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燁絕筆。


    這四個字猶若驚濤駭浪重擊於心,直入靈魂,再無可逃可避之處。


    三年前留下的絕筆,那人早已做好此生死別的準備。


    將之束之高閣,更是不願讓最後這點心意為人所知。


    韓燁,這些年,我竟把你逼到了這一步,


    三年前死別,三年後生離。


    淚水毫無預兆落在這封絕筆信上,帝梓元的手細細顫抖,早已哽咽難語。


    當年那個為護她周全在朝堂上步步為營的少年,殫精竭慮在西北為她踏入死地和如今一身病骨目不能視的青年在她眼底交錯出現。


    他半生心血耗盡皆隻為她,可縱使嘉寧帝千錯萬錯,他有什麽錯?


    數月前的昭仁殿裏,她曾對嘉寧帝說她和韓燁的這一生本不該是這樣的,可她和韓燁的人生會變得如何,為何要去問嘉寧帝?


    這一生他們不負天下、朝堂、百姓,卻各自相負,不得善果。


    他們半生耗於此,憑什麽隻得這般結局?


    帝梓元合上絕筆信,閉上眼長長歎了一聲。


    半晌,她睜開眼,瞳中光華璀璨,一掃三年來的頹散冷漠,和進閣之前判若兩人,竟有凜然不可直視之感。


    她將歸元閣的名條和韓燁的絕筆信重新放入木箱中,重重凝視一眼後轉身離開,再也沒有迴頭看過。


    北闕閣的殿門被重新打開,一直候在殿門外的帝燼言心裏頭著急,見她出來就要迎上前,卻在看見帝梓元的那一瞬怔住。


    縱模樣如初,帝燼言卻在帝梓元眼中見到了四年前任安樂入京時才有的張揚生機和淩冽霸道。


    “姐姐!”帝燼言迎上前,聲帶寬慰欣喜。


    帝梓元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他臉上,隻問:“你知道了?”


    帝燼言一愣,朝當年韓燁居於東宮時的殿宇看了一眼,重重頷首,眼底隱有淚光閃動,“我知道了。”


    他這一聲說不出的釋然和喜悅,仿佛三年來少年的暮氣老沉一日間盡數散去,胸中亦有濁氣滌蕩之感。


    帝梓元看得心酸,在他肩上拍了拍,抬步欲走。


    帝燼言喚住她:“姐姐,你可是要去施元帥府上?”


    帝梓元搖頭,“不必再去了。”


    帝燼言一急,“可是殿下後日便要走了,他這一走,天下之遙,以後怕是不會再迴來了。”


    “燼言,以他的性子,決定的事,我再去亦無用。”


    “那怎麽辦……”帝燼言心裏著急,他今日特意帶帝梓元入北闕閣,可不是想讓他們就此錯過。


    帝梓元沉默著望向施府的方向。


    “我從不聽天命,隻盡人事。”


    她重重落下一句,轉身朝東宮外走去。


    這一日夜,帝梓元先入洛府,後隱秘地宣帝氏一派的幾位朝臣入上書房議事。燈燃了半宿,直至半夜幾位大臣才悄然離去。


    苑琴這兩年一直留在帝府打理事務,這一日吉利特意喚了她入宮,說是攝政王想念她的手藝。幾位大臣從上書房離去後,苑琴這才把做好的桂花釀端進去給帝梓元。


    “小姐,您要是念著我的手藝,我便留在宮裏,日日給您做就是了,何必還讓吉利公公專程跑一趟接我過來。”苑琴雖說秦家小姐的身份早已大白於天下,這幾年卻一直未曾迴秦府,而是留在帝梓元身邊,替她籌謀解憂,兼幫帝燼言那個毫無整治家宅手段的世子打理帝府。


    帝梓元端著溫熱的桂花釀抿了幾口,笑道:“你如今執掌著靖安侯府的內務,事情繁雜,怎可日日陪我留在宮裏……”她微微拖長了聲音,“況且,即便是我想,燼言那個小子也不會答應吧。”


    苑琴臉上一紅,素來沉靜的臉上難得有幾分赧然。


    帝梓元看得感慨,“一晃你跟著我進京都有好幾年了。這幾年苑書在漠北,歸西也陪著她一起戍守,你一個人守著偌大的靖安侯府,晉南那邊的事務也多是你在打理,難為你了。”


    苑琴替帝梓元揉著肩膀,搖頭,“小姐說的哪裏話,當年若不是小姐救下我,哪有我秦家沉冤昭雪的一日,能留在小姐身邊為您解憂,苑琴甘之如飲。”


    帝梓元拍拍她的手,輕輕歎了一聲,合上眼,低語了一句。


    “苑琴,你到底是秦家大小姐,荊州秦氏唯一的嫡係血脈,秦氏一門風骨,不該就此斷絕。”


    苑琴揉肩的手微頓,眼眶漸紅,到底沒有再迴絕帝梓元此言。


    第二日清早,帝梓元下朝後微服出宮,親自去了右相魏諫的府上。


    這一日夜,原本備好車馬準備第二日離京的韓燁收到了一封來自涪陵山的信函。


    “殿下,帝家主說您既已決意離去,還請您隔幾日在涪陵山一聚,也好全個念想。”


    施諍言得了韓燁的允許,替他看信。


    帝盛天是韓燁的啟蒙之師,又是大靖的開國者,在韓燁心底的分量一向很重。她的會麵邀請,韓燁如論如何也不會推辭。


    “帝家主定的什麽時候?”


    “十日之後。”施諍言迴,見韓燁麵露疑惑,他又道:“帝家主信上有說,這幾日在武途上有些進展,要閉關數日,遂約殿下十日後小聚。”


    韓燁頷首,迴道:“你親自去迴話,說既是她老人家相約,十日後我必定前往涪陵山一聚,諍言,離京的行程便推遲十日吧。”


    “是,殿下。”


    第三日正是嘉寧帝喪月結束之期,帝梓元身體已大好,正式複朝。


    先帝駕崩前雖未留下繼位詔書,可大靖是有太子的。但如今帝氏一門手握重權,帝梓元亦是先帝親封的攝政王,天子之位落於韓、帝誰家,如今看來卻是未知之數。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大靖亦有北秦東騫兩國虎視眈眈,穩定朝堂為上。嘉寧帝喪月過後,這件事頭一份兒就要擺到明麵上來。況且近段時間綺雲殿頻繁召見韓氏親王和先太子舊臣,擁立儲君繼位的心思不言而喻。不過才七歲大的小太子,若沒有在帝家的認可下登位,無異於動蕩朝堂。


    今日早朝,朝臣們已經做好了金鑾殿上爭論不休火藥十足的準備,個個頭一宿養精蓄銳吃飽了才上的殿。哪知還不待韓氏皇族太子一派跳出來嚷著“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繼位大統名正言順”這樣的漂亮話,兩朝元老內閣首輔魏諫頭一個站了出來,當著滿朝文武朝王座上的攝政王和太子行了叩拜之禮。


    以他位極人臣德高望重的身份,帝梓元和太子都還未登位,這禮行得稍微重了些。可他頭一個站出來言立君之事,卻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魏諫乃兩朝宰輔,亦做過兩位太子太傅,兼之大靖立朝來十之八九的科考皆為他主考,說是天下文人的座師也不為過。但他秉承了百年魏家的文人風骨,在朝二十四年,從不介入黨爭和冊立帝君,這次韓帝兩家對壘,他閉門不出,早已稱病在府,複朝後尚是他數月來頭一次登上金鑾殿。


    沒有人想到他會第一個站出來,但如果是他選擇的帝君,等於得到了整個大靖朝文人的支持。


    是以當他以兩朝元老的身份向帝梓元和韓雲行下大禮時,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開口。


    無論是太子一派或帝氏一派的朝臣都顯得有些緊張。


    “臣魏諫有本要奏。”魏諫叩首於地,朝著帝梓元和韓雲朗聲而唿。


    這尚是韓雲頭一次上朝,宰輔的朝奏他自然隻能聽著。


    “老丞相不必行如此大禮,今日複朝,諸事可議。老丞相所奏何事,不妨道來。”帝梓元一派沉然,揮袖而道。


    諸事可議,攝政王這話說得有點兒意思。她此話一出,太子一派的人頓時有些緊張,若不是對魏諫的奏本胸有成竹,帝梓元當不會說出這句話來。


    “我大靖朝自四年前始,曆經三國之亂、兵革之災、儲君戰亡、帝君駕崩,諸事皆為國難國喪,實在不吉,如今我朝新君冊立在即,此乃我大靖立朝之本,未免衝撞立君的大事,老臣奏請新君冊立之前,先在朝內舉行國婚,為我朝新君冊立先添黃道之喜,還請攝政王和太子殿下準老臣所奏,先行國婚!”


    七十上下的老丞相在金鑾殿裏中氣十足地喊出這番話時,滿殿朝臣足足愣了半晌。


    舉行國婚?為新君冊立撞喜?這是啥?


    但朝臣們瞅著王座上眯著眼一副滿意神態的帝梓元時,迴過了味來。


    他們的這位在朝攝政王、帝家的靖安侯君,到如今可都是待字閨中雲英未嫁。若不是魏諫在金鑾殿裏這般鄭重地提出來,幾乎所有人都要忘了這個事實。


    或許是因為帝梓元已握天下重權,實在尋不出男兒匹配於她;或許是因為當年那封太、祖留下的賜婚聖旨太過深入人心,以至於在先太子故去三年後,亦從未有人提過堂堂一國攝政王君的婚事。


    但如今眾人迴過味兒來,看來攝政王為了帝家能登上至尊之位,終於願意成婚了。


    為何這麽說,因為這些年隨著帝家勢大,一道二十三年前聖旨重新被大靖朝臣記了起來。


    太、祖建國的二年,感念帝家禪讓天下之德,曾經下過一道聖旨。


    上麵所書:靖安侯和儲君擁有同等的皇位繼承權。


    這道聖旨稀罕就稀罕在這句話上,上麵說的是靖安侯,而不是靖安侯帝永寧,如今雖已曆經兩朝,但帝家若是搬出了這道聖旨,那如今的靖安侯亦有登位的正統權利。


    可現在在位的靖安侯卻是個女子,北秦蠻族多出女帝,大靖雖民風開放,政務通和,女子繼承家業位極人臣的未必沒有,但女帝登基卻從未有過。帝梓元若在此時將侯位讓給帝燼言,讓他有繼位之權,實在有些落於下乘,必會受天下士子的攻訐之言,但她若是在新君冊立前出嫁,冠以夫姓,那她自然便要讓出帝家侯君主位,帝家世子帝燼言便可名正言順地承襲侯爵之位。


    屆時,有帝氏在朝堂的力量支撐,帝燼言絕對有和太子韓雲一爭帝位的能力。


    能上書這道奏本,看來他們這位曆經兩朝德高權重的老宰輔已然選擇了帝家。


    想通了其中關鍵的太子一派和幾位親王當即便變了臉色,安王眉頭緊皺,就要上前諫言,卻比不上朝中帝家朝臣的靈泛勁兒。


    幾乎是在魏諫落下聲不久,帝家大臣們附議的聲音便在金鑾殿上此起彼伏地迴響起來。


    “好了,眾卿靜一靜。”王座上,帝梓元微一抬手,朗聲道:“老丞相所奏有些道理,咱們大靖這幾年的確多災多難,先辦場喜事了再立新君倒也不遲,那就依卿……”


    帝梓元話音未完,終於忍不住了的安王上前一步開了口:“攝政王,先帝駕崩,朝堂應以新帝冊立為先,這國婚之事是不是可以先緩一緩?”


    “哦?”安王到底是嘉寧帝的弟弟,素來有些威望,帝梓元自然不能無視他的進言。她笑著道:“安王爺,看來是本王這幾年做得還不夠好,竟然遲個月把再立新君咱們大靖朝堂就要亂了。”


    帝梓元攝政三年,大靖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穩固得很,別說個把月,就算是十來個月也沒半點問題。安王實在不好意思睜著眼說瞎話,有些臉紅。


    見安王不言,帝梓元又道:“亦或是安王爺覺得本王舉行國婚於國體有礙?有損朝廷威嚴?”


    婚姻嫁娶乃天經地義之事,更何況先太子已亡數載,帝梓元年歲漸長,這些年為了大靖出入沙場,埋首政事,如今想擇個夫婿,實在是情理之中,安王呐呐了半晌,硬是說不出半句反對的話來。


    “新君要立,國婚也要行,本是雙喜臨門之事,不過一前一後而已。本王覺得……”帝梓元微微拖長了腔調,凜然的目光在殿中朝臣身上逡巡而過,“先行國婚並無大礙,諸位愛卿可還有異議?”


    金鑾殿上一片沉默,再無人膽敢有半句異議。


    “既然諸位愛卿亦覺可行,那十日後國婚將在昭仁殿舉行。”


    古往今來,還沒有哪一位君主會在金鑾殿上一臉霸氣地對著自己的臣子說“老子想出嫁,老子就是要出嫁,你們敢攔著老子試試看的………”


    如今王位上坐著的攝政王帶上了當年入京時的痞氣和蠻橫,這句話一出,先行國婚的事便在金鑾殿上定了下來。


    下朝的時候,倒是老韓家的明王管事,喚住了就要離去的攝政王,問了一句至關重要卻幾乎被所有人無意識忽略了的問題。


    “敢問攝政王,那十日後行國婚的人是……”


    這話問出,已經散開的朝臣們一下子全都轉迴了頭,齊刷刷朝帝梓元看去。


    看看,雖說兩家爭帝位才是國婚的真正目的,可誰都想知道,攝政王到底給自個兒挑了個什麽樣的夫婿。


    先太子亡後,誰有資格立在她身側享這大靖半壁江山?


    可惜,王座上的帝梓元並沒有迴答,隻落下一句“人選本王早已擇定,眾卿不必憂心。”後便離朝了。


    但她說這句話時,目光卻分明在入朝三載如今已位列內閣的洛銘西身上停了停。


    隻這麽一眼,所有人都明白了攝政王挑中的國婚人選。


    雖情理之外,卻意料之中,如今的大靖朝堂,能入攝政王眼的恐怕亦隻有這位了。


    是以,這日早朝後。


    攝政王帝梓元於十日後在昭仁殿和當朝內閣大臣洛銘西舉行國婚的消息傳到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施家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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