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區的天幕一直拖到上周末才修好。


    更換季節後,夏夜的晚霞很美,濃烈的深藍色和橘色交織在一起,幾顆晚星在其中閃耀。


    展慎之趕到聖摩醫院時,就診大樓的白色樓頂被晚霞染成了橙色。


    有些病人坐在輪椅裏,被推著散步,有些手臂綁著繃帶,自行走入花園。有幾人認出展慎之來,盯著他的臉發出驚唿,拉扯身邊人,叫他們也看。


    展慎之走得很快,進入電梯,按下喬抒白所在的三樓,由方千盛和另一位警司看守著。


    由於喬抒白把襯衫扣了起來,加上當時信號不好,展慎之不知道案發現場是什麽樣,隻知道喬抒白活著。


    他打開監視器的全場收音,在開車時,從音響裏,他聽見喬抒白的心跳聲。喬抒白的心髒十分健康地跳著,像人體視頻教材裏那麽健康,展慎之幾乎能感受到喬抒白體內那顆紅色內髒的收縮。


    先有一陣怪異的搏鬥聲音,而後電鋸聲響起,跳舞女郎案件的兇手很快就沒有了聲息。


    方千盛打電話通知展慎之,找到了喬抒白時,壓著嗓子說:“現場很慘烈。到處都是血。”


    展慎之沒聽過方千盛這樣的聲音,像惡心、厭惡和恐懼夾雜在一起。


    “兇手呢?”展慎之問。


    “你問哪個兇手?”


    “綁架跳舞女郎的人。”


    “頭被鋸下來燒了,”方千盛說,“被這個……”他沒有說下去。


    展慎之想了想,問:“他受傷了嗎?”


    “還不知道。”方千盛走了幾步,像是靠近了誰問:“你能走嗎?”


    “好像不行。”


    展慎之同時從兩個耳機裏聽到了喬抒白的聲音。


    一個是監視器的,一個是方千盛的話筒,喬抒白的說話聲很清晰,但有些空洞:“他給我打了肌肉鬆弛劑,還有催情的東西。”


    方千盛招唿同事過來,用擔架抬喬抒白。同事好似有些發怵,都不聲不響的,將喬抒白扶到擔架上。


    電梯停在就診大樓的三樓,門打開,正對一條白色走道。


    展慎之抬眼便看見方千盛靠著不遠處的一間病房站著。他走過去,方千盛麵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暗道的櫥窗裏有十三具屍體,焚化爐裏的灰燼挖出來了,正在檢驗。你怎麽發現這案子的?”


    展慎之透過病房的玻璃,看見喬抒白在床上睡著。


    他換上了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臉好像被擦洗過,但還留有些血痕,手背上打著吊針。


    “他是星星俱樂部的舞蹈領班,何總介紹我們認識,”展慎之含糊地說,“他告訴我有女郎失蹤,其中有他的朋友,我替他查了查。”


    “……”方千盛歎了口氣,神情複雜地拍了拍展慎之的肩。


    展慎之看著喬抒白的側臉,問:“醫生怎麽說?”


    “他在車上就昏過去了,醫生檢查的時候醒過一會兒,身上大體沒什麽事,但醫生說他精神狀況不好。”


    “精神狀況?”


    方千盛點點頭:“初步判斷,可能有突發性的精神失常。根據他的說法,當時哈代壓在他身上,他用偷撿的刀劃傷了哈代的頸動脈,哈代爬到出口,又站起來,想先拿起電鋸想砍他,但沒拿穩,電鋸失手,他就把電鋸撿了起來。後來就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到處都是血。”


    他頓了頓,拿起放在一旁鐵架上的文檔夾,遞給展慎之:“案發現場照片,你自己看吧。”又提醒:“做好心理準備。”


    展慎之翻開文檔夾,翻看照片,目之所及,全是暗紅色的血,床上,不鏽鋼桌上,電鋸上,地麵上。


    血泊中扭曲地躺著一具被整齊地鋸去了頭顱的健壯軀體,像個沒安裝完成便被丟棄的中年人體模特。


    喬抒白白襯衫染血,縮在行軍床上,頭埋在膝蓋間。頭發一縷一縷地黏在一起,仿佛被當場逮到的罪犯。


    翻完手裏的照片,展慎之聽見方千盛又說:“阿明正在星星俱樂部調查,同事都說他手無縛雞之力,性格很溫順,被欺負也從不還手。你和他關係不錯?你覺得怎麽樣?”


    展慎之看了一眼病房裏躺著的人,看向方千盛:“你有別的看法。”


    “也不算有,”方千盛聳聳肩,“私下說說,我覺得他不像精神失常,更像有預謀的複仇。根據死者的養子說,他們進密道隻過了二十五分鍾。”


    “二十五分鍾,”方千盛手搭在鐵架子上,請敲了敲,“劃傷頸動脈,把頭鋸下來,扔進焚化爐燒了,這是什麽概念?他至少很冷靜。”


    展慎之沒有接話,又翻了翻照片。


    如果要說展慎之覺得方千盛的懷疑毫無道理,那是假的。


    原本對於羅茲墜樓一案的結論,展慎之便已並不認可,而今天已喬抒白第二次在命案發生時扣起扣子。


    如果是為了遮住監視器,方便私下行動才扣起來,反而說得通。


    但——喬抒白其實沒方千盛揣測得那麽複雜,他隻是個沒見過什麽世麵,卻努力過頭的人。


    喬抒白的行為總源自衝動,又總因為太過努力而倒黴。


    從大膽地攔下展市長的車開始,喬抒白就一直是橫衝直撞的。


    為了釣出軟件上的嫌疑人,他穿吊帶拍下豔照;有一線希望,就對著鏡頭那邊的人擺出對方想要的下三濫的動作;對俱樂部的人撒各種各樣的慌,說些誇張的大話;不顧展慎之的約束,第三次踏進安德烈家的門。


    喬抒白是粗野的,柔弱的,原始的,是漂亮的,未經教化的,也是真實的,坦誠的,像一枚肉中全是沙粒的蚌,在海裏敝帚自珍地、不體麵地逃竄著,驚險地躲避取珠人的網。


    唯獨對於展慎之一個人來說,可能他的沙粒也是珍珠。


    “你要進去看看嗎?”方千盛等了一會兒,微微搖搖頭,把門鎖打開了,“我去吃個飯,你陪著吧。”


    展慎之便走進去,關上門,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守著喬抒白。


    吊水已經滴了半瓶,喬抒白的皮膚一片死白,白得透明,又白得僵硬。他的頭發隻是被擦過,沾了血的地方還粘結著,身上有酒精味,也有壞了的血的臭味。


    展慎之伸手撥了撥他的頭發,他就醒了,睜開眼,嘴唇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能動了嗎,”展慎之問他,“打的鬆弛劑還難受嗎?”


    喬抒白的大眼睛眨了眨,按著床沿想坐起來,他的動作搖搖晃晃,展慎之扶了他一把,他才坐穩。


    他便順勢抓住了展慎之的手臂,盯著展慎之的眼睛。


    “展哥,我活下來了,可是咪咪她們不在了。”他的聲音很啞,嘴唇幹幹的,便用舌頭舔了一下上唇,又說:“我忘記找咪咪的戒指了,肯定就在那個房間裏。我等一下可以問問方警司,能不能幫我找一找嗎?”


    “我讓人幫你找找。”展慎之說。


    喬抒白說謝謝,過了一會兒,懵懂而懼怕地問展慎之:“展哥,我要坐牢嗎?”


    “要坐多久啊?”他又說,“我殺人了。”


    展慎之沒有迴答他,隻是抓著他纖薄的肩膀靠近,微閉起眼,吻住他幹而濕潤的唇。


    喬抒白的身體在展慎之的手掌下微微顫抖著,像一隻很小很小的、無害的、受了驚的動物。


    他並不知道自己犯了多重的罪,被如何懷疑,隻是張開嘴,柔順地迴應展慎之的吻,他的舌頭很軟,纏著展慎之的,信任地含著展慎之的下唇,過了一會兒,他細瘦的雙手輕輕抱住了展慎之的背,含含糊糊地說:“展哥。要坐牢的話,我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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