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顆黃色行星裏迴收的骸骨,檢測報告很快就出來了。


    犧牲者是兩名永生人男性,死亡迄今已有八十多年。由於耶茨的數據庫有限,沒有在庫內查找到與兩人有關的dna樣本,這是一起與耶茨無關的死亡。或許是留在地球的其他人類。


    為了找尋棲息地卻付出生命,讓喬抒白覺得有時希望比無望更為殘酷。


    喬抒白是很貪心的人,什麽都想要,但他自己運氣不好,所以幹脆連希望都不敢有,隻能不想未來,過一天算一天。


    七月十九日淩晨兩點,喬抒白和展慎之在下耶茨濕漉漉的空氣屋裏被來自計算中心的電話叫醒。


    空氣屋的窗外一片黑暗,雷聲不斷。


    前一天,由於溫度持續升高,b區和c區都發生了大規模的腹魚攻擊。


    軍事區提供的新武器很有效,展慎之安全地迴來了,不過還是有不少下耶茨人受了嚴重的傷。


    喬抒白在平台等了一整夜,又見了許多血,精神高度緊張,好不容易睡去,放在他枕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計算中心的負責人在那頭急促地說話,喬抒白睡得迷迷糊糊,一開始沒聽清楚,隻聽懂了負責人讓他們立刻去軍事禁區的演算大廳。


    喬抒白努力地集中精神,想再問幾句,忽然聽見對方有十分嘈雜的背景音,似乎是安德烈在那頭激烈地說著不知什麽。


    恰好展慎之也被吵醒了,摟著他的腰,問:“怎麽了?”展慎之聽上去比喬抒白清醒許多,喬抒白便把手機塞到他手裏。


    展慎之接過去,應和幾聲,掛下電話,利落地起身下了床。


    喬抒白還躺著,有氣無力地問:“什麽事啊,展哥?”


    “李斯特有新發現,”展慎之一麵穿衣服,一麵迴頭告訴他,“他檢查了耶茨計劃最初的工程文件,發現詳細方案被修改過,我們現在所在的哈維塔星,不是計劃裏的原坐標。”


    花了幾秒鍾,喬抒白的大腦才成功理解展慎之話中內容,心中駭然,瞬間清醒了過來。


    淩晨的演算大廳燈火通明,冷氣打得很低。


    喬抒白在門口的計算員那裏簽了到,跟著展慎之走進去,恰好站在空調的風口,不由自主抱緊了手臂,一眼看見了人群中,和市政廳的官員們站在一起的,神情近乎恍惚的展市長,以及站在屏幕下,拿著計算本的安德烈。


    展慎之應該也是緊張的,平時那麽不喜歡安德烈,這次也沒出言諷刺。靜靜站在喬抒白身邊,在人群的後方等待。


    安德烈衣服皺巴巴的,頭發很亂,但精神抖擻,眼球有些神經質地轉著,大聲地問艾倫:“人怎麽還沒到齊?”


    他精神如此亢奮,聲音如此之大,在嘈雜的演算大廳裏,還是能從二十米外清楚地傳到喬抒白這裏。


    艾倫看了一眼簽到顯示,重要人員都到齊了,便打開音響,對著話筒道:“請各位安靜一下,現在由計算員安德烈解釋他的發現。”


    “都知道,耶茨計劃很完善,曾經經過多次無人躍遷機的勘測,最原始的工程資料,都在超低溫凝聚的傳送引擎裏保存。”


    安德烈用簡單的語言說出令人驚駭的結論:“經過我的檢查,工程資料有被覆蓋的痕跡,兩顆行星的勘測報告,被調換了,調換的時間,在後期大審計結束之後,傳送出發之前。


    “宇宙坐標複雜,修改的部分很小,負責這兩組勘探的數據組員,都沒有進入最後的耶茨計劃,所以修改難以被檢測到,一直沒人發現。現在的哈維塔星,不是耶茨計劃選擇的哈維塔星。工程文件裏,另一顆行星的坐標被刪除了,但是我複原成功了。”


    安德烈將手裏的計算本投射出全息效果,有兩名計算員關掉了演算大廳裏的燈。


    黑暗的大廳裏,出現了一個直徑大約二十厘米的發著光的藍色球體。它看上去十分美麗,像一顆寶石,藍色的海洋與綠色的大陸,像地球的翻版,仿佛擁有最和煦的氣候與甜蜜的空氣。


    “這才是真正的耶茨計劃首選行星,”安德烈宣布,“安德烈二號。”


    “……”


    安德烈又亂起名字,把喬抒白心中的激動驅散了少許。喬抒白看著那顆藍色行星,仍有些難以置信,不敢想象這普通深夜裏奇跡般的好運降臨。


    這時,艾倫走到喬抒白身邊來,低聲告訴他們,展市長要和他們說幾句,將他們領出了演算大廳,進入一間不大的會議室。


    會議室裏沒有其他人,等了兩分鍾,展市長和安德烈,以及三個市政廳的部長一起走了進來。


    “抒白,”展市長看起來好像也還沒能完全接受驚人的事實,眉頭輕皺著,“事不宜遲,得麻煩你盡快出發。”


    喬抒白剛想說沒問題,展慎之突然開口:“是不是能派艘無人躍遷機先去看一眼?”


    幾人都看向他,展慎之臉上沒有波瀾,冷靜地問展市長:“如果修改工程資料的人就在那裏,他怎麽辦?”


    “我們隻剩一台無人躍遷機了,況且人和無人躍遷機還是有區別的,大不了抒白先離遠些,用太空望遠鏡拍攝——”安全部長開口插話反對,展慎之轉頭看他一眼,他愣了愣,又閉起了嘴,過了幾秒,忽然改了口,“先讓躍遷機去也是個好辦法,畢竟,抒白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


    “我可以先算無人躍遷機的路徑,”安德烈也說,“很簡單。”


    展市長問了安德烈計算的時間,便定下了,先派無人躍遷機去安德烈二號外部勘探,確認安全後,再通知喬抒白前往。


    從演算大廳走出來,喬抒白和展慎之去喬抒白的休息室。


    輔樓和主樓的走廊是露天的,喬抒白很久沒在天蒙蒙亮時走到耶茨的室外,天幕有些淡淡的雲彩,十分美麗。


    他依然覺得不真實,停下腳步,站在走廊中間,對展慎之說:“展哥,我很怕我是做夢。”


    展慎之沒說話,碰了碰他的臉。


    他發現展慎之的手心裏也有傷口,抓住展慎之的手,低頭看。


    展慎之穿著短袖t恤,從手臂到手背,手心,都有細小的,長長短短的暗紅的痂。下水服的材料再堅韌,忍難以抵禦腹魚的所有利刃,展慎之身上一些深而久的傷已經落了痂,成了淡紅色,或者銀色的疤。


    展慎之不是永生人,他的傷口即便恢複,也總會留下痕跡。


    喬抒白記得剛認識展慎之時,握展慎之的手,幾乎沒有繭,每一寸皮膚都很幹淨,像在說,他是一名養尊處優的市長家裏的大少爺,雖然是個警察,但是外勤很簡單,隻需要為上都會區解決一些小問題,抓個小偷攔輛超速車,就可以登上新聞,更是從來沒有受過傷。


    現在展慎之不顧下耶茨人的勸阻,次次都要下水,原本被看護得很好的身體便出現了許多傷疤。喬抒白覺得心痛,細細地撫著,從手心到手背,聽見展慎之問他:“不大好看,是嗎。”


    “不是,”喬抒白低著頭說,“想到以前,展哥的手比我軟好多。我還很嫉妒呢。”


    “那沒辦法。”展慎之笑了,握住喬抒白的手腕,把喬抒白拉進他懷裏。


    喬抒白靠在他胸口,看著慢慢變亮的天幕,在心裏祈禱著,安德烈真的可以找到一個讓人類不需要再對抗自然的地方。


    然而希望確實是殘酷的。


    迴休息室睡了一小會兒,展慎之迴摩區工作,喬抒白呆在房裏發呆,沒過多久,艾倫便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了他一個讓所有人難以接受的噩耗:無人小型躍遷機迴來了,在原坐標位置,沒有發現那顆行星。


    喬抒白鞋都沒換,跑到了計算中心,見到安德烈坐在一邊,臉色蒼白,嘴裏嘟噥著“不可能”。


    喬抒白擠到計算員中,反複看無人機傳迴來的畫麵。


    “那條軌道是空的。”艾倫聲音幹啞,告訴喬抒白。


    “不可能!”安德烈突然大聲罵道,“不可能是空的!”


    他講了一長串喬抒白聽不懂的計算與科學的術語,強調這位置絕對不可能沒有一顆,他計算出的重量與大小的行星。


    “真的沒有。”艾倫無奈地打開躍遷機傳迴的所有探測數據,展示空無一物的軌道。


    這時,展市長也來了,他的臉色和安德烈不相上下,默不作聲地快步走到顯示屏前,艾倫又給他放了一次視頻。


    演算大廳除了安德烈的神經質的嘟噥聲,什麽其他聲音都沒有。


    喬抒白覺得四肢無力,他既沒有完全接受他們這麽快能找迴一個合適的居住地這好事,也不能接受美夢這麽快就破滅。


    他看著安德烈幾欲發狂的眼睛,還有四周計算員一個個失魂落魄的臉,想了一會兒,轉頭對展市長說:“我去看看吧。”


    展市長微微張了張嘴,喬抒白在他的眼中看到猶豫。


    “人和無人躍遷機總是不一樣嘛,”喬抒白對他笑了笑,“我相信安德烈的計算,我也去那裏看一眼。現在就去訓練室。”


    展市長像是內心也很矛盾,想了片刻,說:“抒白,算了吧。慎之說得對,萬一有危險——不好瞞著他……”


    “我是要先和展哥說一聲的。”喬抒白並沒有打算瞞著展慎之,隻不過他覺得這是他們必須做的事,就像展慎之冒著危險下水,他也願意為一絲幾乎看不到的希望,便去做一次如同死而複生的躍遷。


    喬抒白給展慎之打了電話,展慎之聽罷沉默了一會兒,但沒有阻止,問喬抒白:“你決定了嗎?”


    喬抒白說是,展慎之便說了好。


    “我馬上就要出發了,”喬抒白想安撫他,不讓他擔心,很有信心地說,“可能比你還早迴家呢。”


    掛下電話,喬抒白來到訓練室,像吃飯喝水般熟練地穿上躍遷服,戴上康複劑注射器,把大腿勒得緊緊得,坐進躍遷機裏。


    上方的觀察室,安德烈整個人趴在玻璃上,讓喬抒白看得想笑。在產生恐懼之前,喬抒白迅速地按下了坐標,從錯誤的哈維塔星離開。


    黑色的宇宙,遠方的金紅色的恆星。


    總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卻始終覺得難熬的死亡、虛弱。


    喬抒白的胸口很癢,但咳不出來,怕一張口便是一座椅的血沫,強忍著睜眼,在迷蒙的視線中,他的確看見了與安德烈的計算圖紙不符合的,空無一物的軌道。


    藍色的星球並不存在,隻有一望無際的黑暗。


    他摸索著坐起來,按下了巡航鍵,躍遷機繞著安德烈所說的軌道緩緩地滑行尋找,像在深海裏尋找棉線似的,喬抒白四顧著,愈發感到迷茫。


    滑行了許久,他停下來,麵朝恆星的方向,確認探測器也沒有探測到任何有效的信息之後,也放棄了,打算要離開,就在要按下返航的刹那,如同出現了幻覺一般,喬抒白看見躍遷器前麵板外的黑暗處,無端端出現了一塊半透明的圓形。


    圓形憑空掛在宇宙空間中,好似綢緞,閃著光,柔滑地變幻著色彩,像是在掃描躍遷器,又過了幾秒鍾,圓形的主色調忽然成了綠色,顯示出【通過身份檢查,正在聯線】的字樣。


    喬抒白真怕自己是精神不正常了,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又搖晃腦袋,想再給自己額外注射一支康複劑,還沒來得及拿出針劑,那不斷變化著圓忽然變大了。


    圓成了一塊半透明的顯示屏,屏幕上出現了一張中年女人的臉。


    她像是匆忙趕來,趴在鏡頭前,穿著白色的西裝外套,精致地塗著裸色唇膏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微突的眼睛睜得很大,或許是想看清躍遷機裏的人,她湊得離屏幕越來越近。


    喬抒白看見她眼睛裏泛起了淚水,便發現自己的視線也模糊了起來,臉上濕濕的。因為這是喬抒白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在挨打的時候每一次都會最想念的臉。


    是溫柔的撫摸著他的,哄著摔跤了的他的,陪他讀繪本,玩遊戲的,忙碌的,總對他有著無限的耐心的。


    “……媽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流亡地羅曼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卡比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卡比丘並收藏流亡地羅曼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