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壇碎裂。


    酒壇裏沒有人。


    蔡旋鍾按劍不拔,臉上也出現了堅毅不拔之色,驀然抬頭,“原來你在亭頂,”他道,“可是你的唿吸和心跳,卻自酒壇裏發出來。”


    “酒壇太狹小,我一向不喜狹仄的地方,”亭上有清朗的語音答,“我的輕功可以做到落地無聲,但人不能停止唿息和心跳,所以我隻有把唿吸聲和心跳聲轉傳到酒壇子裏去。”


    蔡旋鍾的衣衫很貼身。


    他覺得衣服一如劍鞘,好劍必須要好的劍鞘,人也一樣。


    他現在顯然在吸氣。


    深深的吸氣。


    然後再吐氣。


    緩緩的吐氣。


    他正在運氣會神、養精蓄銳。


    因為亭上的人,還沒有出現,他就感覺到一股淩厲的劍氣,幾乎要逼入他身上每一處的毛孔裏,甚至直似要把他的睫毛逼入自己的眼簾裏。


    他的確發現場中還有一個人。


    不是他聽到了什麽聲響,而是感覺到了劍氣。


    他立即仔細去分辨心跳和唿息聲。


    就算是再絕頂的高手,也有心跳和唿吸。


    他馬上就發現唿息和心跳聲,自酒壇裏傳來。


    他以為來人就匿藏在第四口酒壇子裏。


    人未出現就有這樣厲烈的劍氣,來人當然是更強的對手。


    可是他錯了。


    人在亭上。


    人未出現,已使他空自發出一擊。


    這人的輕功,還不能使蔡旋鍾覺得可怕。來人的心跳和唿息,能傳送入酒壇裏,蔡旋鍾也隻認為自己是一時輕敵。


    ──可是這人是什麽時候到了亭上的呢?


    這才是可怕之處。


    七發大師本正與顧佛影對峙。


    連他心中也感覺到震動:


    ──這人到了亭上,除了追命,似誰也不曾覺察。


    ──來人定必在石斷眉出現之後,才掠到亭子上的,可是,那時候,亭裏已聚滿了高手,怎麽全都沒有發現?!


    蔡旋鍾緊握著劍。


    他的劍仍未離鞘。


    劍尖下垂,斜指七星。


    “你要殺追命?”亭上的人問。


    “我奉命找他比鬥。”蔡旋鍾答。


    “那你得先勝了我。”亭上的人道。


    “你是方邪真?”蔡旋鍾問。


    “我是。”方邪真道,“我想領教你的九七劍法。”


    “很好,”蔡旋鍾道,“你在亭上,也是一樣。”


    然後兩人就沒有再說話。


    七發和顧佛影仍在亭外對峙。


    他們離亭子約六尺,左半身子向著亭子。


    不知怎地,他們不約而同,都向外行出七八步,然後才能立定,繼續對峙。


    因為七發大師左半身子如遭劍刺,森寒、但又銳烈無比,那種感覺就好像突然有一把剛出爐的利劍正在研磨著他的牙齒。


    那是劍氣。


    顧佛影卻覺得左爿身子忽然麻痹,一股酷烈而冷冽的冰針,似已戳入他的毛孔裏,而再化作千片烈陽,自血脈裏炸了開來。


    那是殺氣。


    那假冒孟隨園的人,本來已退出丈外,正麵向著亭子。


    現在他忽然覺得昏眩。


    他幾乎無法睜開眼來。


    這種感覺仿佛是劍氣和殺氣,同時到了他的頭上廝殺,使他情不自禁地舉起衣袖,遮掩著臉。


    可是方邪真和蔡旋鍾還沒有動手。


    至少到現在還沒有。


    蔡旋鍾垂首凝劍。


    劍指何處?


    這九尺七寸長的劍,指在一個無關重要之處,或任何地方。


    那就是無。


    一種“無”的劍法,一旦動劍,它的力量很可能就是無所不有──就像水降到最低點,唯有高升,而且降得越低,就會漲得越高。排山倒海的巨浪,就來自深如壑穀的低潮。


    無接近於死。


    這種死的劍法,一旦活了起來,隻怕沒有人能夠在劍下活著。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背負雙手,神態激越而悠閑。


    ──一個人臉上的神情,怎樣才會又激越又悠閑呢?


    方邪真就是這樣。


    他仿佛就似正作“天問”的屈大夫,為天下蒼生、黎民百姓而激越,為置個人死生於度外而神閑。


    他的劍懸在他腰畔。


    他的心正在問天。


    如果他拔劍,這把劍就不止是他的劍,也不隻是他的心劍,更是天的劍。


    天劍無人可敵。


    ──“天問劍法”呢?


    七發大師的發箭,轉而瞄準顧佛影的眉心,然而他的眼,正盯著顧佛影胸前橫著的刀。


    那柄亮麗的大刀。


    大刀上,正幻漾異芒,倒映出亭上的白衣人方邪真,亭心穿勁裝的蔡旋鍾。


    亭中的人影動了。


    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麽動的。


    眼快的人隻感覺到他動過,眼尖的人隻覺得人影一閃,可是誰都不能說出來,他是怎麽個動法!


    ──動的是人?身子?還是劍?


    ──或甚是根本沒有動,隻是看的人眼花?


    就在這一刹那間,亭上的白衣人亮劍。


    誰都沒有看清楚他如何拔劍、如何收劍。


    隻見碧芒橫空一閃。


    而滅。


    兩人頓住。


    亭上的人依然在亭上。


    亭心的人依然在亭心。


    亭上的人依然悠閑望天,劍在腰間。


    亭心的人依然劍遙指一個全無意義的方向,俯首望地。


    他們已動過劍、交過手。


    ──他們隔著石亭屏頂,如何交戰?


    七發大師、顧佛影,全忘了深讎、忘了宿怨,忘了自己也正在對峙、決戰,全心關注在亭上亭心。


    ──戰局到底怎樣?


    亭心的人道:“好個‘天問劍法’。”


    亭頂的人道:“好個‘破體無形劍氣’。”


    亭心的人道:“可是你成名的‘銷魂劍法’,仍未出手。”


    亭頂的人道:“你的‘九七劍法’,亦未發揮。”


    亭心的人道:“你根本無心決戰,意在阻我,不讓我對付追命。”


    亭頂的人道:“你卻連劍也未出鞘。”


    亭心的人道:“很好,下一戰,希望你專心一點,而且,不要太過疲乏,並且受傷在先。”


    亭上的人喟歎道:“希望我們沒有下一戰。”


    亭心的人沉默一陣子,才道:“雖然你是極難得的對手,但我還是不希望有你這樣子的敵人。”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出亭外,筆挺的走了出來,再也不迴頭。


    然而,七發大師和顧佛影卻注意到:地上一路都是點點血跡。


    ──他受傷了?


    ──方邪真的劍是怎樣透過石亭,穿斬下來的呢?


    七發禪師長歎,忽然收弓、抽箭,跺跺足,就走了。


    顧佛影也沒有留他。


    他的目光正集中在方邪真身上。


    方邪真不知在何時已下了亭子。


    他胸際的白衣上,正沾著一團鮮血,正慢慢的擴染開來。


    ──他受了傷?


    ──蔡旋鍾的劍,又如何透過石亭頂子,透刺中上麵的人呢?”


    顧佛影才露出一點關懷之色,方邪真已搖手道:“不礙事的。”


    他剛說完了這一句話,就發生了一件事。


    石亭塌了。


    先是亭頂,然後是整個亭子,都塌了下來。


    這一戰,各發一劍,兩人俱傷,相思亭盡毀。


    日後江湖中人,就稱這名動江湖的一戰為:“九七問天、相思一戰”。


    酒壇碎裂的刹那間,相思亭內外前後的人,都發生了不同的變化:七發大師張弓搭箭,顧佛影對峙;蔡旋鍾發現了他平生未遇的勁敵,就在亭上;至於石斷眉,立即逃走。


    追命馬上就追。


    斷眉石老幺用盡一切方法所有氣力逃走。


    可是他逃不掉。


    追命之所以被稱為追命,便是因為他的追術,普天之下,絕對在三名以內。


    石斷眉沿著小碧湖逃亡,一口氣逃了十一裏,追命仍緊緊跟在他身後。


    石斷眉猛然止步,他的鋼叉自脅下陡然刺出!


    隻要追命收不住步伐。撞了上來,那就可以一擊得手。


    待他發現這一叉落空的時候,追命已越過他的頭頂,到了他的身前,截住他的去路。


    石老幺低聲下氣道:“三爺,可不可以放過我一馬?我殺了那麽多的人,殺了那麽久的人,我所得的錢財,也不算少了,我們一人分一半,如何?”


    追命道:“就是因為你殺的人大多了,也殺了太久的人了,今天我更加不能容你。”


    石老幺緩聲道:“你殺了我,可沒有什麽好處,隻不過辦好了一件公事而已。”


    “世間這種公事,辦好得越多,才會有公理,所以隻要辦好了這件事,就是我最大的報酬。”追命用一隻手指在麵前搖了搖:“石老幺,你在道上也算是個人物,不必搖尾乞憐,別這般不上道。”


    “我今天受了傷,”石老幺依然軟聲求道,“你殺了我也不英雄!”


    “我隻抓你,不殺你,如果到非殺死你不可的時候,你放心,我會做的,你少來激我放過你;”追命反詰道:“當日,孟隨園窮途日暮,你為了一點銀子,就把人全家趕盡殺絕,又不見得想想自己這等作為,稱不稱得上條好漢!”


    “崔略商!”石老幺狠聲道,“我告訴你,我是奉朝廷中的大官來剿滅叛黨孟隨園的,你抓我迴去,那是自取滅亡。”


    “我把你抓迴京城,諸葛先生自然有辦法秉公處置你,並會追究幕後主使人,”追命絲毫不動容,“所以不論你背後的底子有多硬,你有多滑,今天決不教你逃了去。”


    “你以為你能抓得了我?你以為我殺不了你?”石斷眉咬牙切齒,猙獰地道,“就算你擒得住我,你以為你能一路安穩返京?”


    “我知道‘秦時明月漢時關’的組織,共有三個頭領,你隻是其中一個;”追命淡淡地道:“我們何不現在就試試看,閑話少說?”


    石老幺知道再也逃不了這一戰。


    追命卻在這時又告訴了他一件事:“你今天敢來赴小碧湖之會,一是以為我查不出證據,無法緝兇,你不能不來,以免不打自招;另外一個原因是有恃無恐,以為你那兩名夥伴秦明月和關漢會來助你,可惜,你卻太忽視了小碧湖遊家是洛陽四大公子中,最有勢力的一個世家;”


    “你有沒有發現,今天花沾唇、豹子簡迅他們都沒有出現?”追命道,“因為遊公子比任何人都想查出殺孟太守的兇手,並找出在朝中跟他作對的人;他們已跟遊公子在小碧湖之外布防,你的夥伴武功再高,今天也闖不進這看來全不設防之地。”


    然後他冷冷的作出總結:“所以,今天你麵對我,是一對一,孤軍作戰。”


    石老幺的氣息亂了。


    因為他的心亂了。


    他的信心已開始在崩潰了。


    他掙紮道:“那麽,混入相思林、到了相思亭上的人又是誰?”


    “方邪真。”追命的眼中充滿了溫暖之意,“他隻要知道我在這兒,他一定會來這一趟的,何況顧盼神風還親自去約了他。”


    石斷眉明白追命的意思。


    這看來平靜詳和的遊家莊,其實暗樁密布、殺機暗伏,隻讓可以進來的人進來,要是不放人,誰也出不去。


    石斷眉知道,這很可能是個事實。


    可是他不相信。


    他也不能相信。


    因為一旦相信,他便完了。


    連作戰的信心也粉碎了。


    所以他不管一切的出了手。


    現在已沒有退路。


    一個人被逼上絕路的時候,唯有咬牙苦拚,殺出一條血路。


    江湖上都是死裏求活的人。


    ──有時候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奪取了對方生存權利的人。


    石斷眉絕對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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