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市長辦公室的桌上擺著一個金色的鈴鐺。


    或許是有些年頭了,鈴鐺的表麵已稍稍氧化,不過鏤空加上柔和的金屬光澤,仍然讓它看起來精致無比,不像是現時代的審美產物。


    展市長說得雖多,卻太過含糊不清,大概是發覺喬抒白實在聽不懂,模樣很迷茫,他就沉默了下來,似乎猶豫著,究竟該不該讓喬抒白了解這個秘密,深深地陷入了痛苦的動搖之中。


    喬抒白盯著鈴鐺發呆,起先是想著展慎之,想著想著,又忽然想起,安德烈要求的蛋卷他還沒買,他決定買三份,給金金,安德烈,展哥各一份,因為展慎之上次拿走了爆米花,可能也喜歡這些——鈴鐺便響了起來。


    它響的很規律。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展市長坐直起身,瞪大了眼,按了一下鈴鐺,響聲停了。


    他站起來,看著喬抒白,眼神又放空了幾秒鍾,仿佛在這幾秒裏,內心又經過了百次糾結,最終下了決定,說:“抒白,你跟我來吧。”


    喬抒白跟著展市長,來到了飛行器中心。


    一打開門,鼎沸的人聲傳入耳中,原來軍事禁區的人都聚集到了這裏。


    廣闊得望不到邊的黑色膠坪上,停放了無數破損的,新的,舊的金屬飛行器。


    穿著軍裝士兵和工裝的修理員匆匆地走來走去。


    遠方轉換站的巨大鐵門打開又閉合,消毒和清潔的白煙從深黑色的門裏冒出來,不斷有飛行器進出著。


    迴來的飛行器艙,門打開後,便有穿著外部操作服的人從飛行器中跌跌撞撞地下來,旁邊的同事聚過去攙扶,托著他們的手臂,往休息處走。


    喬抒白注視著眼前充滿不祥之兆的景象,停住腳步,忽然想起兩年前的夏天的那則傳言:天幕即將損壞,耶茨太陽會穿透進來,耶茨即將覆滅了。


    “抒白?”展市長發覺他的駐足,迴頭催促。


    他快步跟了上去。


    展市長的飛行器一直沒換過,比一年多前更舊了些。


    上飛行器前,展市長先讓工作人員拿了一套外部操作服,給他穿上。


    操作服很悶,緊緊貼著喬抒白的皮膚,有一股消毒劑的味道,頭罩卡得很緊,一穿戴好,便隔絕了大半外界的聲音,仿佛進入了靜謐的宇宙。


    展市長對他說話,他聽不見,呆呆看著,展市長反應過來,按了一下他頭罩上的按鈕,嘈雜的環境聲音才重新出現在耳畔。


    “難受嗎?”展市長問他。


    喬抒白搖了搖頭,爬上飛行器,他們沿著黑色的隧道向前,來到耶茨外部。


    這一次,泛黃的泥漿與烏黑的天空沒有再使喬抒白感到驚歎和恐懼。他低下頭,通過飛行器半透明的窗子向下看,忽然發覺洶湧的浪潮中,好似有些紅色的信標一般的東西起伏。


    “先帶你去看耶茨的地下,”展市長的聲音響起來,頓了頓,又說,“我真不知該怎麽和你解釋,更不知道怎麽和慎之開口。”


    喬抒白轉頭看他,他的麵色灰敗,聲調沉鬱,照理是耶茨的掌權者,卻好似已看不出任何意氣風發。


    “不過他總得知道的。”他低聲說。


    飛行器的駕駛艙很狹小,按鈕做得粗糙,有些按鈕上頭字母已被磨去了一部分,窗上也有不少磨花。


    這時候,忽然下雨了。


    黃色的雨點,錘打著透明的飛行通道,展市長告訴他,這顆星球的夏天來臨了。


    “比預期早了六年,休眠的海洋生物也要醒來了。”-


    來耶茨時,展鴻正值壯年。


    他接受了永生處理,被寄予厚望,雄心勃勃地準備帶領他的團隊,為人類實現第一次躍遷衛星城計劃。


    耶茨計劃已探索完畢的這顆叫做哈維塔的星球,星球和星係都是年輕的,如果與地球類比,大約處在新生紀早期,雨水充沛,綠意盎然,沒有人類的天敵。


    然而,抵達後的景象:“你也看到了。”


    “為了建造這座城市,我們培育了很多種形態的勞工體。數量遠多於你能想到的。”展鴻駕駛著飛行器,打開透明通道的門。


    下降離開保護通道,他們進入了真正的星球環境中,雨珠把透明的前窗染髒,飛行器被風吹得抖動起來,喬抒白抓緊了把手,才不至於被晃得離開座椅。


    “他們住在這裏,”展市長說,“那些勞工體。”


    飛行器緩緩地向下方飛行,貼近海麵,靠近撐起耶茨的粗大鋼筋之間的黑暗,往這座龐大得遮天蔽日的金屬城市下方的縫隙鑽進去。


    喬抒白怔愣著,看見黑色的浪潮衝刷著鋼筋,而後,前方出現了一片薄薄的,巨大的陸地,以及星星點點的光芒,仿佛是崇山峻嶺之中的末世的棲息所。


    “我們給他們編輯入了本土生物的基因,用本土生物的蛋白質做培育的營養供體,他們能直接在這種低氧氣比例的環境裏存活。這些勞工體的智力不高,因為體型很大,十歲左右就會出營養艙,在生長期就開始進行群聚生活,所以比你在耶茨見到過的勞工體,有更多自主思維,是更接近人類的一個……情感豐富的物種。這些年來,他們一直負責修理耶茨的下部,和外部。”


    飛行器靠近了陸地邊緣,最後下降,停在平地上。喬抒白看清了平地上的事物。


    陸地與上方耶茨的地底,距離不過十米,看起來異常壓抑。


    方才星點的光芒是燈,燈與燈之間擺放著無數白色的帳篷,和簡易的平房,有黑影在其中走動。


    “進入休眠期之後,本來日子好過了些,”打開艙門前,展市長說,“但是夏天來了。”


    門開了,他不再言語。


    喬抒白和他一起走下去,在看不清材質的黑色的平地上往前,走了幾步,一盞昏黃的感應燈亮了。


    幾個人衝上前來,喬抒白聽見了此生從未聽過的,沙啞而怪異的聲音:“展市長!”


    他睜大眼睛,看見了麵前的人的模樣。


    他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個子非常高,皮膚白得發皺,沒有毛發,手腳頎長,穿著寬鬆而破舊的衣服,雙目圓睜,興奮地看著展鴻,用怪異的聲音叫著:“展市長,您來了!”


    “我們正在一起看新聞呢,他真是優秀!”其中像首領的人開了口,他的語調沒那麽其他人那麽冒失,卻更高亢,帶著一種令喬抒白不寒而栗的驕傲,“他真是優秀!現在已經把摩墨斯區治理得那麽太平了!”


    展市長微微迴頭,看了喬抒白一眼,才點點頭,問:“出了什麽事嗎?”


    “喔,”那首領的神色便黯然了下來,告訴展鴻,“有群腹魚結束了休眠,攻擊b132區下的鋼筋,我們派了一小組人潛下去搶修,但是隻迴來了兩個。”他說:“可能得再多給我們些防身的武器。”


    “今晚就會讓人送一部分來,”展鴻對他說,“已經在趕製了,但是夏天來得太快了,產能還不能完全跟上。”


    而後展鴻用戴著手套的手拍著首領的肩,靠過去和他牢牢地擁抱了一下:“節哀。”


    喬抒白看見首領的瞳孔,是一種不知為什麽,便令他感到心碎的淡灰色。


    首領哀傷地搖著頭:“我們明白,我們理解。”又問:“他有新的近況嗎?”而後十分羞赧地說:“我們都在期待他的到來……當然,可不是要他住在我們這兒,這地方可不能讓他住,我們隻是想他要是有了空,能來看看我們。就像他昨天去了那所高中,看學生們打籃球比賽!”


    他身邊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勞工體們紛紛點著頭,興奮地附和了起來。


    感應燈滅了,其中一個勞工體拍了拍手,燈又亮了。


    喬抒白看著這片無處不流淌著汙水,連光明都是奢侈的地方,還有這些眼中閃爍著希望與期許的勞工體,已經有了自己的猜測,難以控製地感到脊背發涼,毛骨悚然。


    “很快,”展市長對他承諾,“我們會給他安排一個合適的時間。”


    勞工體們便輕聲歡唿著,對他感激涕零。


    不遠處突然有動靜,喬抒白看見幾個人從地麵上的一個洞裏爬出來,似乎是結束了一次檢修。


    說話的勞工體們過去幫手,展鴻便帶著喬抒白迴到飛行器裏。


    一坐下,喬抒白覺得頭罩快把他勒得窒息,沒管展市長,剛等艙門閉合,便解開了頸部的按鈕,把頭罩摘了下來。


    艙裏熱得發燙,像有火烤著他的臉頰。飛行器的空調吹出冰一般的冷風,很快將溫度降了下去。


    展市長也摘下了頭罩,按了迴程的路線,將頭罩抱在手裏,微微轉頭,看著喬抒白。


    “大約三十年前,星球出現一次假性返夏,”展市長的情感仿佛也在剛才經過了大起大落,聲音不穩地開口,“許多動物提前結束了休眠。我們毫無準備,地下勞工體出現了極大的人員傷亡……你能看見的這片海域,飄滿了屍體……隻要見過那景象,都不可能會忘記。”


    他的聲音變得微弱、沉痛:“他們不想再繼續過這種生活,出現了大規模的自殺行為,在自殺潮麵前,我們決定,培養一個勞工體混血的胚胎,承諾他們,當這個胚胎長大,會成為耶茨的領導者,等狀況好些,領導者就會帶領他們,住到地麵上去。他們總有一天,不需要再在這裏生活了。”


    “慎之是由我和他們的基因混合培育的,在此前我們失敗了無數次。在他之前和之後的胚胎,即使能夠最終成為嬰兒,一出營養液,就都夭折了。


    “慎之是獨一無二的,是宇宙的禮物,也是他們的希望。”


    “……”喬抒白瞪著展鴻,喃喃地說,“可是夏天來了啊。”


    夏天來了,而展慎之根本不是希望。


    展慎之不是那個帶勞工體走上耶茨地麵的人。


    他來不及做任何事,也做不了任何事,隻能踏上這片貧瘠的地麵,站在充滿崇拜與希望的信徒麵前,當個背負著虛假的希望與信仰的偶像。


    展慎之是一份被市政廳宗教化了的給勞工體們的死亡安撫劑,一份無用的禮物,無用的希望。


    “我知道,夏天來了,”展鴻的移開目光,不再和喬抒白對視,比起問喬抒白,更像問自己,“我們能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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