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抒白今天第二次前往軍事禁區,展慎之坐在他身邊。


    空氣從方才喬抒白和展慎之坦誠起,便已經好似凝固了。在摩區的宿舍裏,展慎之簡短地說“好”,讚同喬抒白去耶茨城外看看的提議之後,便沒有再說過話。


    喬抒白覺得很有可能,展慎之也還沒能立刻接受這些十分難以具象化的事實。


    因為前一秒,他還隻是展市長的兒子,在摩區剛上任一年多的新區長,正向著明確的目標與理想而努力,後一秒,人生忽然多了一段聞所未聞的來龍去脈,忽然就要承載起數以萬計素昧平生的人的信仰重擔。


    轎車乘著夜色前行,時間晚了,摩區的中心仍然熱鬧,街上的廣告牌循環播放著第二屆勇士永生賽的宣傳片。


    今年的宣傳片做得格外振奮人心,上一屆的勇士賽冠軍衛飛卓對著鏡頭,充滿信念地告訴正在看宣傳片的市民:“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永生改造,它讓我如獲新生。”


    “躍遷飛船帶我抵達地球的那一刻,我覺得我看到了未來,所以,我也決定把未來和希望帶迴耶茨。”


    他說的話,令市民對永生與迴地球的返程充滿了希冀。據稱,迄今為止,第二屆勇士賽的報名人數,已是去年此時的兩倍。


    今天下午喬抒白在軍事禁區地下六層,飛行器中心的人群中,其實也看見了衛飛卓,穿著黑色的工作裝,接住一個剛從飛行器上下來的操作員。


    不知他本就是是市政廳內定的冠軍,還是得了冠軍後,才進入軍事禁區工作。換做從前喬抒白或許會好奇,現在隻覺得勇士無論如何都是當之無愧的勇士,然而勇士賽的熱潮,卻隻是耶茨暮年最後的迴光返照了。


    進入了暮鍾道後,廣告牌變少了。


    展慎之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問喬抒白:“展市長讓你來告訴我,因為他開不了口?”


    “不是的,”喬抒白誠實地告訴他,“展市長想要過一陣子再讓你知道,想讓我再陪你開心幾天,但是我覺得……”他看著展慎之的眼睛,心裏不是不痛:“我自己覺得如果你知道的話,你不會想要什麽緩衝。”


    展慎之看著他,沒有說話,喬抒白便有些動搖,畢竟他本來就不是個擅長做決定的人,情不自禁地道歉:“可能我太自作主張了,對不——”


    他還沒有說完,展慎之便搭著他的肩,抱了他。


    “謝謝,”展慎之仍有些不在狀態和脫力,懷抱著喬抒白細瘦的肩膀,低聲說,“你不是自作主張。”


    喬抒白在他懷中,唿吸得很輕,脊背微微起伏著,過了幾秒,也抱住他:“展哥。”


    喬抒白的聲音這樣柔和,隻是叫他,也好像一種表白,讓展慎之覺得自己仍有一部分是篤定與安全的。至少在世界上已經有一個他深愛的人也愛著他,懂得他,願意毫不遲疑地陪伴他。


    喬抒白進軍事禁區進得十分熟練,展慎之卻是第一次來,他跟著喬抒白走進平頂的基地樓大門,父親和楊雪都站在樓梯邊等著。


    父親是一貫的嚴肅、麵無表情,楊雪的臉上則滿是擔憂。


    “慎之……”她猶豫地叫他。


    展慎之對她點了點頭,父親開口問:“抒白都告訴你了?”


    展慎之說“是”,展市長領著他們往電梯的方向走:“我已經通知過他們,不過隻讓b區的小部分人知道了。我怕你第一次去,會引起騷亂。”


    “b區是哪裏?”展慎之問。


    “上都會區下方的平台,”展市長解釋,“有一百多個下潛修理點,我們去下午我帶抒白去的那個。”


    他們進了電梯,往下到地下六層,展市長又說:“b區的勞工體長官叫福玻斯,他們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勞工體都長得很像,長官手上會掛藍色的手環,一開始可以靠手環辨認,時間久了,就能認出來了。”


    電梯門開了,喬抒白看著展慎之,展慎之的表情並無任何變化,背挺得筆直,像一名訓練有素的軍人。


    半夜的飛行器中心依然忙碌,人員來來往往,因為展慎之個子高,很顯眼,不少人都立刻注意到了他,認了出來,停下腳步,駐足看著。


    他們來到兩架飛行器前,喬抒白和楊雪一架,展慎之和展市長一架。


    喬抒白和楊雪沒見過麵,隻給楊雪打過威脅電話,說要綁架她的小狗。


    換上操作服坐進飛行器裏,艙門關上了,剩下兩人在狹小的空間裏相處,便多少有點尷尬。


    他看著楊雪操作飛行器的按鈕,覺得艙裏實在是太安靜,沒話找話問她:“楊校長,飛行器難開嗎?”


    沒想到楊雪聽到他說話,嚇得肩膀抖了一下,然後才有些顫抖地說:“不難。”


    飛行器駛進軌道,四周很黑。楊雪緊靠在座位另一邊,像想盡可能離喬抒白遠點。喬抒白從來隻有被人嚇唬欺辱的份,很少能靠自己的形象嚇到別人,也十分不適應。


    他和楊雪並沒有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本著和平萬歲的精神,想要再次嚐試破冰,便說:“楊校長,你不用怕我。”


    隔著頭套,喬抒白也能感受到楊雪警惕的眼神,隻好說:“我不會綁架你的小狗的。”


    楊雪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才說:“知道了,謝謝。”


    “不用謝,”喬抒白說,“我看到照片,很可愛,它是什麽品種啊?”


    “……雪納瑞,”楊雪有些勉強地告訴他,然後對他強調,“是賽級犬。”


    喬抒白有些好奇:“從地球帶來的嗎?”


    “不是,克隆的,耶茨計劃的工作人員不能帶寵物,我隻能存下它的基因,毛毛給我父親養了,”楊雪提起她的狗,話多了些,吐字也順暢了,平實地告訴喬抒白,“現在的毛毛是我五年前才委托克隆實驗室做的,以前一直太忙了,沒時間養。”


    “但是現在又沒什麽時間了。”楊雪又說。


    離開通道,他們到了城外,天空的顏色比下午喬抒白見到時更黃了些,目之所及,都是泥漿的大雨大浪,世界像快要結束了一樣。


    楊雪專心操作飛行器,離開透明管道,在風雨中跟著展市長的飛行器往下開。沒多久,他們迴到了黑暗的平台。


    地下城沒有陽光,也沒有休息時間,仍然全是星點的燈光與來往的人影。


    喬抒白穿著操作服,有些行動不便,和楊雪有些遲緩地走下飛行器,看見已經有二十多個人聚在感應燈下等著了。


    他們慢慢地走過去,見到戴著藍色手環的福玻斯激動得麵目扭曲,聲音高亢到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忽然要朝展慎之跪下去。


    展慎之如閃電般迅速地伸出手,抓著福玻斯白而修長的胳膊,將他扶住。


    而後好像是猶豫了兩秒鍾,展慎之抬起手,摘掉了自己的的頭罩。


    喬抒白站在離他幾米外的地方,看見展慎之的麵孔暴露在城外晦暗的空氣中。


    四周忽然之間又狂風大作,昏黃的感應燈都被吹得猛晃,還因接觸不良而閃動著,喬抒白聽不清展慎之低聲對福玻斯說了什麽,隻看見福玻斯大而微凸的眼睛裏蓄起了淚水,周圍的二十多個勞工體,也聚攏了,眼中含著急促而濃烈的傷痛與哀愁。


    正在這時,感應燈旁的廣播響了起來。廣播的聲音很大,勞工體喑啞的嗓音蓋過了狂風:“b76!b76!需要一支小隊!”


    所有的人都抬起頭看廣播,勞工體們左右對視,麵露焦急之色。


    風小了些,廣播暫停了幾秒,喬抒白捕捉到展慎之的聲音:“b76在哪?”展慎之沉穩地問福玻斯。


    福玻斯指了指身後的某個方向:“那兒,不遠。”又轉頭問其中一個勞工體:“八組的人手武器齊嗎?”


    “十一個,少了些,”那人說,“有三個傷還沒好。”


    “我也去吧。”展慎之開口說。


    展慎之背對著喬抒白,喬抒白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見到福玻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動著,好像說“不行”,展慎之沒聽他的拒絕,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果斷地說:“走吧。”


    福玻斯不敢動彈,看向展市長,一直沉默著的展市長微微偏過頭去,和展慎之對視了幾秒,對福玻斯說:“你教教他。他能幫忙。”


    他們坐上一台電力驅動的小車,在黑暗中前行。


    車裏坐了許多人,喬抒白和楊雪擠在後排,聽福玻斯對展慎之說下水的注意事項,又夾雜著對展慎之不要冒險的勸說,但都被展慎之忽略了。


    喬抒白隻能看見展慎之的後腦勺和他寬闊的背。


    或許是太熱,展慎之幹脆將防護服的上衣脫了,露出穿著襯衫的上半身,他的身高和勞工體們相似,也長手長腳,但要精壯許多,肩膀寬上不少。


    “水下很危險。”楊雪很輕地對喬抒白說。


    從頭罩的透明樹脂看外麵,什麽都是又暗又模模糊糊的,喬抒白明白展慎之做出的決定是不可能扭轉的,轉頭看著楊雪的眼睛,隔著手套按了按她的手。


    b76的深洞邊聚著十來個穿著一種黑色的緊身下水服的勞工體,大概是在等待的八組。福玻斯帶展慎之去換了下水服,他們便拿著武器潛入了深洞。


    等待是焦灼的,楊雪站了許久,像有些體力不支,先是蹲在地上,後來坐了下來。


    地下除了黑暗與少量的光源,什麽都沒有,風忽大忽小地刮著。在這樣的地方,時間是漫長的,仿佛永無止境。


    喬抒白盯著黑色地麵上那個兩米見方的洞口,極力支起耳朵,等待著從洞中傳來的音訊,站得雙腿發麻,不知過了多久,楊雪躺在地上睡著了。


    喬抒白總覺得耶茨或許天都亮了,看了一眼表,發現展慎之跟八組已經下去了五個多小時。他動了動酸痛的腿,又靠近洞口一些,忽然聽見展市長說:“抒白,我有個請求。”


    展市長的聲音輕得像沒拿定注意,喬抒白迴頭去看,展市長卻沒看他,隻是說:“我考慮了很久,因為——”


    這時候,洞口有了動靜,水聲,和沉重的手腳沿梯攀爬的聲音。


    第一個上來的是一個勞工體,他摘掉麵罩,白得發皺的脖子上有兩道細小的傷痕,跪在地上,屈身喘著氣。


    而後是福玻斯,以及其他的流著血的七個勞工體。


    展慎之一直沒有上來,喬抒白等得大腦空白,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像也被抽幹了,過了一小會兒,終於又傳來攀爬聲,這聲音比方才的都沉重,砰砰地,隨著剛上來的勞工體們的喘息,響在空曠寂靜的低矮的黑暗中。


    展慎之爬了上來,他背了一個人,粗重地喘著氣,單手抓住地上的握杆。爬上地麵,展慎之小心翼翼地地將背著的人放在地麵上。


    那人一動不動,喬抒白看見黑色的地麵上,有不知是水,還是血的東西慢慢地流向四麵八方。


    福玻斯先反應過來,手腳並用地爬到那人麵前,摘掉他的麵罩,打開自己手腕上的燈。


    白光亮起來,喬抒白看清了展慎之背上來的勞工體慘白的臉,閉起的眼睛,以及胸口巨大的一條可以看見白色骨骼與內髒的裂縫。


    裂縫不斷地冒著血。福玻斯撐開他的眼睛,用燈照他的瞳孔,灰色的瞳已經如同煙霧一樣散開。


    “梨子走了。”福玻斯說。


    一個勞工體走過來,抱著一塊黑布,抖開,蓋住了他的身體。其餘的勞工體們跪在他的四周,在幽暗的燈光下,用嘶啞的聲音唱起一首哀愁的歌,仿佛有這樣的歌聲,他的靈魂便能進入耶茨的地上,進入美好的天堂。


    展慎之有些搖晃地站起,走近些,也在黑布旁跪下去。


    喬抒白聽見展慎之膝蓋砸到地上的聲音,混在歌聲中,風又刮了起來。


    唱完悼歌,在楊雪的極力要求下,展慎之去換下水服,她要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進帳篷前,展慎之看了喬抒白一眼,喬抒白便跟了進去。


    地下城市的帳篷裏,擺設十分簡陋,隻有幾個鋼櫃子,和一張彈簧床。


    展慎之沉默地脫了下水服,喬抒白看見他手臂和胸前都有細小的傷口,沒了下水服的壓力,血珠便從傷口裏湧了出來。


    喬抒白走過去,抬頭看,展慎之的臉是蒼白的,閉了閉眼,低下頭,伸手環抱住喬抒白,頭埋在喬抒白的肩膀。他把喬抒白抱得緊極了,仿佛已經不知什麽是合適的力度,以一種一定很不舒服的姿勢,臉重重地貼著喬抒白,像要和喬抒白的每一寸都緊貼接觸。


    喬抒白迴抱著展慎之,聽見他幾不可聞的,告解般痛楚地說:“我救不迴他……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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