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迴白花花的白花


    一


    在夕陽徐徐落下,夜暮漸漸替代之際,周白宇和霍銀仙,在撼天堡芥蘭圃地上,仰受著山影的藍意,血盡而死。古今欄轟然塌倒中,結束了多條性命,把伏犀鎮主青天寨主兩顆江中激戰的傷心,連成豪氣。同樣的,白欣如、梁紅石、江愛天、休春水、奚采桑、居悅穗、白花花這一行七人,在迴幽州江府世家的途上,遙見那一輪殘陽如血。


    白欣如已悠悠轉醒,她隻願暈去不再醒。


    此刻她心絮亂如織機上的煩絲,折不開、剪不斷、她隻知道一點:白宇和我,都不能容於世上。


    她也想到霍銀仙,也想到藍元山,但她一想到他們,心裏就像有幾個小孩子在狂踏織機上的亂線。


    ──她肚子裏已有了周白宇的小孩……隻是,他還未知道……。


    想到這裏,白欣如真恨不得就此死去,但更感到絕望的是自己決不能死。


    就在這時,馬車轆轆,已至江府。


    江府是豪門大戶,單止門前兩隻人高石獅,是金鍍的,馬車上鑲嵌象牙白玉,就可以知道主人的奢華之氣,揮金如土。


    連同馬鞍,也是金子打就的。


    江愛天叫梁紅石把白欣如扶入自己房去,瞥見白花花站得如風中弱花,發上的花也楚楚可憐,便道:“黃夫人也到室內躺一下吧。”


    白花花並不情願:“我撐得住……。”


    休春水道:“唉呀,怎麽身子恁是嬴弱,這怎經得風霜呀。”


    白花花低聲道:“我不要緊……”


    奚采桑道:“這強充不來的,看你站也站不穩,還是進五妹妹房間歇一下吧。”


    於是不理白花花的反應,居悅穗就把白花花扶入臥房。


    江愛天向背後的七八個婢仆道:“去,去,我們要商量大事,除了大少爺迴來,誰也不許打擾。”


    眾仆都退了出去,隻剩下江愛天的兩個貼身侍婢,一個為大家奉茶倒水,一個替江愛天捏臂揉背。


    奚采桑羨慕地道:“五妹妹好福氣。”奚采桑、梁紅石、休春水、居悅穗、江愛天五人早結為姊妹,以江愛天年紀最輕,所以排行第五,但因江愛天最有錢,她們之間的錢財花費方麵,可以說是全由江愛天一人供給。


    江愛天蹙眉揉心歎道:“富貴乃是俗物,市儈方才希罕,我看著這些不好玩的事物,心裏就生憎。”


    奚采桑笑道:“妹子嫌多,我可欣羨,不如布施一些,給我們花用,天下之至樂,想來莫逾於此矣。”


    江愛天沉下了臉:“沒想到大姊也是個糊塗萬分的俗人,教珍奇蒙了眼。”


    休春水盈盈笑道:“話不是那麽說,五妹子既然美玉黃金,已司空見慣,我們這些沒出息的姊妹可抵押勒贖的過活,不如布施布施給我們吧。”


    江愛天冷笑道:“好沒規矩的,識著你們算我們倒楣,我雖沒把古玩奇珍瞧在眼裏、但家父家兄,可視作命根子,你們怎能老不識羞的跟我要?”


    奚采桑笑道:“就算是妹子說我們豬油蒙心,財迷心竅,今日我們也要得遂心願了。”


    江愛天怒道:“你──”下麵的話未說出來,奚采桑、休春水一起發動。


    江愛天一呆,沒想到兩人真的出手,就在這一怔之下,隻來得及與奚采桑正麵對了一招,右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已為休春水所扣,同時被製的還有背心“魂門穴”,居悅穗也閃至她背後,拿住她後頸的“天柱穴”和背門的“神堂穴”。


    江愛天瞪大了雙眼,張大了嘴,她畢竟是富家小姐,缺於應變之能,兩個婢仆,本在替江愛天推揉捶腿,驚唿一聲,紛紛退後,一個刷地拔出懷匕,一個返身向外奔去。


    可惜她才返身,門口飛起一道精光,“噗”地一聲,沒入這婢女的腹腔裏。


    這婢女哀唿半聲,站在門口邊出襲的梁紅石已用左手迅速掩住她的嘴。


    右手的飛魚刺卻往下一拖,婢女瞪大了眼,受著裂膛之痛,當她失去力量站立之際,梁紅石扶住了她,迅快地剝掉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裸屍與死狀,令剩下一名婢女握著的懷匕劇烈地抖動起來。


    奚采桑將一隻手指,放在唇邊,悄聲道:“別叫……”


    婢女嚇得幾乎要哭出來了,“你們──”


    奚采桑像一個大姊姊般的行近去,低聲柔氣的說:“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婢女揚著刀,哭叫道:“不,不──”


    奚采桑柔聲得像疼繈褓中的孩童一般的口氣:“你不叫,我們就讓你走,我們跟你家小姐是金蘭姊妹,又怎會傷害你呢?”


    她向婢女伸出了手,微笑著道:“來,把匕首給我。”


    婢女雖練過武功,但從未曆過這等場麵,抖得連衣衫也像蜻蜓的翅膀,奚采桑進一步,她就退一步,“碰”的一聲,背部已觸著牆壁上的字畫。


    奚采桑深吸一口氣,舉起了手,“給我……”


    婢女望向被製作不得聲的小姐江愛天,哀叫道:“不要殺我,不要害我……”


    “不害你,不殺你……”奚采桑一麵說著,手指已觸及匕首,猛地一摔,已將匕首奪過,隨著半聲哀號已將婢女手扭背後,橫匕一抹,“嗤”地一聲,一股飛血,自婢女玉頸噴向牆上山水畫上,呈現鮮紅的血花。


    婢女喉頭像一隻被割喉的雞,悶吭幾聲,抽搖幾下,終於癱軟,奚采桑又迅速除掉她的衣服,任她躺在自己的血泊上。


    “……其實你們也是富貴人家的奴仆丫環,誰教你身處豪門?這可怪不得我們……我們本來要殺的不是你。”奚采桑這樣咕噥著,然後提著血刀,逼近江愛天。


    江愛天此時已嚇得魂飛魄散,就算休春水和居悅穗不製住她,她也未必說得出話來。


    奚采桑微笑著,把手一擺。


    居悅穗和休春水同時鬆手──在鬆手之間,一個點了她右腰下的“誌室穴”,一個封了她頸項的“風池穴”。


    江愛天的臉,軟綿綿的趴在桌上。


    奚采桑的血刃,在她眼前晃過來,晃過去。


    江愛天悲聲道:“別……別……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我都給你!”


    奚采桑道:“我?我們什麽都要。”


    江愛天顫聲道:“你們,你們……”


    奚采桑笑得十分淫邪:“我們?我們就是幹下九宗大案的人。”


    江愛天被這一句話,猶似雷霆霹靂一般,擊得心膽俱裂,魂飛魄散。


    奚采桑笑著,她的聲音忽然有了一種奇特的改變,像一向家裏養的母雞有一天喔喔地啼起來,變成了雄雞。


    “我是陰陽人,奸了你,再殺了你,就如那九宗案子一般──不過謝紅殿算是例外,她太厲害,差點給她逃脫,隻來得及殺掉,對死人我沒興趣。”


    “你們富貴人家,好寫意啊,”梁紅石狠狠地道:“我們呢?我丈夫是丐幫分舵主,什麽苦沒受過,現在我們要你們也受受痛苦、欺淩的滋味。”


    “不過,我們的丈夫都不知道我們幹這種事;”休春水詭異地笑道:“他是市井豪俠,流的血已可以澆遍你院子裏種的花吧?好不容易才在今天在武林中有一席之地,他是大俠,不幹這種事,我可不管!”


    “有一天我們的丈夫會感激我們,讚我們做得好、做得好,做得夠絕夠痛快的!”居悅穗道:“我丈夫做捕頭,一寸血汗一寸險的捱,破了大案千百宗,收入還不夠一個小賊頭!”


    “你聽聽,江五妹妹,”奚采桑笑得古古怪怪的,向嚇得魂不附體的江愛天道:“我是窮秀才奚九娛的姐姐,也是他哥哥,我可不能目睹他一世人沒出息,一輩子捱窮捱餓。”


    “別殺我……”江愛天的眼淚沒命的流,卻忘了哭泣,“求求你們饒了我……你們要什麽,我都給,我都給……”


    “本來就不由你不給,”奚采桑血匕又一揚,冰涼沾血的刀鋒貼近江愛天的臉頰,“我先要了你,再殺你全家,財物洗劫一空,要是你哥哥江瘦語迴來,也一並把他宰了,‘四大名捕’任他們怎麽查,都以為是淫賊幹的?千料萬猜,都想不到是我們幾個鬧著要擒兇正法的婦道人家!”


    說到這裏,奚采桑低聲怪笑起來,由於她心中著實喜歡得意,是以手上的刀鋒將江愛天的臉龐刮得沙沙作響,她也不為意。


    “其實窮苦人家對你們這些窮奢極侈、出盡風頭、享盡清譽、色藝遠播的世家子弟,早已深痛惡絕……”奚采桑一字一句地道:“‘十全才女’於素冬、‘富可敵國’錢大老板的愛妾殷麗情、‘燕雲劍派’女掌門人尤菊劍、‘青梅女俠’段柔青、‘女豪俠’冷迷菊、‘彩雲仙子’伍彩雲、岑禦史愛女岑燕若、‘女神捕’謝紅殿、‘淮北第一英雄夫人’顧秋暖……莫不是這樣死的。”


    她每報一個名字時,江愛天就像心口被擂了一下似的顫了一顫,到最後奚采桑還斜睨著她,補了一句:“現在輪也輪到你了。”


    “你也睡安穩大覺適意久了,如今,讓你嚐嚐辱而後殺的滋味。”


    “我不要……”江愛天無力地哭道:“我不要……”


    “小姐啊,”奚采桑用刀在她的臉上刮來刮去,現出一抹又一抹的紅痕,迅速散向白色的肌膚上,“怎由你說不要?”


    梁紅石、居悅穗、休春水等都陡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在江愛天耳中聽來像是牛頭馬臉在地府尖號。


    “這兒,交給我啦,”奚采桑淫笑道:“房裏還有兩隻小羔羊,勞你們的駕吧!”她的聲音時男時女,忽雄忽雌,聽來刺耳難聽。


    梁紅石笑道:“裏麵兩個,一個傷心欲絕,一個弱不禁風,可經不起你蠻幹。”


    休春水笑道:“總得先收拾掉她們,再把江家全都宰了,財寶就歸我們了,再幾宗下來,也夠我們富貴榮華享不盡了吧。”


    居悅穗笑道:“反正,我們幾人,互為不在場證明,再多幹一、二宗,便遠走高飛去也,任‘四大名捕’去查個烏煙瘴氣,我們隻笑得直打跌。”


    三人一麵說笑,一麵往內房走去。


    江家的院落實在太大,江愛天的閨房跟臥室,也相隔好一段路,三人一麵留意著金銀珠寶會藏在何處,笑笑鬧鬧到了臥房。


    白花花低垂著雲鬢,倚靠在床頭枕上。


    白欣如支頤在桌上,神色一片哀戚。


    休春水走過去調解地道:“我說妹子呀,你忒也太看不開了,男人準定不是好東西,世上哪有貓兒不吃腥?要嘛,痛痛快快,等他迴來,趁他睡著……”揚手作一刀斫下狀,又道:“不要嘛,爽爽落落,眼開眼閉,當他沒有的事,由得他胡天胡地,到頭來總要上老娘的床!”


    白欣如秀眉微蹙,神色木然。


    梁紅石繞過去到了白欣如另一邊,道:“妹子,何必苦苦思慮,徒傷身子嘛。”


    白欣如臉白如石,垂目不語。


    居悅穗走向床邊,悄聲問:“黃夫人?”


    白花花應道:“嗯?”


    居悅穗笑問:“睡著啦?”


    白花花道:“還沒有。”


    居悅穗笑道:“真可惜。”


    白花花奇道:“為什麽?”


    居悅穗歎道:“要是你睡覺了就好。”


    白花花說問:“怎麽說?”


    居悅穗冷冷地道:“你身體那麽弱,要是神智清醒,怎受得了?”


    她話一說完,不待白花花再問,拔出八極劍,橫擱在白花花的咽喉上。


    二


    白欣如乍聞背後有異聲,轉首去看,但背脊中心的弦間、風府、大椎、靈台、懸樞五處大穴,已為休春水所封,正想拔劍,但腎儒、會宗二穴又為梁紅石所扣,全身麻痹,動彈不得。


    本來在這些女子當中,當以白欣如的武功為最高,但她黯然神傷,且在毫無防範的狀況下,才教梁紅石、休春水二人所乘。


    白欣如道:“你們幹什麽……?”


    梁紅石笑道:“也不幹什麽,隻是多幹一宗奸殺劫案而已。”


    白欣如悸然道:“你──”


    休春水淡淡接道:“還有我,以及敖夫人、奚大姐姐。”


    白花花顫聲道:“你們就是九宗案子的兇徒……?”


    居悅穗把劍一挺,兇狠狠地道:“什麽兇徒?!……你們出身好,一世人吃好著好名譽好,我們則終日窮困,作事比你們多,名頭卻遠比你們小,哼,嘿,你說九宗大案,現在,外麵已是第十宗了。”


    休春水指著白花花,嘻嘻笑道:“你是第十一宗。”


    梁紅石向白欣如道:“你是第十二宗──咱們三宗一起幹!”


    白欣如心知此乃自己畢命之期,她隻求解脫,道:“你們殺了我吧!”


    “哪有死得這般容易?”梁紅石噓聲道:“奚大姐是陰陽人,你們要死,也死得像男人幹的,‘四大名捕’這才不會疑心到我們身上呀!”


    忽聽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道:“可惜‘四大名捕’早已疑心到你們身上了。”


    梁紅石隻覺毛骨悚然,霍然返身,日月鉤“嗖”地抬起,在這刹那間,她隻來得及看見居悅穗半身倒在床上,血自她的身上染紅了錦繡鴛鴦的綢質棉被。


    她在霍然迴身的刹那,一片沒羽飛蝗石,已切斷了她的鼻梁,嵌入她的臉骨。


    她的眼前漾起一陣血光,以致錯覺在她麵前徐徐掀開臉紗的白花花是穿著鮮紅衣衫。


    三


    白花花穿的當然是白衣。


    白衣長衫。


    當掀開臉紗的時候,臉色是那麽蒼白,但黑眉如劍,目若炯星,分分明明的是一個把殺氣升華成高傲的男子。


    白欣如認得他。


    白欣如差點沒唿出來。


    這“白花花”的男子,不過二十來歲,他在床上殺了用劍抵著他咽喉的居悅穗,已無聲無息的閃到了梁紅石的後麵,在她未出手前殺了她,卻始終荏弱如故,而且這幾下疾掠,不是用腳飛躍而是以手拍地按彈而至的。


    過份的驚愕使休春水完全震住。


    她立即想起挾製白欣如或可保命。


    但男子銳利的眼像剖切了她內心的想法,冷冷地道:“你最好不要動。”


    休春水覺得由指尖冰冷到腳踵裏去。


    那男子一字一句地道:“你一動,就跟她們,一模一樣。”


    “完全一模一樣。”


    居悅穗、梁紅石適才還在房裏趾高氣揚,而今卻都是死人了。


    原來插在“白花花”發上的一朵白花,已“釘”在居悅穗的咽喉上。血染紅了白花,再流到床上,使未被染紅的一部份白花花瓣,更分外的白。


    第二迴掃興人


    一


    “你……你是誰?”休春水幾乎呻吟地道。


    男子的迴答更令她似給人一把推入了冰窖之中:“成崖餘。”


    休春水張大了口,一會兒才從嘴裏好不容易的吐出兩個字:“無,情!”


    “四大名捕”中的“大師兄”極為年輕,自幼全家為仇人所害,他雙腿也被人斫斷,身受難治的極重內傷,後為諸葛先生所救,憑了堅苦卓絕的毅力與智慧,雖因體弱不能習武,但練成一身駭人聽聞的輕功與暗器手法,及鐫造了一頂令江湖中人聞風膽喪遍布機關的轎子,破了無數千百個四肢健全的人都破不了的大案,成為“四大名捕”之首,因其辦案冷臉無私、出手反臉無情,故武林人稱之為“無情”。其實無情反倒是“四大名捕”中極多情的一人。他原名是成崖餘──崖餘二字則是諸葛先生因其劫後餘生而賜名的。


    成崖餘便是無情。


    無情釘著休春水,兩道寒冰似從休春水雙眼直灌入她的心坎:“像你們這種人,我沒有必要生擒或逮你歸案,通常我都立即殺了,你最好不要給我有理由這樣做。”


    休春水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轉到無情的下盤,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的腿……”


    “廢了,所以站不穩。”無情即答。


    “既是義腿,”休春水的眼光閃爍著,像黑洞裏懼畏火光的毒蟒,“不能走動是吧?”


    “你不妨走走看,”無情一揚手,手上兩片金光一閃,刷地一聲,一枚甩手金箭,將休春水髻上一顆珠花,釘入壁上字畫,金箭穿著珠花,兀自激顫。


    休春水臉色呈現一片慌惶,無情淡淡地道:“我不必追你。”他這句話,說到這裏,就當是說完了,其餘未完的話,他隻是微睨牆上兀自顫晃的珠花,不多發一言。


    休春水的身子,比釘串在金色小箭上的珠花抖得更厲害,使得她的一雙腿,禁不住劇烈的顫抖,幾乎軟倒。“我……我不走……”


    話未說完,她陡地一聲尖嘯,十隻手指,已箍在白欣如的脖子上!


    她並不是想抓死白欣如,而是要扣住白欣如,要是能扣住白欣如,就能威脅無情放過她,否則,就算無情不殺她,把她送去衙門,她也隻是死罪一條,死路一途。


    她已別無選擇──除非能挾持白欣如,或許才有一線生機。


    但就在她撲向之際,驀然驚覺,無情已經不在了!


    ──無情在哪裏?!


    休春水的出手,本就為了要脅無情,而且她這一下孤注一擲,防著無情──可是就在她全力出手之時,無情竟不理她,居然走了!


    她還來不及有什麽反應,“錚”地一響隨著“噗”地一聲,一口長劍,已沒入她腹腔裏去。


    白欣如沒有拔劍,飄然後退,一麵厭惡之色,惟恐被她鮮血所沾染,“叮”地一聲清吟,就在白欣如退去之際,一枚小金箭,自她白色衣襟上落了下來。


    休春水張開了口,她明白了。


    無情射出兩枚小金箭,一射她發上珠花示警,另一則以箭尾倒射並撞彈開白欣如身上被封的穴道,然後無情便走了。


    因為他知道白欣如的武功遠在休春水之上,也算準休春水會拿白欣如當人質,而且在行動之際,隻防著自己,而渾不知白欣如的穴道已經解開了。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再留了。


    有人還等著他的救援。


    休春水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她張大的口,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終於膝蓋一折,脖子也折了下去。


    這樣看去,仿佛是休春水向白欣如跪著,但白欣如卻深深地知道,休春水一點也沒有懺悔的意思,也許在她臨死的一刻,還在埋怨著造化弄人,太不公平,讓她誕生在貧賤之家,使她有錢無福享用,令她功虧一簣……不過無論她是怎麽想,她的血已從劍肌相連處,漸漸淌了出來,流了一地。


    二


    奚采桑不理江愛天的哀告求饒,把她的雙腿扳成鈍角。一個貴家小姐的哀叫痛楚,反而使奚采桑獸性的血在體內奔流,對這個半陰半陽的人來說,殺無抵抗者的血肉骨折之聲,和蹂躪美麗女子那種顫抖的肢體,頗能讓她(他)感受原始官能的快意。


    一個貧賤出身的人,一樣可以享受美麗的高潔的肉體。


    他正要進入極端興奮之際,忽然覺得一股厲烈的寒意,自他背脊間透入,迅速蔓延至他全身,把每一處俱結成了冰。


    奚采桑沒有迴身,但緩緩的迴過了頭;他沒有立即彈起來,因為他害怕就在他彈起來的刹那會被釘穿在地上。


    他迴過頭來就看見丈外一個人。


    白衣如雪,兩道直黑的眉下星一般的眼睛,嘴角邊一抹冷峻而帶微乏的笑意。


    奚采桑覺得對方的眼神,猶如兩枚冰膽,隔了丈外,仍看得他透心徹寒。


    “沒想到白花花就是無情。”奚采桑說。


    “白花花是白花花,無情是無情;”無情這樣地答:“不過,九大案元兇一直查不出來,而以身份地位論白花花是必然之選,所以我請黃堡主夫婦合作,把我扮成白花花,以追命三弟為幌子,引你們對我下手。”


    “我已給你逮著了,你把我送到衙裏吧。”奚采桑支起身子,歎道。


    “不。”無情緩緩地道:“送到衙裏,你也許有同黨來救,或者使錢買通貪官汙吏……總之,還有一線生機。”


    “那你想怎樣?”奚采桑冷笑道:“別忘了,你是個捕頭,你不能動私刑,不能處決人,一定要依法行事。”


    “是的,我是個捕頭,一定要依法行事;不過,對你是個例外。因為你實在不能算是一個人。”


    “你是一頭瘋了的狂獸,有沒有人會拉一隻野獸去坐牢?對野獸,隻有殺了,一刻也不能留。我掃了你的興,殺你,卻是助我的興。”無情淡淡地把話說完。


    奚采桑突然伸出五指捏住江愛天的喉嚨,將江愛天擋在自己麵前,兇狠之色連野獸也為之驚怖。


    “你敢動我,我殺了她!”


    無情搖首,神色有七分冷漠,二分譏誚,一分悲哀。


    他非常非常緩慢的搖首,奚采桑卻在急促轉動著覓路逃遁的眼。


    “沒有用的。”無情說。


    然後他就出了手。


    三


    奚采桑身前有江愛天,這是他活命的擋箭牌,既可威脅無情,也可擋禦攻擊。


    無情一揚手,手上藍光一閃。


    奚采桑卻看不見暗器,他後腰已一辣,他怪叫一聲,伸手一摸,腰背上已多了七八顆鐵蒺藜!


    就在他伸手一摸之際,他繞過背後去的手臂,刹那間並排了七枝鋼棱,全深入骨!


    奚采桑這時已忘了疼痛,他隻是張開了口,不是叫痛,而是叫饒命,“嗖”地一聲,一鏢射入,穿喉而出,自頸背噴出打入牆中,那支精鋼打就的鋼鏢,入牆及柄,隻剩下紅綢穗子顫動著,在牆上濺起了一朵血花。


    奚采桑倒下去的時候,人已像一隻刺蝟一般。


    一隻渾身“長著”暗器的刺蝟。


    無情看著他的屍體,臉上的神情,寂寞多於痛楚,疲憊甚於哀傷。


    四


    追命和無情再見麵的時候,是在飄落著小小黃花的樹下,陽光映得黃花美而俏,隨風一吹,飄送到陌生的地方去了。


    追命長長地淺歎了一口氣:“看來貧富貴賤之間的懸殊,真不該太大,貧者愈貧,富者愈奢豪,如此下去,總會出一些不太愉快的事的。”


    無情沉吟了一會兒,伸手,挾住一朵小小的黃花,他在細心觀察它纖細的花瓣。“其實,與其追求富貴,不如追求心安的快樂。”


    他對指上小花輕輕嗬了一口氣,花送遠處,“你看,”他說,“它不追求比牡丹更豔比玫瑰更紅,它追求風的播種。”


    “經過這事,殷乘風收斂多了,隻全心管好他的青天寨……”追命目送曳曳飄去的小黃花,舒了一口氣,道:“‘風雲鏢局’的龍放嘯龍老英雄,已經囑人護送白欣如迴去了……他本來就是個好義父。”


    “這整件事,隻對一個人最好。”


    “誰?”


    “江愛天,”無情的神情有了一抹淡似風送花去的笑意,“她大徹大悟,也大發善心,將江府銀兩,盡分出去濟貧行善。”


    “哦……”追命笑了,他的笑容有一種江湖人的微愁和微醉。“這樣也好……藍元山卻出家去了。”


    兩人沉默了一陣,有些黃花,掠過他們的衣鬢,有些黃花,降落在他們衣襟足履,有些黃花,隨輕風,秀秀氣氣快快活活的遠去了。


    無情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問:“藍鎮主在哪一座廟出家?”


    “陝西‘金印寺’……”


    “不好。”無情忽道,“金印寺就是我們接辦的山僧噬食全村性命的奇案發生處,我因匆匆趕來調查此案,金印寺的血案卻尚未有頭緒。”


    “看來,藍元山想當和尚,隻怕也不安寧了;”追命喃喃道:“隻是,他跑那麽遠的一座兇廟去剃度,究竟為了什麽?”


    “我不知道,”無情目送飛飄過去遼闊原野的陽光中的小黃花,淡淡地道:“我隻知道,到時候了,我們又該走了,就像蒲公英的種籽,有風的時候。就要飛去。”


    稿於一九八二年一月廿九(壬戌年正月初五)晚農曆新年於鯉魚門前居。


    校於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五日不輸房:大年初一,與康、君、梁、何、海、姊、馨伴母共度。


    再校於一九九七年:年中起又再發奮埋首苦讀,狂刨各類名著巨帙,讀得通、讀得透、讀得有閑,讀得個中三昧,讀得走火不入魔但成狂,讀得又驚又喜,讀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讀得好痛快好過癮。對知識,做大學問;對寫作,做大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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