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瀾清領軍占領軍獻城的一年裏隻有北秦商人出入軍獻城,城中買賣的貨物服飾多以北秦風俗為主。北秦士兵悍勇粗暴,平日裏百姓未免多生事端,也多著胡衣,以求亂世中一絲喘息的機會。


    但此時,君玄卻著一身雲夏漢人最正統的素白晉衣,坦然又無懼地立在連瀾清麵前。


    她眉眼中有著帝家人獨有的桀驁,墨黑的長發大片灑落在肩上,極致的黑白在暈暖的燭火下有種驚心動魄的慵懶瑰麗。


    君玄立著的時候懶散而悠閑,偏她弄茶時的神態手勢又極為認真。她似真的隻是在對一個敵國的將軍以茶報恩,但又像是在為最熟悉的摯友弄茶,極端迥異的態度在君玄身上奇異般融合,讓人無法分辨。


    連瀾清從未見過這樣鋒芒畢露又溫華內斂的君玄。


    他靜靜看著她,從額角到眉眼,從眉眼到嘴唇,十足的珍惜又小心翼翼。


    清雅熟悉的茶香和君玄弄茶的模樣讓連瀾清以為……他仍是秦景。


    他戰場浴血殺敵而歸,她在君子樓翹首以盼,為歸來的他煮一壺清茶。


    連瀾清想,若時光能靜止,他這一生,隻求這一瞬。


    連瀾清仿佛陷入了迷蒙中,他合在膝上的手緩緩抬起,朝君玄撥弄茶盞的手伸去。


    “阿……”玄。他嘴唇微張,幹澀的喉嚨還未發出聲音,一聲極低的笑聲卻突然響起。


    “將軍既熟知我君家的茶藝,不知可聽說過這一品茶還有個名字?”


    連瀾清猛地清醒,他不漏痕跡地收迴自己已堪堪觸到君玄衣袖的手。他見君玄全神貫注烹茶,仿佛沒察覺他的失態。連瀾清輕輕舒了口氣,“君……”他頓了頓,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唿君玄。


    說她是一家小姐,可君家偌大的家業早已由她掌舵。喚一聲君掌櫃,又實在太陌生了。


    “將軍不必拘小節,喚我君玄即可。”明明君玄連眼都未抬,可她偏偏隻聽了一個字,就知道了連瀾清的窘狀。


    連瀾清心底有些奇異的微妙感,頷首,“我曾聽聞此茶以晉南千竹葉製成,又名君子。”


    君玄撥弄茶盞的手一頓,抬眼朝連瀾清看去,自進屋後第一次將目光放在他身上,“連將軍好本事,僅憑氣味便知此千竹葉來自晉南……”她眉宇輕揚,仿佛意有所指,“將軍果然是愛茶之人,更對我君子樓知之甚深。”


    千竹葉性微甘,長於苦寒之地,雲夏之上北秦、東騫、大靖皆有,不同地域生長的千竹葉製成茶時味亦不同,是以即便漠北大地上人人皆知君子樓的一品茶以千竹葉製成,卻無人知曉這茶到底采自何處,更無一家可仿出相似的味道。


    說起來晉南乃帝家屬地,自然隻有君家有這個能耐從晉南的十萬大山裏采葉。


    連瀾清瞳孔一縮,卻麵不改色,迴:“我不過聽得傳聞如此,胡亂一猜罷了。”當初君玄曾告訴他君家千竹葉取自晉南,他隨口一答,差點露了形跡。


    “看來君家的生意做不長久了。”君玄笑笑,也不在意連瀾清的敷衍,將茶盅放在他身前,自己端了一杯坐到他對麵。


    “為何?”


    “做生意講究個獨門獨道,生財路的秘密被人窺了去,還怎麽做生意?”君玄朝後仰了仰,下巴微揚,“咱們家老頭子是個實誠人,早些年遍天下的交友救人,也不知對誰這麽誠心,竟連家底都給說了出去。”


    她說得漫不經心,仿佛真的是在譴責她那個早已故去的老父。


    “算了,如今這亂世,能多活一日都是奢求,還想其他做什麽。連將軍一年前保我君家滿門,說起來君玄還從未向將軍道過謝。”她將連瀾清麵前的杯盞推近他幾分,“將軍品一品,我一年未烹此茶,技藝生疏了不少,恐怕會讓將軍失望。”


    連瀾清望著麵前熱氣縈繞的君子茶,未動,反而沉著眼朝君玄看去。


    他入君子樓半年,君玄遇見他的機會不知凡幾,卻從未有過半句交談,更別提親手替他烹茶道謝。他雖護君家滿門,卻屠君玄一城同胞,他認識的君玄嫉惡如仇,怎會謝他?


    為何偏偏在今日對他和顏悅色?這杯茶……


    連瀾清沉默的意味太過明顯。君玄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一點點收迴手,沉默無言地端起自己麵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從始至終,她的目光靜靜地放在連瀾清身上,恍惚有種莫名的悲涼。


    麵前坐著的是北秦的大將,侵占她故土,屠戮她袍澤的死敵。


    從相愛相守到相背相離,不過一年光景。


    君玄到如今,看著連瀾清陌生又熟悉的眉眼,才如此真切的感受到——那個她愛了十年托付一生的秦景是真的不在了。


    或許,那個人從來不曾存在過。


    君玄的目光明明是淡漠甚至安靜的,可連瀾清卻在她的注視下狼狽地挪開了眼。幾乎毫無猶豫,他端起麵前的杯盞一飲而盡,因為太倉促,甚至還灑落了幾滴出來。


    竹葉茶入喉而過,溫熱微甘,是君玄一貫的手藝。


    “將軍是不是好奇,你入君子樓半年,為何直到今日我才謝恩於將軍?”君玄細細摩挲著杯盞,低低的詢問聲傳來。


    連瀾清默然不語,等著君玄繼續說下去。


    “除了謝恩,我有件事一直想問將軍而不敢問,所以才等到今日。”


    連瀾清不知怎的,心底突然一慌。


    君玄聲音更輕,她抬頭,看著連瀾清,一字一句,問:“不知將軍可認識秦景?”


    這一句猶若石破天驚,連瀾清輕叩在桌沿上的手猛地一動,倏然抬眼。


    君玄正抬手替他將茶添滿,她垂著眼,額前的碎發落下,在她臉上投下一片側影,連瀾清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能聽見她的聲音。


    “將軍想必聽說過,我以前定了一門婚事,那婚配之人是這軍獻城的副將秦景……”


    “我確實識得此人,他不過是個大靖亡將,叛國在先,背信在後,且已故去,你何必再問?”連瀾清斷然打斷君玄,硬邦邦開口。


    秦景背叛大靖引北秦軍入城連大靖百姓都知道,他一個北秦統帥難道還能推諉說不知此人?明明知曉如此迴答會讓君玄懷疑,但他仍然不願在君玄麵前提起被他親手掩埋的自己。


    “為何不能問?”


    長久的靜默後,君玄悄然坐得筆直,淩厲的鳳眼掃向連瀾清,“將軍恐怕不知,秦景原是個孤兒。十一年前,是我把他帶迴了軍獻城,也是我讓父親領著他拜施老將軍為師,教他武藝兵法,甚至連終身我都托付給了他。若不是父親驟然降世,四年前我就已經是他的妻子。連將軍,我待此人有救命之恩,相助之誼,結發之情。他十年的命都是我給的,為何我不能問!”


    君玄凜然的目光讓連瀾清無法直視。


    十年前連瀾清受皇命潛進大靖邊塞,卻在沙漠裏遭遇沙盜搶劫,臨死之際是領著商隊路過的君玄讓侍衛救了他。君玄把奄奄一息的連瀾清帶迴軍獻城君家照顧,足足花了半年才養好他的傷。


    君玄說得不錯,他的命都是君玄給的,她有什麽不能問?


    到如今,或許他能為她做的,不過是以連瀾清的身份,給她幾句迴答,讓她忘記她生命裏曾經出現過一個叫秦景的人。


    “君玄,你想知道什麽?秦景的身份?還是……”


    “為什麽?”恍若未聽到連瀾清所言,君玄打斷他,隻低低吐出這三個字。


    連瀾清露出複雜的神情,揉著額角,低低問:“是想問……他為什麽會背叛大靖,引兵入城嗎?”


    “不是。”君玄抬首,在連瀾清驚訝的目光中用手撐起身子俯向他。


    她的挽袖拂過桌麵,那素白的顏色和城破之後掛滿全城遮天蔽日的白幡一般無二。


    連瀾清突然想起,在北地風俗裏,隻有送故友親眷入土時才會洗盡鉛華,白衣著身。


    “這一年,我無數次想過他到底是誰,到底為什麽叛國?到如今,我都不想知道了。”君玄立起的身子剛強筆直,但聲音卻止不住地細細顫抖。


    “如果他還活著,我隻想問問,為了潑天的權勢富貴也好,為了難以釋懷的血仇也罷,他做下這一切的時候,為什麽不想想施老將軍十年教養之恩,為什麽不顧念和他同生共死浴血沙場的袍澤,為什麽忘記了和我相濡以沫的諾言,他打開城門的時候……”


    君玄的聲音猛地拔高,一隻手指向窗外暮色籠罩安靜祥和的軍獻城,“為什麽不睜開眼看看他身後……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池和親手護下的一方百姓!”


    君玄聲聲質問,到最後,隻化成了一句。


    “連將軍,如果你是那個死了的秦景,能不能告訴我,這十年光景十年恩義對他而言,究竟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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