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三十五歲告別家人,加入耶茨計劃的時候,不曾想過,她將在這裏度過她的一生。


    起初,生活於她是簡單的。


    她是耶茨計劃初建勞工體設計二組的負責人,隨著開荒者們來到的這顆星球,雖然與想象中大為不同,工作很苦,但那時的開荒者們都很團結,不像現在四分五裂。基金會給了她們配置了增長壽命的醫療艙,足夠她們在這裏度過比想象中更長的建設時光。


    楊雪從來是個情緒穩定的人,建設耶茨過程中,種種可怖的意外,都從未讓她失措過。


    然而,從勞工體混血實驗成功的那一刻起,或者說從她擔任戰術學校校長一職,來到展慎之身邊,保守著秘密,成為他的師長開始,她突然成了一個容易緊張和不安的人。


    她代替市政廳,守護著展慎之,守護耶茨未來的希望,見證他成為了一個正直、優秀,暫且是幸福而不自知的青年警察。


    展慎之的生活那樣簡單而理想化,幾乎懸浮在整片耶茨大陸之上,以至於他去了摩墨斯區後,被人如此輕而易舉地趁虛而入,在他的生命中摻進了不潔淨的汙漬,最終導致難以修複的結果。


    喬抒白是最根本的病灶,楊雪現在已看得很清楚。


    展慎之和喬抒白重逢後,她沒有知會展市長,從後台重啟了喬抒白的監視器,在複雜、斷續的原始數據中,偷偷分析著他的一舉一動。


    在她看來,喬抒白是個徹底的反社會分子,撒謊像喝水一樣簡單。


    原本,楊雪擔心再加以幹涉,反而會導致展慎之更加叛逆,他們在一起,暫時沒有造成重大損失,而且展慎之變得圓滑了,在政界活躍了起來,事態奇怪地朝著他們希望的方向發展,楊雪便隻是在數據流中靜靜觀測著。


    然而,幾周前,喬抒白在摩墨斯區的熱土地消失了一個多小時後,他所做的一切,開始讓她感到恐懼:秘密訂購的新勞工體“哥哥”和“弟弟”,讓展慎之對他做出“選上摩區區長就公開關係”的承諾,以及他私下裏毫不掩飾的,對新教民區權利的窺伺。


    新教民區本來就已經成為了市政廳無法插手的半自治區域,一旦被喬抒白所掌控,再加上展慎之公開他們的關係,後果必然不堪設想。


    楊雪想過,是否該把這件事匯報給展市長,但對重新被展慎之信任的渴望,終究占了上風。


    她也真實地相信著,她和展慎之多年的感情,不可能一絲都留不下來,一旦展慎之相信了她、接受她的勸說,他們一定能共同解決這場新教民區權利的危機,也不必讓市政廳知道。


    終於,在展慎之受傷的夜晚,楊雪找到機會,來到下都會醫院,重新見了他一麵。


    談話沒有她想象中那麽順利,她費勁口舌,都沒能說動展慎之馬上同意,但展慎之不全然迴絕,說“我會考慮,”,也已是個好兆頭。


    “別想太久了,”楊雪頓了頓,問展慎之,“對了,喬抒白沒告訴過你,他是永生人的事吧?”


    展慎之終於變得有些驚訝,正眼看向了她:“什麽永生人?”


    “喬抒白來耶茨前,在地球,就做過永生人改造,”楊雪覺得自己有了撬動展慎之的希望,精神也振奮了些,“幾乎所有的在售藥物都對他不起效。”


    她從手機裏調出當時展市長發給她的喬抒白的血液檢查報告,遞給他看:“這是喬抒白被從那棟樓裏救出來之後,在聖摩醫院驗血的血樣,每一項指標都和正常人差別很大。”


    展慎之看了一會兒,把手機還給她,眼神卻恢複了平靜,甚至對她解釋:“他一位家人在地球是某區域的行政長官,能接觸到永生改造也很合理。”


    “但他騙了你,不是嗎?”楊雪覺得展慎之對喬抒白的維護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心中急切非常,卻隻能繼續循循善誘,為他分析,“你記不記得你在摩區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給我打電話,問我,如果一個人被注射催情劑,起效了怎麽辦?”


    “喬抒白對催情劑免疫,你們也根本沒發生過關係,他隻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同情,”楊雪忍不住痛心地告訴展慎之,“他在你麵前所說的、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你以為他真的喜歡你嗎?”


    展慎之看了她幾秒,忽然之間,眼神變得有些空蕩。


    在那刹那,楊雪覺得自己讀懂了,展慎之是在想,原來仍舊沒有一個人是他能夠信任的。


    這是誰的錯呢,楊雪也弄不明白。她為什麽聽從展市長的要求,兒戲地騙著那個信任他的孩子做了情感格式化的處理呢。


    為什麽輕易地將他當成一個不會感到失落的木偶來對待。


    很快,連這種空蕩也從展慎之的眼裏消失了,他將對她的防禦重新牢牢築起,低聲說:“我知道了,等考慮好了,我會聯係你。”而後便按了護士鈴。


    走前,楊雪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的背,幾道很深的燒傷,血和皮肉粘連在一起,上頭擦著消毒的碘酒,一定是疼的。


    但展慎之沒有表現出任何痛苦,就像傷口不存在一樣。


    在醫院包紮完,去看完了受傷的其他同僚,宵禁就解除了。


    天蒙蒙亮,喬抒白給展慎之發了不少消息,打了電話,還留了語音。


    他看見了新聞,關心展慎之有沒有在昨晚的槍戰中受傷,一副萬分著急的模樣,與楊雪口中“準備奪取新教民區控製權”的野心騙子截然不同,聲音也依然是可愛與柔弱的。


    他說:“展哥,如果你很忙,就空下來的時候,給我迴個表情也行。”


    展慎之不是不想迴,他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照顧著喬抒白的情緒,因為喬抒白和其他人不同,是獨屬於他,深愛著他,一直等著他的戀人。


    隻是現在,心中的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芥蒂也像根刺,他的手指放在鍵盤上,便被紮得收迴去。


    展慎之實在想不到該怎麽迴複,所以選擇了逃避。


    出了醫院,展慎之迴了趟上都會區的家,他父親仍舊不在,他迴到房間,在櫃子裏找出了喬抒白身上監視器的初始連接器。


    不用看說明書,展慎之憑著記憶,將手機連接了監視器,導入儲存的監控內容。


    他本是想確認他和喬抒白的過去,與喬抒白所說的是否有出入,往迴調時,一周前的某一段錄像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選擇播放,看見喬抒白的運輸車開進一片廢棄的工業園區。


    時間是下午,喬抒白把車停在一棟建築門口,背起那個勞工體包裝箱,有些踉蹌地跟著那個在等他的,高大壯實的男人走進門。


    展慎之認出了,這男人是新教民區陳霖的副手江興浩。


    他們來到建築的地下室裏,陳霖正在裏麵,喬抒白教他做完勞工體的主人認證,陳霖變了臉,想把喬抒白滅口。


    監視器晃來晃去,展慎之聽見喬抒白脆生生地說“我和展警督準備結婚了”,展慎之正給喬抒白找了個借口,覺得他是為了自保,緊接著,喬抒白就挨了陳霖一巴掌。


    陳霖打得很重,竟連監視器也傳出嗡嗡聲。


    展慎之反射性地把手機抓緊了,屏幕被他抓得發白,畫麵都斷續了,他又將手鬆開。


    他其實沒看過喬抒白工作,他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候,隻是任務式的閑聊或者做愛,展慎之不知喬抒白原來有這麽一副麵孔,卑怯,討好,像小醜似的挨了打還迎著笑,仿佛絲毫沒有自尊一樣,任由別人踐踏。


    正怔愣著,毫無預兆的,展慎之聽見喬抒白冷靜地對陳霖說:“我有和他的短信記錄,也有視頻,霖哥,你要看嗎?”


    展慎之的心髒忽的緊縮了一下,過了幾秒,眼前驟然浮現那天和喬抒白做完愛,他偶然看見喬抒白的手機開在的攝像的界麵。


    喬抒白被他折騰了一通,手都抬不起,對他說:“我不在錄啊。”說得那麽真誠。


    緊隨其後,展慎之聽到了他自己的聲音。


    一些他記得的相處場景,他們在上都會區的公寓裏玩喬抒白小時候玩的那個遊戲,見麵時細碎的交談聲。


    然後是他在喬抒白做了噩夢之後,毫無防備地對喬抒白吐露的安慰:“等我競選結束之後,我們慢慢公開關係,怎麽樣?”


    “我們配不配不用聽別人說,寶寶。”


    喬抒白錄下的這些展慎之的私密話語,就這樣赤裸的、沒有遮掩地響在地下室裏,作為效率很高的工具,完美地幫助喬抒白達到了目的。陳霖放過了他,讓他滾了。


    看喬抒白爬迴車裏,展慎之關閉了監控畫麵。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希望楊雪再替他做一次情感的格式化處理,好忘記這種恥辱的感覺。但他也隻是放下了手機,坐在沙發上,像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平淡地消化著他從未經曆過的,無處發泄也無人可說的困頓與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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