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寧裴被石子砸窗聲吵醒,他衣服都沒穿好就往樓下看,周厭在樓下亂跳,他一開窗周厭就溜走,寧裴隻好穿好衣服去給周厭開門,周厭氣喘籲籲靠在他家門口,往他睡得亂糟糟的頭上扣一頂紅色毛線帽,推著人進去說:“我媽買的,也給你買了。”


    寧裴沒把帽子拿下來,轉過身去很無情地說:“現在才六點。”


    周厭腆著臉:“不早了。”


    平時不見周厭早起,為了他那手機倒是積極得很,怕被寧裴罵,周厭往廚房門口站,陳若在做早餐,他喊了聲陳姨,陳若就讓他趕緊去等著吃飯。


    得到了家長首肯的周厭笑嘻嘻把寧裴往房間裏推,還在那迴憶往昔:“要我給你換衣服嗎?你小時候睡我家我還給你穿過,那時候你胳膊短腿短,像個小蘿卜。”


    那次寧裴被毛衣纏住脖子,憋得一張臉通紅愣是一聲不吭,要是周厭醒得再晚一點,寧裴可能要鬼門關走一遭,周厭喜歡拿這事說,又不說自己是他救命恩人,光說:“臉紅通通的,肚皮白通通的,上半截紅蘿卜,下半截白蘿卜。”


    然後被寧裴甩了一臉帽子,寧裴半隻腳踏進衛生間,聲音從裏麵傳來,十分冷淡:“你隻學了這幾個形容詞嗎?從小學念到現在。”


    “我語文不及格。”周厭一點都不臉紅,還拿著帽子研究了一會兒,半晌,很不高興地叫喚:“怎麽你的和我的標不一樣!你這個更貴!怪不得我媽非得讓我把這個給你,合著在這等我呢!”


    寧裴啪地關上門,隔著門說:“那給你。”


    “那還是咱裴寶戴貴的更好看。”周厭嬉皮笑臉,一擰門,“怎麽還鎖門呢,你哪裏我沒見過。”


    寧裴不搭理他,好久沒聲兒,周厭也閑不住,他在寧裴房間亂逛,跟逛博物館似的,還能找到自己小學時候的卷子被寧裴好好放在櫃子裏用鑰匙鎖著,那分數隔著玻璃櫃都刺眼,周厭自我欣賞了一會兒又去摸寧裴書桌,桌上一攤整齊的文獻,那都是周厭看不懂的,另一攤他看得懂的都是給他出的題目,密密麻麻,看得人困意上頭,周厭叫嚷:“怎麽這麽多題目!?”


    沒人理他,他就替寧裴關窗戶,一看那窗戶上全是他砸出來的印,玻璃都要裂了,衛生間裏水聲瀝瀝,周厭喊:“窗戶怎麽不換?都壞了透風了。”


    寧裴房間改造的時候陳若就說過要換窗戶,給寧裴重新打一扇窗,寧裴沒樂意,覺得舊窗戶舒服。


    寧裴濕著臉從衛生間出來,周厭已經竄到他跟前,寧裴一個沒注意,周厭用手撩他濕掉的頭發,結果手指碰到他額頭,“怎麽這麽冰,用冷水的?”


    寧裴半闔著眼不說話,奪過周厭手中的帽子不說話,“裴寶怎麽聳搭著臉。”


    寧裴難得沒好氣:“起床氣。”


    “裴寶怎麽有起床氣。”


    周厭起床氣才是大,除了寧裴,江鈴都喊不動他。


    寧裴不想和他解釋,一看周厭那架勢就是要給他戴帽子,低下頭催促,“快戴。”


    周厭總算得償所願,給他把濕了的頭發撥到一邊試圖用手搓幹,發現搓不幹,幹脆戴了帽子拿了紙巾來擦,等快擦幹了,才發現寧裴藏在帽子下閉眼快睡著了,臉還凍得紅著,可紅帽子襯得他白裏透紅似的,眼睫毛又很長地搭著,鼻子也很秀氣,嘴巴也很秀氣,周厭看得呆了,莫名想起那幾個男生說寧裴娘,他暗罵自己幾句,又心說這哪裏是娘。


    寧裴比他們班小姑娘都漂亮。


    恰好陳若來敲門,寧裴眼皮一顫睜了眼,一看周厭直直盯著他,又聽見周厭小聲說:“裴寶吃飯了。”


    去醫院,他們坐的公交車,寧裴為了讓自己不犯困,挑了周厭不會的英語單詞來抽背,果然沒多久就清醒過來,偏偏周厭沒臉沒皮也不覺得丟人,這早班車上那麽多人都看著,陳若就坐他倆前座,聽得憋笑憋了老半天他也不覺得有事,還貼寧裴臉邊問:“裴寶還困嗎?”


    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寧裴說:“困。”他又掏出語文詩詞本,“把這個也背了,我就不困了。”


    接下去周厭痛苦了一路,終於在看見終點站時解放,人都活了。


    到了醫院掛完號進診室,他們兩個大男生不讓進就在外麵等著,寧裴未雨綢繆給周厭帶了作業來,周厭一看驚呆了,“來醫院都惦記著我。”


    話雖這麽說,他還是接過寫了起來,結果幾個路過的病患見他倆這麽認真還誇了起來,聽得周厭飄飄然看著自己一個字也沒寫下去的作業,又去看寧裴,一看,寧裴和自己一樣一個字沒寫,筆倒是拿著,人卻跟失了神一樣。


    周厭伸手在他麵前晃,倒是一下被抓住了手,寧裴表情放空地看他,周厭一點也不心虛:“裴寶有心事。”


    寧裴就是這樣,有什麽事不樂意說,可他今天實在反常,平時他作息比樓下老太爺都規律,從來不晚睡晚起,今天卻一直打盹,周厭總算發現異常,一發現,他就非得磨到寧裴開口。


    可寧裴今天就是不樂意說,他不愛說話的時候誰都撬不動他,老師學生都說周厭脾氣又差又倔,卻不知道有個比周厭更倔的。


    寧裴緊閉著嘴,任憑周厭怎麽在他麵前手舞足蹈也巋然不動,周厭扮小醜逗他,喊他:“裴寶看表演。”寧裴也隻呆呆垂著眼,盯著手中的筆發呆,一直等陳若做完檢查出來,什麽也沒撬出來,周厭終於爆發了臭脾氣,撂了臉,“你愛說不說!反正我也不是你朋友!”


    他怒氣衝衝,陳若一出來就被嚇到了,剛想問怎麽了,周厭背著書包就走,走兩步又迴頭把卷子拿上,瞪了寧裴好幾眼,寧裴也沒有要和他開口的意思,周厭突然覺得一片真心給了狗吃,寧裴就是那喂不熟的狗,他都哄了他老半天還不給個笑臉,臉皮都丟光了。


    這迴周厭是真一個人走了。


    “怎麽了這是。”陳若沒攔住他,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上,寧裴還坐在椅子上兩手指指腹緊緊貼著筆,又把筆尖頂在指腹上,可又不疼,他麵上什麽也看不出來,可心跳得卻厲害,不知道是因為昨晚沒睡好,還是因為周厭那句我也不是你朋友。


    他的腳背繃得筆直,脊背也挺得筆直,看起來聽話得要命,嘴唇卻微微發抖,陳若心頭卻咯噔一下,上次見寧裴這副模樣還是寧裴小時候不樂意說話那會兒,那時候他剛被接迴來,聽話得很,吃飯的時候會自己坐得筆直,一小口一小口吃著,陳若那會兒還沒覺得寧裴不正常,後來發現寧裴和周厭相處的時候才明白那時候寧裴那是一種裝出來的乖巧,他內心極度恐慌害怕。


    害怕什麽呢。


    陳若的心更沉入低穀了,她本想瞞著,可現在又覺得瞞不住,小心翼翼地問:“裴寶,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她的手顫抖著放進包裏摸出來一張化驗單,又不知道到底該不該給寧裴看,寧裴反應太大,又怪不得他,連她自己都不信,沒有寧裴的時候她備孕那麽幾年一直沒能懷上,等寧裴過得好了,她也過得好了,她卻懷上了。


    寧裴定定地看她,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陳若發著抖從包裏掏出瓶水來,“裴寶,先喝點水,跟姨媽說說話。”


    “好。”寧裴終於舍得開口,他把那瓶水喝完,陳若十分擔憂,他又好像恢複了正常,隻說:“姨媽,我沒事,就是有點沒睡好。”


    他向來如此,有自己的想法,陳若左右不了他,這麽多年都沒辦法真的了解他,一邊失落,一邊又覺得自己沒照顧好他,她從醫院抱迴寧裴,那時候寧裴父母車禍,他被護在懷裏,完全清醒著,眼睜睜看著雙親離開,他那麽小,應該不懂,又應該懂,卻沒有哭。


    她既然願意養他,就該給他最好的。


    陳若暗自傷神,寧裴卻主動跟她交談,隻不過先去自助販賣機買了瓶水喝著,一邊喝一邊說:“姨媽,我要有弟弟妹妹了是嗎?”


    他說得很平靜,可昨晚他卻是聽了一宿爭吵。


    陳若不舒服,早就去過社區醫院,那裏的醫生告訴她她應當是懷孕了,她驚喜又驚嚇,迴來給趙元慶說了,兩人因為留不留這個孩子大吵了一架,他們大抵以為寧裴睡著了,恰好昨晚寧裴為了給周厭出題晚睡,他就那樣聽著,聽趙元慶提他的名字,說他終歸不是親生的,說他不是他們的孩子。


    寧裴知道,他不該有別的想法,他該替姨媽姨夫高興,可他心底空落落,總覺得自己又要變成孤兒,又再也沒人要他,一個早上渾渾噩噩,隻有周厭在的時候他清醒一點,可他剛才走了神,周厭逗他,他卻想問周厭自己該怎麽辦,是不是心理陰暗又自私,他從來沒說過這些話,又覺得說不出口,嚐試開口的時候,周厭已經不再是他朋友了。


    他想他確實不適合當朋友。


    他握著水發抖,一口又一口地灌下又覺得口渴,喝下去又緩解一點,他隻能一直喝,又解不了渴。


    他喝了太多水,陳若覺得不對勁趕緊阻止,寧裴如夢初醒般停下來,水瓶已經空了,寧裴笑了起來,由衷祝福:“姨媽,恭喜你,我去找周厭。”


    陳若不知道該怎麽辦,心頭慌得厲害,她其實也想留下這個孩子,又知道這對寧裴來說是個打擊,一個晃神,寧裴已經走了。


    寧裴又經過一台自助販賣機,他在販賣機麵前站定,盯著裏麵的水,吞咽著還是幹涸的喉嚨,把手中空了的水瓶扔進垃圾桶,緊緊拉下帽子轉身走了。


    他騙姨媽說去找周厭,可他像個膽小鬼,沒那個本事求周厭,周厭有很多朋友,寧裴害怕失敗,他走得很慢,期盼醫院這條路變得很長,也期盼去手機店的路變得很長,又想周厭生氣萬一不去手機店去了網吧怎麽辦,他和周厭的約定還算不算數,他以後是不是沒有同桌。


    他走到醫院門口,沒抬頭,卻被一條手臂攔下。


    周厭臭著一張臉,非常不高興地兇他:“你是烏龜嗎這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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