她一麵心裏罵著:死冷血、臭冷血……一麵走上樓去,一麵掀簾子。


    掀簾子的結果,是裏麵男女驚唿各一聲,習玫紅兩頰紅似火的退了出來,氣得無可再氣,想想更氣,“錚”地又拔出劍來,大聲叱道:“死冷血,你在哪裏!”


    幸運的是,冷血即刻出了來。


    冷血也是平生首次給人叫“死冷血”就應聲而出的。


    他雖被叫“死冷血”,但心裏頭著實狂喜:因為他知道一定是習玫紅迴來了。


    他幸虧早跳出來一步,不然的話,習玫紅就要大鬧化蝶樓,搞不好要跟青樓惡奴們大打出手了。


    四


    冷血與習玫紅終於見了麵。


    習玫紅一見冷血,就想到在他懷裏大哭一番,哭得淋漓盡致再說。


    但她瞥見簾子一晃,另一人也掠了出來,心裏頭就涼了半截。


    出來的人是個女子。


    一個纖弱得倍添韻味的女子。


    習玫紅認得她:這正是那個在化蝶樓舞姿纖巧、柔若無骨、眼睛會說動人的話的那個女子!


    ——這女子後來曾禦劍飛襲吳鐵翼!


    習玫紅一想到剛才掀開簾子所看到那一男一女的情景,心裏剛涼下去的部分又似烘爐般焚燒了起來。


    她立即寒了臉,像沒見到冷血一樣。


    “誰叫你呀?”


    拙於言詞的冷血怔住:“我……”


    “不要臉!”


    習玫紅霍地轉身,迅速地讓眼淚流下來,借旋身之際用袖子揩幹,但這一切,都沒瞞得過從簾子裏掠出來的離離。


    離離姍姍行前,說:“習姑娘。”


    習玫紅故作大方迴首笑道:“有何指教?”


    離離柔柔一笑:“冷四爺一直在等你和三爺迴來吃飯哩,他一直坐立不安,很擔心……”


    習玫紅心裏忖:這用你來說!少假惺惺了!卻在臉上笑道:“是嗎?”


    也不知怎的,她每看見離離,心裏就浮現起自己小時候學舞不成摔破了東西,還有踩死了一隻豢養的小蛤蟆而傷心落淚的情形;隻覺得自己麵對這風情萬種的柔弱女於,自己很不像個女孩子。


    其實習玫紅的聲音甫起,冷血就掠了出來,他乍見習玫紅,萬千情意,湧上心頭,卻不知如何表達。


    他看見習玫紅有些風塵仆仆,花容憔悴的樣子,心裏愛惜得微疼了起來,想用手撥去習玫紅發上一片小枯葉。


    但習玫紅不知怎的,忽對他冷了臉,他的手隻好隔空僵在那裏,好一會才訕訕然縮了迴來。


    這些離離都看在眼裏。


    她和冷血談過了一席話,自然了解這大男孩子的心裏感受,便向習玫紅笑著說:“冷四爺一直在我麵前,盡是說你。”


    習玫紅昵聲道:“說我什麽?我有什麽好說的?”


    冷血這時禁不住問:“三師兄他……”


    他本有千言萬語,蜜語轉憐,想對習玫紅說的,在她去後音訊全無的時分,他才知有多掛懷,但在此刻,他還是要先追問三師兄的下落。


    這一來氣惱了習玫紅,冷笑道:“你就隻記得三師兄!”


    離離暗喟了一聲,本來想說:你怎麽這樣不了解四爺……後來轉念一想,這種情形,不是外人參說得了的,自己最好還是離開的好,便婉然一笑:“我有事,先走了。”


    冷血愣在那裏,不知如何說是好。


    離離對他一笑,走過習玫紅身畔之際,隻低聲說了一句:“習姑娘,他對你,是真的好,這幾生修來的福氣,不要給脾氣壞了。對男人,自然太馴不好,但溫柔還是切要切要的。”


    她笑了笑又道:“我真羨慕你們。”


    說罷便姍姍而去。


    她離去之後,習玫紅的氣平了,離離的話,倒逐漸在她心裏生了效。


    剩下冷血和習玫紅,誰都不知如何開口。


    習玫紅本來先要求大吃一頓的,但有些赧然不好提起。


    她隻好先告訴冷血遭遇的事情。


    冷血一聽,從習玫紅充滿樂觀、自大、加油添醋、傳奇故事一般的轉述中,分析到追命的處境危殆,當下沉聲問:“如果要你再迴霸王花山穀,你可認得路?”


    習玫紅氣得鳳目睜了一睜,揚揚秀眉道:“當然認得。”


    又補了一句理直氣壯的話:“可是,我還未吃東西呀。”


    冷血疾道:“我先去布置,你可以在這裏先吃,弄好了迴頭我來叫你。”


    習玫紅從冷血的臉色裏知道事態嚴重,便乖乖的點了頭。


    冷血是去調集衙房的人手,圍剿趙燕俠這一幹人,要一網打盡,必須要冷靜充分,行動奇速——冷血雖然剛烈,但決不魯莽。


    他的身份和職責,也不容許他有絲毫的魯莽疏忽。


    冷血即時出去調集人手,習玫紅餓不過,叫了些好吃菜肴大吃一番,吃著吃著,良心有些不安起來,留下了幾塊肉、一些佐料,又托小廝買了幾粒蛋和幾株蔬菜,看了又看,想了又想,連手指都冰涼了起來,腦裏還盤算著一些主意。


    五


    追命與趙燕俠已經交手七次。


    在這七次交手裏,追命從趙燕俠手上第一柄武器跨虎籃,至第十一件武器月牙刀,足足踢飛震落了趙燕俠手上十一件兵器。


    但趙燕俠旋即亮出第十二件奇門兵器:吳鉤劍!


    趙燕俠一麵打一麵從容地笑道:“三爺,莫忘記我有五十四個師父啊。”


    追命了解他話裏的意思。


    趙燕俠的五十四個師父,武功都不怎麽高,可是,趙燕俠的武功,卻學盡五十四個師父所能,五十四個師父的武功聚集起來,足以把趙燕俠造成一個在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一流高手。


    雖然他運腿如風,數度踢掉對方的兵刃,但是,趙燕俠隨手接過一把新的怪異兵器,又使出另一種嶄新的打法。


    由於每一種兵器的用法招式,迎然不同,追命久戰之下,隻覺目眩心驚,難以應對,但對方招式變化,卻層出不窮。


    “卜”地一聲,趙燕俠手上的吳鉤劍,刺在追命腿上,反而折斷。


    趙燕俠微曬,又亮出一條十七節三棱鋼鞭,虎虎地舞動了起來,全身化為罡風鞭影,向追命罩來。


    追命猛喝一聲,一口酒箭,化作千點瑞彩繽紛,衝趙燕俠麵門猛射而出!


    趙燕俠此刻使的是鞭。


    鞭影再密,也罩不住追命的酒光萬道!


    可是趙燕俠空著的左手一抖,憑空抓住一麵藤牌,往臉門一格,一陣“必噗”連響,酒箭射在藤牌上,如密雷攻打一般。


    趙燕俠借勢退跌七八步,笑道:“三爺的噴酒功夫,確名不虛傳,卻不知我這藤牌鞭法如何?”


    說著飛龍矢矯的鞭影,騰挪卷舞,但人在藤牌之後,電轉星馳,倏忽來去,令人無隙可襲。


    追命隻好一麵應敵,一麵伺隙觀變。


    趙燕俠的鋼鞭,忽然一沉,拖去卷來!


    ——追命最可怕的是一雙腳,惟有先把他的腿功毀去,才能取勝。


    追命忽然彈起,鞭擊空,正欲迎空卷擊,追命忽然身形似被巨石壓下一般疾沉,踩住鋼鞭。


    鋼鞭在地上濺迸火花,但力抽不動。


    趙燕俠隨即放棄鋼鞭,改用太皓鉤,急扣追命雙胛。


    追命“咄”地一聲大喝,向土崗掠去。


    趙燕俠身形如影,他早已防備追命在不能取勝的情形下極可能隻求速退再說。


    如果要退走,必須要掠出山穀。


    ——但是山穀隘口他早已令剩下的“師父”埋伏,追命想必也看得出來,他要殺出穀口,徒招致背腹受敵而已。


    因此追命若要退走,必須先掠上土崗。


    ——居高臨下,殺退追敵,然後攀壁逃逸。


    趙燕俠的殺著早已伏好,就待追命這一逃!


    就在追命起念要掠上土崗之際,趙燕俠已猛然截擊——製敵機先,這“先”字是遇敵時決定勝負的因素。


    在對方動念之前搶得先手,或在對方動手之前搶得先機,抑或在對方奪得先勢之時先破其勢,都是“先”之訣門。


    趙燕俠已奪得先手。


    可惜追命並沒有踏上土崗,所以趙燕俠並沒有取得先機。


    他這一下躍出隻是誘敵之計。


    ——誘趙燕俠去截擊他。


    他用的正是在對方搶得先勢時破其先機,他的身形在半空猛然一頓。


    在半空急彈的身形怎能陡然頓住呢?


    這情形就像箭矢在飛行半空中倏止一般不可能。但追命做得到。


    他驟然頓住。


    腳張成一字,如風車輪一般,向趙燕俠倒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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