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


    淅瀝瀝的大雨下了三日,帝都籠罩在一片霧朦之中。


    上書房裏生了火炭,倒也溫暖舒適。


    這一日例行朝會後帝梓元召了右相魏諫和禮部尚書龔季柘入上書房議事。


    這兩年吏治清明,兩位老臣子身子骨愈加硬朗,越幹越起勁兒。


    帝梓元早兩年撤了嘉寧帝的龍椅,把自個兒侯府裏的藤木椅搬進了上書房。她坐在藤木椅上翻著禦案上的折子,道:“春闈還有兩個月就又要開始了吧?”


    大靖科舉,選天下才,三年一次。


    右相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點頭,“明年開春就是春闈,各地士子要入京趕考了。”他神情頗為感慨,朝帝梓元看去,“三年前的恩科讓殿下在大靖朝堂上一鳴驚人,這轉眼都過去三年了。”


    三年前大靖科考舞弊案震驚天下,女土匪任安樂也是因為這樁案子得了文官和士子的敬服,正式踏進了大靖朝堂。


    “老相爺,龔大人,本王想讓二位做這次科舉的主考。”帝梓元合上奏折,泯了口茶道。


    右相若有所思,龔季柘卻麵有猶疑,道:“殿下,曆屆恩科都會選出一位崇文閣大學士為主考官,臣……”


    帝梓元擺手,道:“龔大人曆經兩朝,耿直清廉,做恩科主考再合適不過了。”


    帝梓元顯然已經有了決定,龔季柘便不再推諉,頷首應是。


    三人嘮嗑了些閑話,魏諫和龔季柘相攜退出了上書房。


    “相爺,這次科舉不同往常,殿下怎會安排下官來做這個主考?”一出上書房,龔季柘拉住了右相問。


    靖安侯世子出身東宮,當年太子把溫朔放在崇文閣裏拜師,裏頭的大學士和溫朔皆有師徒之誼,這兩年崇文閣的大學士和靖安侯府走動得也親厚。這是帝家掌權後頭一次恩科,恩科主考對曆屆士子都有知遇之恩,他素來中立,既不偏頗如今的小太子一係,也不為帝家搖旗呐喊,更是嘉寧帝選出來的禮部尚書,怎麽想攝政王都不應該選他為主考官才對。


    “怎麽個不同往常法?”魏諫笑了笑,看著愁眉苦臉的龔季柘,道:“怕是攝政王沒有龔大人想得多。”


    “相爺何意?”


    “龔大人可還記得攝政王三年前在大理寺說的話?”


    龔季柘一愣,想起三年前那樁往事。


    三年前,科舉舞弊案震驚帝都,大理寺奉命徹查。彼時忠義侯嫡子古齊善、戶部尚書長子杜庭鬆皆被卷入此案,大理寺上下一眾官員以頂上花翎為賭注敲響青龍鍾,逼得嘉寧帝把審案權交給了當時尚是大理寺少卿的任安樂。


    公審之日,任安樂巧施手段讓古齊善和杜庭鬆當堂認罪,結案時對杜庭鬆的一席話更是振聾發聵。


    “杜庭鬆,你口口聲聲愧對皇恩、愧對恩師,愧對父母……那你的同袍和


    天下百姓呢?若此事未被揭發,你高中三甲,那因你舞弊之故而落選的考生一


    生坎坷難平之時,他們向誰求個公道?你心不正,人不直,又如何能為父母官,


    造福百姓?科舉乃大靖舉賢選才之根本,科舉亂,國本亦亂,若無科舉之製選


    材納良,我大靖安能有數十年太平之世?科舉於大靖百姓而言重於天!”


    “相爺……”龔季柘想起帝梓元當年所說的話,老臉一紅。


    “龔大人,對攝政王來說,誰為這些士子的恩科之師並不重要,為大靖選才才是最重要的。至於為什麽會選擇你,剛才攝政王已經說過了。”魏諫拍拍龔季柘的肩膀,朝石階下走去。


    “龔大人曆經兩朝,耿直清廉,做恩科主考再合適不過了。”


    剛才上書房內帝梓元隻說了這麽一句,常人聽來隻覺是敷衍之詞,唯有魏諫知道,帝梓元唯一的這句解釋就是她的行事本意。


    科舉選才關乎國本民生,公平廉明的對待每一位科考士子,勝於一切。


    帝梓元在上書房裏批了半日折子,人悶得慌,撐了個懶腰朝一旁的吉利招招手。


    “天頭不錯,出去逛逛園子解解悶。”說完她徑直出了上書房。


    吉利朝外麵下得眼都睜不開的大雨天看了一眼,臉色特別不好。這個祖宗最近越發任性,什麽時候才能懂點事,惜著點自己的身體,要不怎麽對得起當年殿下……他歎了口氣,苦著臉跟著不懂事的攝政王出了上書閣。


    帝梓元一路行得飛快,吉利舉著傘亦步亦趨地跟著她,雨水吹進傘下,落在帝梓元肩頭。帝梓元咳嗽一聲,麵上神情卻滿不在乎。


    吉利眉頭皺得老緊,自西北之戰迴朝後,這位這兩年積威更重,旁人輕易不敢開口。還有半月便是雲景毀城之戰兩年之期,吉利更是不敢勸。


    “去請洛大人進宮。”吉利朝身後的小太監吩咐了一聲。這時候能勸上這位一二的,隻有洛家公子。


    帝梓元一路未停,她絳紅的盤龍晉袍衣角被雨水濺濕,或是神思不寧,經藏書閣迴廊的時候,被個軟軟糯糯的團子絆住了腳。她一個趔趄,被手忙腳亂的吉利穩穩扶住,小團子卻四腳朝天,手上的東西撒了一地。


    “哎喲,我的小殿下,您慢點兒!哪個不開眼……”侍奉公公尖利的嗓音卡在半空,翻了個迴旋兒落在地上,連糯米團子都未及扶就已瑟瑟跪地。


    無論曆經幾代皇朝,集天下權勢為一身的皇宮永遠都是最崇尚權利的所在。作為宮內唯一僅存的皇子,大靖王朝如今最正統的繼承人,即便是摔了個四腳朝天,也沒人敢在權勢滔天的攝政王麵前把他扶起來。


    帝家和皇家幾十年的恩怨糾葛已是公開的秘密,攝政王猶對皇家後嗣格外冷淡。至少在陛下病重休養別苑攝政王把持朝堂的兩年裏,她從未舉辦過一場皇家宴席,除了囑咐當年的太子太傅右相教導小太子外,平時更是毫不過問。在如今的皇宮裏怕是眾人心中,攝政王身邊的大太監總管吉利,地位都要比太子高上那麽幾分。


    侍奉太監仍舊伏倒在地,帝梓元看著地上幾乎被埋在書裏的娃娃,眉頭皺了起來。西北一戰後,韓越被洛銘西留在了晉南,宮內隻剩下一個不滿六歲的皇室子嗣。


    書堆裏的糯米團子盡管摔了個十成十,見沒人扶他也沒哭,撲騰撲騰了兩下把書從身上搗騰開,自己利落地爬了起來。看見他的相貌,帝梓元一怔,墨瞳淌過淡淡的情緒。


    吉利小心地朝她看了一眼。這兩年小皇子長開了些,倒是越發像太子殿下了。


    小團子瞅見麵前的帝梓元,先是一愣,大眼裏的驚慌一閃而過,複又昂著頭,朝她挺著小胸脯,甚是認真又不失禮儀地朝帝梓元行了一禮,“韓雲見過攝政王。”


    他雖為太子,但當年嘉寧帝有旨,太子成年前由攝政王監國。


    孩童清脆稚嫩的聲音帶著不甚明顯的驚慌和顫抖,帝梓元朝地上的書掃了一眼。


    果不其然,小團子更是慌亂,小小的身軀挪了兩步,妄圖把地上的書遮住。五六歲大的孩童,深處大靖王朝的權利中心,心智遠超同齡人。


    “皇十三子,韓雲?”清冷的聲音低低沉沉,格外慵懶隨意。


    帝梓元也是個有意思的,韓雲兩年前就被立為太子,偏偏帝梓元仍隻叫他“皇十三子”。從她口中這樣喊,竟也格外理所當然。


    糯米團子顯然沒想到這個傳說中專權跋扈的攝政王有這樣一副好聽的嗓子,怔怔點了點頭。


    “如此大雨,你在這裏做什麽?”


    “天氣冷,太傅受了風寒,我來找找古籍藥方……”韓雲小聲迴,小臉上寫滿了緊張。


    “早點迴去,免得受了寒。”帝梓元像是沒看到散落的藥方書籍裏摻著的那幾本論國策,朝團子頷了頷首,抬步繞過一地狼藉朝迴廊外走。


    她這一抬步遠去,一連串的鬆氣聲小心翼翼響起,恰在這個時候,被風吹著了又受了點小驚嚇的團子一下子鬆了神,連打了幾個噴嚏,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止都止不住,一張小臉上掛滿了眼淚鼻涕,著實可憐得很。


    跪在地上小太監們心裏頭都跟電閃雷劈似的,剛剛攝政王才囑咐小皇子照顧身體,小皇子這臉也打得忒響亮了點。不過還好,殿下不喜皇室後裔,想必不會責難他們……


    侍奉太監們的自我安慰還沒落地,沉穩的腳步聲去而複返,已經走出迴廊的帝梓元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了迴來。她站定在糯米團子麵前,神情冷冷淡淡。


    小團子被這麽盯著,心裏頭發毛,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抖什麽,站好。” 許是瞧不得肖似韓燁的容貌上露出唯唯諾諾的神情,帝梓元喝了一句。


    這話一出,韓雲頓時挺直了胸脯,看向帝梓元,站得頗有模樣。


    兩人大眼瞪小眼約有半刻有餘,帝梓元突然朝吉利伸出了手,眾人實在不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但誰都看得出她這一伸伸得格外勉強,她皺著眉把手坦坦蕩蕩落在吉利麵前,等得久了還哼了一聲。


    吉利迴過神,默默翻了個白眼,從袖裏掏出一方綢巾遞到帝梓元手中。


    在眾人瞪大眼的驚訝中,帝梓元彎下腰,在小團子臉上一頓亂揉,她動作看上去粗魯,卻十分輕柔,放下手時韓雲臉上被擦得幹幹淨淨,連他頭發絲上沾的雨水和摔倒時額上蹭的灰塵也被帝梓元一並拭去。


    韓雲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瞪著帝梓元,顯然還沒明白是個什麽情況。


    帝梓元仿佛直接把不可思議的眾人當成了空氣,一把抱著茫然的糯米團子接過吉利手中的傘朝迴廊外走去。


    軟軟糯糯的,倒也舒服稱手,也不知道韓燁小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副模樣。


    迴廊遠處,帝梓元這樣想著,把懷裏的小團子抱得更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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