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華宇殿內,琉璃燈輝,帝梓元正在批閱奏折。


    吉利端了一盅雪蓮進來放在她案頭,把謹貴妃今日下午送吃食和傍晚對韓雲入崇文閣學習的態度說了一番。


    帝梓元握筆的手收住,揉了揉額頭,“她倒是個有膽子的。不過終歸深閨婦人,小家出身,雖沉穩有餘,卻不能教導韓雲。”


    吉利一頓,“殿下,您是想調教韓雲殿下?”吉利隨了帝梓元的稱唿。


    帝梓元眼眸一深,朝吉利看去,笑得有些玩味。


    “怎麽,怕我給帝家教出一個可堪為敵的大靖儲君出來?”


    吉利神色一凜,忙垂下頭。


    帝梓元讓帝燼言為太子師的消息才半天就傳遍了京城,她對韓家子嗣的態度讓京城貴勳摸不著頭腦,不少大臣托他這個攝政王心腹打聽打聽,也好窺窺上意。


    “當年韓燁教導燼言成才,我不過還他一份恩義。他當初不怕教出了帝家子孫奪他江山,難道本王會怕不成?”


    吉利頷首,不敢再問退了下去,跨門之際,帝梓元清冷的聲音在身後淡淡傳來,“再說,他那張臉,本王看不得不成大器。”


    吉利一個踉蹌,終是被大靖攝政王的別扭絆倒在了殿門前。


    我的殿下喲,思念太子殿下就是思念太子殿下,您犯的著找那麽多借口嗎?


    北秦,懷城。


    北秦多荒漠,唯此城四周為綠洲。懷城百姓豐衣足食,這兩年有翎羽掌管,更是民風淳樸。懷城城郊的竹林為長公主莫霜休憩之用,翎羽來後對此處喜愛依舊,鮮有百姓敢踏進此處。


    寒冬已過,正是初春。莫霜每過兩三日,總要來此處。


    這日她踏馬而來落於院門前時,竹坊裏的門正好被推開。她看著踏門而出的人,停在原地,不敢驚擾。


    竹坊門口,青年一身布衣,淡然而立,手裏握著一根翠綠的竹竿。


    一如當年她入大靖皇城見到他的那一日,卓然風姿,經年不改。


    哪怕他早已不是一國儲君,哪怕他已不能視物,看不見這錦繡山河。


    兩年前淨善拚盡全力,不惜以弟子之命相換,雖救活韓燁,但他仍失了一身功力和一雙眼睛。


    當年他傷勢過重,又墜入河底,雙眼皆廢,自此看不見這世間任何美景。


    韓燁身後跟著一個十二三歲道士打扮的小少年,看見莫霜,他眼底露出喜悅就要張口,卻見莫霜搖了搖頭。


    “既然來了,為何不入門?”淡淡的聲音在竹坊內響起,韓燁看著莫霜的方向,嘴角掛起一抹和煦的笑意。


    “我隔個兩三日總來串門,怕打擾你。”


    兩年相交,莫霜已不喚韓燁“殿下”,早以姓名相稱。


    “林中無人,日子乏趣,若無你時常打擾,怕是也難過。進來吧,今天又帶來了什麽好東西。”


    竹坊院子裏長著根大樹,枝繁葉茂,韓燁在樹下擺了個棋盤,平日裏來了訪客,也能打發時間。


    盡管他的訪客兩年來也隻有兩人,北秦國師淨善道長和長公主莫霜。


    當年他便猜測大靖帝都裏那場大火是莫天蓄意為之,三國之戰是北秦挑起,隻是沒想到他一心死於雲景山,卻被北秦國師和莫霜所救。莫天雖是侵略大靖的罪魁禍首,但莫霜和淨善無辜,於他有救命之恩,韓燁並非不明事理之人,對二人一直很尊重。


    一覺醒來,距雲景山之戰已過半年,他不再是大靖的儲君,不能視物,功力盡散,莫霜成了不能出世的隱居人,而昔日的靖安侯君已經成了大靖的攝政王。


    所有的軌跡都按照他在雲景山上所想,隻是仍有世事滄桑,物過境遷之感。


    他沒什麽遺憾,重活一迴,大靖太子韓燁已經是過去,更是不能存於這世間的人,他便安然在這懷城的小小竹坊裏安靜度日。


    他和莫霜境遇相似,這兩年又得她照顧相伴,便成了老友。


    “沒什麽好東西,前兩日有大靖的商隊途徑懷城,我從他們那買了些江南的梅子酒,今日正好無事,便給你帶些過來。”


    “哦?倒有幾年不曾嚐過了,你倒是有心。靈兆,拿兩個杯子出來,今日我陪公主盡盡興。”韓燁臉上露出一抹懷念,說著杵著竹竿朝竹坊院子裏的竹椅走去。


    “是,公子。”


    靈兆是淨善道長的弟子,當初為韓燁換心之人的師弟。他兩年前被淨善帶來照顧韓燁,此後便留在了竹坊。


    既得了韓燁邀請,莫霜栓了馬走進竹坊,把兩壇梅子酒放在竹桌上,她朝院子裏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屋簷下幾盆空空的花盆上。


    “咦?你倒有閑情逸致擺弄這些花花草草來了?果然是洗盡鉛華,怎麽?你不打算再過問塵世,迴大靖了?”


    盡管看不見,韓燁也知莫霜所言為何事,他笑了笑,未有答複。


    這兩年莫霜話裏話外多有打探他日後的意願,他從不開口應承,即未言永遠避世,也未有迴大靖帝都之意。


    北秦國師拚盡全力救下他這個大靖太子的命,總該是有所圖。


    這時正巧靈兆拿了杯子倒好梅子酒放在竹桌上,韓燁摸索著端起一杯遞到莫霜麵前,“怎麽,公主這是嫌我占了你休憩的地兒,打算趕我走?”


    自不能視物後,韓燁的一雙眼褪了過去的凜冽威儀,多了一抹清冽醇和,他帶著笑容朝莫霜望來的時候,不過這麽輕飄飄的一句,就讓莫霜紅了臉,若不是帶著麵紗,怕是她一國公主的臉要在靈兆麵前丟光了。


    “不是不是,我不過隨口問問,這園子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莫霜忙不迭地接過韓燁遞過來的酒解釋,她撓了撓額頭,瞳中多了一抹黯然,“反正我如今的身份也出不得懷城,這張臉也就能在你和國師麵前解下麵紗。你要是走了,我連個喝酒下棋聊天的人都沒有。”莫霜解下麵紗,飲了一杯梅子酒。


    竹坊裏氣氛一時有些安靜,靈兆看著神情黯然的長公主,心裏頗不是滋味。


    當年的長公主性子豪放,風雲北秦王都,滿國上下兒郎敬服。如今隻能龜縮在小小的懷城,再不能以真麵目示人,想來也是感慨。


    “人生際遇就是這樣,我們兩個本都是已死之人,還能坐在這裏品酒談天,已是幸運。若是你不嫌棄,我怕是還會在這裏叨擾些時間。”


    “咱這旮旯地兒,你還願意屈就呆著,我怎麽會嫌棄。”莫霜在韓燁舉高的杯子上碰了碰,“來,韓燁,幹,敬我們往事皆過!”


    莫霜解下麵紗,杯中梅子酒一飲而盡。


    韓燁頷首,答:“往事皆過,也好。”


    “你真的不想迴大靖?”梅子酒飲來清洌香甜,後勁卻足,莫霜喝了大半壺酒,眼底有些迷蒙,終是開口問了韓燁,“你可是大靖太子,將來的帝君,你就真準備在這個小小的懷城過一輩子?”


    “如今的大靖太子,是韓雲,不是我。”


    “那不過是個幾歲的娃娃,能堪什麽大任?你還真指望他能代替你扛起韓家?再過個二十年還差不多。”莫霜撇撇嘴,滿臉無語


    “我看不見了,莫霜。”韓燁一句話讓竹坊裏安靜下來,“大靖朝堂和百姓能接受一個幾歲的皇太子,因為他終歸會長大,但沒有人會需要一個什麽都看不見、連一杯酒都不能倒的大靖太子。”


    莫霜聽見這話,有些不忍,卻不肯輕易服輸,趁著醉意道:“即便你看不見了又如何,大靖上下誰不服你,你不在,你父皇居於別苑,皇城裏隻剩個五歲的小太子,你就不怕哪日帝梓元不甘居於攝政王位,奪了大靖天下?那時候你韓氏皇族上下,會落得個什麽結局?”


    能說出這話,莫霜顯然喝得有些多了。她搖頭晃腦,連看韓燁的視線都有些模糊。


    竹坊裏安靜了很久,久到莫霜以為韓燁不會再迴答了才響起他的聲音。


    “無論她將來是否為皇,無論大靖天下姓韓或帝,這些問題,我從雲景山上跳下來時便沒有資格再過問了。將來如何,由大靖的攝政王來定,而不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靈兆,公主喝多了,你送她迴府吧。”


    韓燁朝莫霜的方向頷了頷首,起身,杵著竹竿朝竹房內走去。


    “是,公子。”靈兆走過來扶莫霜,卻見她早已坐直了身子,神色清明,哪裏有半分醉意。


    靈兆是淨善的弟子,雖說照顧韓燁起居,但到底效忠的還是北秦。他安靜德立在莫霜身旁,一語未言。


    院子裏,莫霜麵上失望中又帶著隱隱的喜悅。


    她是北秦公主,和國師救下韓燁就是為了讓他重迴大靖製約帝梓元的帝星之位,讓北秦可以逃過亡國之禍。


    韓燁初醒時四肢經脈不通,莫霜足足花了一年時間為韓燁運氣療傷,才讓他能下床行走。初失光明,即便韓燁性格沉穩,也難免浮躁不安,韓燁不能見外人,莫霜便請了盲人迴府教自己如何打理平日裏的生活瑣事,她再手把手把這些教給韓燁。足足兩年,凡韓燁所需所用,皆由她親手打理,從不假手於人,就連韓燁身上穿的布衣,也是她輾轉從大靖買來。


    她本該早就送韓燁迴大靖,可這兩年,她陪著他一點一點的這麽活過來,卻越來越舍不得。哪怕韓燁不會愛上自己,她也希望他能生活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隻要尋常時能下幾盤棋,飲幾杯酒,便好。


    可她終究不能這麽任性,如果韓燁不迴大靖奪迴帝位,那北秦隻有亡國一途。


    莫霜望著韓燁的背影神情複雜。


    韓燁,你當真寧願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也不願再迴大靖為皇嗎?


    把天下和韓氏皇族的生死交到帝梓元手中,你真的甘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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