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周歲宴這一日,恰巧是帝梓元代替帝燼言在崇文閣講學的日子,她未因安樂生辰提早離閣,循慣例上完了課才從崇文閣而迴。


    迴帝府的時候尚早,韓燁的行轅和侍衛明晃晃在府門外杵著。


    “昭王來了?”帝梓元把馬鞭交到府門前候著的管家手裏。


    “是,小姐,殿下晌午便來了,正和安樂小姐在後院玩耍呢。”老管家對帝梓元一直是當年的稱唿,這麽些年都沒改變,帝梓元便也就隨老人家的喜好了。


    “他又去逗安樂了?”帝梓元挑眉,沒有迴書房,徑直朝後院而去。


    孩童清脆的笑聲銀鈴般傳來,帝梓元一路走來,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


    安樂雖然隻有一歲,但實打實是個野性子,半分女娃娃的矜持都沒有,明明在皇城根下長大,卻和在帝北城長大的帝梓元幼時渾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韓燁格外的喜歡她,疼的跟眼珠子似的,連苑琴有時候都歎感慨著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安樂是昭王的閨女。


    安樂堪堪能爬的時候,韓燁就親手給他在歸元閣裏搭了個秋千,他沒事就愛抱著奶娃娃在秋千上晃蕩,連安樂學走路都是韓燁手把手教的。還真別說,兩人政務繁忙,韓燁這小半年陪著安樂的時間,比陪著自己還多。


    帝梓元心裏腹誹著,腳步不自覺一頓,為自己忒不成器的想法難得尷尬了一迴。這麽想著走著便到了歸元閣,揮手讓一旁的侍女免了行禮,帝梓元抬首,朝院裏望去。


    歸元閣外的小院裏,韓燁一身月白常服,正在秋千上晃蕩。安樂抱著韓燁的頭坐在他肩上伸長脖子朝院外望,小小的布鞋在韓燁肩上胸前踩了不少小腳印,韓燁渾不在意,隻帶著笑穩穩地托著奶娃娃。


    安樂白嫩的小手使勁揮著,不時在韓燁頭上親親撒撒嬌,圓鼓鼓的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伯!飛!飛!飛啦!”安樂學會說話沒幾天,卻格外熟悉這這個字,每天不這麽瘋上一迴,整天都焉得沒勁兒。有時候帝梓元耐不過她,半夜裏頭都要陪著她耍上一會兒。也是奇怪,但凡有韓燁在的時候,這種抱著她玩耍的施恩,安樂從來不給別人。


    安樂朝一大一小的身影看去,目光在韓燁帶著笑意的臉上頓住。


    他神情柔和,眼底溫煦似海,看著安樂時的歡喜和珍視甚至不需要掩飾。


    難怪都說,當今靖安侯嫡女是個有福的。沒有人說安樂如她當年一般貴不可言,可比肩皇室公主,所有人隻是說,她是個有福的。


    望著眼前這一幕,帝梓元突然明白過來。


    那十幾年暗沉無盡的歲月,是真真正正地過去了。


    帝梓元沒有入院,她笑了笑,眉眼微展,悄然離開。


    安樂的生辰宴在靖安侯府熱熱鬧鬧舉辦完,席間隻出了一件無傷大雅的小趣事。東宮太子韓雲帶重禮給帝安樂過生辰,哪知平日可勁能折騰的小壽星席上卻在小太子身上睡著了,偏生好巧不巧的一雙白白嫩嫩的小手纏上了太子腰上別著的那塊和田玉上的線穗。靖安侯夫人本欲叫醒小娃娃取玉,哪知太子卻將線穗剪斷,將那方玉一同當做生辰禮送給了帝安樂。


    一樁小事,無足掛齒,說出去也隻是太子仁厚愛臣的美談。但若是太子身邊照拂他長大的人,便知道東宮對這個侯府的嫡小姐是何等喜愛。


    那塊和田玉是當今昭王所贈,自三歲起,太子從未離過身邊左右。


    當然這是後話,亦是另一個故事和際遇。


    安樂生辰的第二日,涪陵山的小沙彌送來了一封信函和一方木盒到侯府。


    信到帝梓元手中後,她就這麽伴著冬日暖陽在歸元閣下坐了一下午。


    帝梓元的異樣沒什麽阻礙便傳到了昭王的案頭,太陽落下最後一抹餘暉的時候,韓燁立在了歸元閣外。


    帝梓元一身薄襖,坐在歸元閣下的迴廊裏發呆。她望著涪陵山的方向,臉上帶著一抹彷徨和無措。


    這是極難見的,哪怕是當年昭仁殿上她憑一己之力對抗整個皇朝為帝家沉冤昭雪、抑或是西北絕境上重兵壓境時,都不曾出現過這種神情。


    他還沒有走近,帝梓元已經轉過頭來。


    “韓燁。”帝梓元頓了頓,聲音有些低,“姑祖母她走了。”


    帝盛天離開涪陵山了,想必小沙彌送來的是離別信。帝盛天這樣的人物,閑雲野鶴慣了,上天入海遨遊天下從不會做交代,當年一別數年亦是,這次會遣人送來信函,那便意味著……她此生,怕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從帝盛天那一年突然出現在涪陵山,一晃已經七年過去。這些年她在涪陵山上安靜度日,幾乎從不離開,時間久了,所有人便也覺得這位帝家的老祖宗會一直留在這京城近郊,守著帝家。


    她離去的這一日,讓所有人猝不及防,包括帝梓元。


    帝梓元身旁的木桌上放著帝盛天送來的信函,信函半展,上麵飄逸利落的筆鋒隻落下了一句話。


    ——帝家百年之幸,得女帝梓元。


    短短數字,沒有諄諄教誨,亦沒有留戀不舍,隻這麽一句,卻重若千鈞。


    帝盛天生逢亂世,一手創建大靖王朝,一生塵世浮蕩,閱人無數,當她此言者,天下屈指可數。如今多了一個她親手教養長大的帝梓元,個中欣慰驕傲,隻有她自己知曉。


    “我知道。”韓燁立在帝梓元麵前,手從她長發上拂過,落在她膝上緊緊相握的手上,他半蹲在她身旁,一點點把她的手展開包攏在他掌間,散去她指間的寒冷,他笑了笑,眼底煦暖如初,“老師是終於對我們放心了,她坎坷跌宕了半生,這些年肯定累了。京城和天下都留不住她,她要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或許離去才是她的歸宿。梓元,我們應該諒解她。”


    帝梓元垂下眼,看了一眼身旁木桌上木盒裏置著的竹劍。當年在九華山上跟著帝盛天習武,她所用的每一把竹劍都是帝盛天親手為她做的。帝梓元眼眶一下便紅了起來。


    “我知道,我隻是、隻是不知道當有一天我做到足夠好,完成她所有期冀的時候,該去哪裏告訴她,她又會不會看得到。”


    帝盛天對帝梓元而言是不同的,在她背著帝家冤屈和血仇蟄伏在晉南的那十年,帝盛天幾乎囊括了她人生的所有角色,血親、老師,長輩、還有唯一的永遠不會背棄她的依靠。


    如果沒有帝盛天,世上哪來帝梓元。


    她一路前行,披荊斬棘從不退後,是因為她知道,她身後有一個帝盛天。


    “她看得到,萬裏國土,天下山河,你的抱負和願景,她都能看得到。”韓燁靜靜凝視著帝梓元,開口:“梓元,我會陪著你,一起創造老師和太、、祖當年所期待的大靖。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你走下去。”


    天空盡頭最後一抹夕陽被黑夜吞並,帝梓元卻在這一刻,突然開口問:“韓燁,為什麽你自封的王號是“昭”?”


    她撞進了一雙世上最勝若朝陽的黑眸。


    那個有著這雙眸子的人笑著開口。


    “昭,“朝”也,世上最光明者莫過旭日朝陽,你希冀的乾坤盛世,大靖之上的這輪朝陽會為你滌蕩所有,拱手而獻。”


    他側起身,在帝梓元怔忪的神情裏在她耳邊輕輕落下一吻,溫暖的笑意透過她耳邊傳到了她心底。


    “梓元,你沒聽錯,我的王號是我的承諾。或者……”他含了含帝梓元的耳垂,愉悅的笑意一點點散開,“你可以理解成,是本王在對你表白……”


    誰說當年的東宮儲君如今的昭王殿下清冷出塵,矜傲於世,永遠不解風情如天邊皎月。


    不不不,隻不過他暖的不是你罷了。


    要說這世上能說出最霸道尊榮的情話的人,過了今夜,他認第二,整個雲夏大陸上,不會再有人夠格謀那第一之位。


    隻可惜,兩人的脈脈溫情和朝堂的和諧沒安穩幾日。


    五日後,北秦崇善殿掌殿親至京城,送來了北秦願自棄帝號,降封為王,率北秦子民歸降大靖的國書。


    此一國書而出,意味著統禦雲夏北地數百年的北秦帝國的正式瓦解,更是雲夏曆史上北夷蠻族首次對中原漢族稱臣。


    這是大靖建朝以來最大也是最酣暢淋漓的一場戰爭,不戰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拿下最後五城亦可免了大靖軍士的死傷,幾乎沒有人會反對這道北秦送來的最後的國書。


    可是,滿殿朝臣,上至宰輔勳貴,下至清流諫臣,卻沒有一個人敢在金鑾殿上合手接下這道求和國書。


    隻因為,那國書之中,除了赦免北秦子民和將士,留住整個北秦皇室的血脈外,還有一個要求——


    北秦攝政王莫霜,自請嫁入大靖,為昭王妻。


    當然,她不謀正妃之位,隻求側妃之席。


    但隻是這麽一條在曆朝曆代裏都幾乎無關痛癢的降國請求,卻成了整個大靖朝堂難以解決的困題,包括那一位再次被求娶的昭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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