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迴京之日,就是帝家入主皇宮之時,為什麽改變了主意?”


    靖安侯府,後院假山石亭裏,洛銘西搖著蒲扇躺在美人榻裏納涼,一雙鳳眼半眯半闔,晉衣錦帶,極盡風流。


    混跡京城兩年,洛銘西“智絕無雙、豔冠帝都”的名頭早已蓋過了一眾王侯世子,洛家掌晉南十萬大軍,他在朝中日居高位,又未成親,成了人人哄搶的香饃饃。連風頭正盛的新晉帝家嫡子帝燼言也難以分薄他半分風采,洛銘西如今在京城的名號,怕是隻有當年的太子韓燁能越過幾分。


    帝梓元懶懶靠在涼亭內的石椅上,正擦拭著一把軟劍,她聞言朝洛銘西投了個頗為不屑的眼神,迴得吊兒郎當,“嘉寧帝還活生生地杵在宮裏頭呢,我現在去拿帝位,怕是他拚著最後幾口氣也不會讓帝家好過,你當拱衛京城的八方諸王和五侯是擺設不成?”


    洛銘西聽著她嘮嗑,也不打斷,隻朝她揚揚下巴,示意她繼續說。


    “如今這天下還姓韓,儲君也是正兒八經的皇子,八王發兵名不正言不順,才按捺下來,那五侯顧忌著姑祖母當年的情分和威懾,看著我監國尚可,可我要真改朝換代,你覺得他們還能像如今一樣對帝家一團和氣?”帝梓元在劍鋒處拭過,眼微微眯起,“如今可不是當年韓帝兩家半分天下的亂世了,這幾年韓帝兩家爭鬥,又用兵西北,可八王五侯的實力半點未損,嘉寧帝若不是也顧忌他們,又怎麽會把攝政權交得如此爽快。他這是讓我盯著京城外的那些虎狼之師,護著他的小崽子長大呢!”


    洛銘西嘖嘖兩聲,搖了兩下扇子,“你看的倒是透徹。”他朝帝梓元手中的長劍掃了一眼,漫不經心開口:“就這麽簡單?八王雖權在外,可嘉寧帝不是個吃素的皇帝,這十幾年諸王兵權一直勢弱,五侯雖然根基深厚,卻被富養在京,族兵早已懈怠,無征戰之勇。不過花上數年,八王五侯之勢可解。待嘉寧帝駕崩,放眼大靖,唯晉南帝家稱雄。”


    洛銘西眼微沉,目光一移,望向帝梓元瞳中,“梓元,你是打算永居攝政王位,還是打算改朝換代,帝氏替韓?”


    這一問,不是洛銘西私心而問。十二年籌謀,追隨帝氏之人遍布天下。如今帝燼言身份明朗後,更換門庭改投在靖安侯府門下的文武朝官勳爵世家,哪個打的不是從龍之功的主意。若是帝家從頭到尾要的隻是短短十年的攝政之權,往後又有誰敢會效忠帝氏?


    洛銘西這一句,是為了帝家身後立著的王侯氏族朝官布衣而問。


    擦拭長劍的手頓住,帝梓元眼底褪了輕慢和心不在焉,將軟劍入腰收好。她端起茶壺,滿上一杯溫茶,遞到洛銘西麵前,“京城處北,向來天寒,你身體一向不好,洛伯母前幾日還來信,讓我叮囑你吃藥靜養,少耗心神。這兩年我領兵在外,京城諸事多虧有你在。”


    帝梓元一向不正經懶散慣了,難得有這種溫言持重的時候,她眼底的感激真摯鄭重。洛銘西愣了愣,接過她遞到麵前的茶,杯身溫潤,格外暖人心脾。


    因著這杯茶,洛銘西略微蒼白的臉色都顯得紅潤起來。“帝伯父辭世前把你交給我,這些不算什麽。”他如兒時一般,拍拍帝梓元的頭。


    帝梓元搖頭,沉聲道:“我父親的托付太重,他托付的不隻是我,還有整個帝家。”


    洛銘西摩挲茶杯的手一頓,抬頭。隻一句話,他便明白了帝梓元話中之意。


    “父親用命換來的帝家,我一定會守住,無論在西北發生過什麽,無論我將來做什麽,銘西,我以青南山下八萬亡骨的冤魂向你起誓,絕不會讓帝家重蹈十二年前的覆轍。”


    帝梓元抬手把洛銘西肩頭的枯葉拂去,將手伸到他麵前,“以後帝家和晉南要走的路還很長,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下去。”


    就如過往十數年,你照拂我長大,陪我開始征程,以後帝家漫長的道路,我仍希望你留在我身邊,始終如一的相信我。


    帝梓元從不求人,從不示弱,唯有洛銘西,她敬如長兄,值得她俯身請求。


    洛銘西墨黑的瞳中隱藏至深的溫情淡淡淌過,他唇角勾起,似春風拂過,和伸到麵前的手擊掌而過,在帝梓元額上敲了敲,一仰身倒迴了他的美人榻。


    “小兔崽子,我不過問上一句,鬧這麽鄭重做什麽。”他閉上眼,搖著蒲扇,“勞碌了十幾年,好不容易如今東家發達了,怎麽,你想攆我走?門兒都沒有。你要是不保我這輩子飛黃騰達富貴無憂,我老洛家往上數三代的祖宗都不放過你。”


    洛銘西聒噪得起勁,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樣子。帝梓元見他說得越來越沒邊,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遲早是要娶妻成家的,老是賴著我是哪來的道理?我這侯府大門敞開才一個來月,上門遊說我做媒想把閨女嫁給你的一等侯爵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這些年你為了帝家沒心思想也就算了,如今大事初定,你趕緊著挑一個,別讓我愧對洛伯母,躲她跟躲猴似的。”


    洛銘西閉著眼打哈欠,朝帝梓元擺擺手,“我好歹也是晉南第一公子哥,晉南的姑娘不挑,在這帝都選什麽,日後我迴了晉南,帝北城還不得淚流成河。”


    “這麽說你是喜歡咱們晉南的姑娘?京城的閨女就這麽瞧不上?”帝梓元挑挑眉。


    搖著蒲扇的手早就歇下了,帝梓元半晌都沒等到洛銘西的迴答,不遠處帝燼言從迴廊處走來。


    “是,我喜歡咱們晉南的姑娘。”


    她轉首看向帝燼言的瞬間,洛銘西正好睜眼朝她望來,瞳中萬千溫情,驚鴻而過。


    “嗯?你說什麽?”帝梓元迴過頭,洛銘西已閉上眼,仿佛剛才一幕從未發生。


    “我說你太聒噪了,早些離去,免得叨擾到我。”


    懶懶的聲音自美人榻中傳來,帝梓元眉角抽了抽,實在懶得理他,拂袖而起,和帝燼言相攜而去。


    亭中,洛銘西睜開眼,望向兩人離去的方向。他的目光落在帝梓元半白的發和腰中軟劍上。


    無論將來做什麽,都不會讓帝家重蹈十二年前的覆轍嗎?


    梓元,你可知道,你選擇的這條路,比當年在九華山上對帝前輩的承諾更難百倍?


    我不知道,讓你入京,讓你們重逢,竟會讓他成為你這一生的劫數。


    沉沉的歎息聲在亭中響起,風吹過,再無痕跡。


    北秦,王城。


    三國之戰結束已有四個月,這場戰爭幾乎耗空半個北秦。德王一派以此戰不利為借口動搖臣心,在朝堂上勢力大漲。若不是莫天宣布迎娶朗城西家嫡女西雲煥為後,借助西家的兵力和聲望,一時還難以壓住德王的氣焰。


    西家女進宮大婚定在了一個月後。皇宮裏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新主子入宮,滿宮上下都格外上心,唯有那個即將迎娶新皇後的北秦王每日在上書房處理政事,極少過問封後大典的進程。


    自莫霜大公主亡故、三國大戰後,北秦宮裏很久沒有這樣的喜事。吳贏瞅著宮裏這麽愁雲慘淡的也不行,這一日一大早就領著小太監們捧著備好的皇後額冠進了上書房。


    “陛下,這些都是王城最好的匠師打造的,您挑一頂,到時皇後知道是您親自選的,必定喜歡。”吳贏朝小太監們手裏端著的額冠努努嘴,又道:“聽說西小姐繼承了西將軍的脾性,性格颯爽,一定和陛下您合得來。”


    莫天批閱奏折的手一頓,記憶中帝梓元那張睥睨天下傲慢得不行的臉一閃而過。他順著吳贏的目光瞥了一眼,隨意朝中間一指,“就這頂吧。”說完擺擺手,“都退下。”


    內侍官忙活了一大早沒得到半句誇獎,垂頭喪氣領著小太監朝外退去。


    “吳贏。”莫天想起一事,問:“阿清這幾日如何?”


    數月前,連瀾清醒了過來,然一身內功盡失,身體虛弱,莫天準了他從崇善殿搬出,迴連府休養。


    “奴才昨日才登府看望過連將軍,將軍這半月好了些,勉強能下床走動。不過……”吳贏歎了口氣,“大夫說將軍耗損過重,這一身功力怕是找不迴來了。”


    莫天眉頭高高皺起,身為武將,不能再征戰沙場,便失了立足朝堂的機會。就算他百般提攜,連瀾清也隻能止步在二等勳爵上。


    “陛下,將軍還說……”吳贏朝莫天看了一眼,見他麵色尚還和緩才道:“他如今功力全失,不能再入主朝堂,養病時日不知深淺,怕是會耽誤苒芷郡主,請陛下您做主退了這門婚事,讓郡主另覓佳婿。”


    莫天一怔,苒芷是手握重兵的夏王嫡女,若是娶了她,連瀾清就算不入朝堂,連家在京城也可以挺直了腰杆子過日子。


    怕是為了那個君家小姐吧,一代悍將,終是走不過情關。莫天搖搖頭,“算了,替朕擬旨,取消這門親事,郡主的郡馬讓德王自己去挑。”


    吳贏頷首。


    “國師呢?朕有些時日沒看到他了。”


    國師淨善道長長居崇善殿,輕易不出殿門,但隔上一兩月,總會來英武殿為莫天拿脈問診,算算時間,莫天足有四月未見過他。


    “崇善殿的小道士前兩日來傳了話,說是國師前幾月在連將軍醒後就雲遊四海去了,要隔上些時日才迴來,請陛下不用擔心,國師會在陛下每半年一次的問診調養時及時趕迴。”


    淨善道長是北秦第一高手,早二十年前就已跨入宗師之列。當年雲夏百姓最敬畏的不是三國君主,而是另有三人,佛宗之祖淨閑大師、武達天下的帝家家主、還有醫術神鬼莫測的淨善道長。


    莫家子嗣大多早夭,靜善在北秦地位超然,從不介入朝堂爭鬥,唯一所做之事就是護衛王君,為每一任北秦王調理身體。


    莫天點頭,他知道靜善說到做到,不再過問他雲遊之事,抬手讓吳贏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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