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內外,久久未言。那七人立在皚皚雲景山頂,竟一時無法反駁。


    韓燁自帳內走出,迎著奉嘉寧帝之命而來的七位準宗師,聲音鏗鏘冷靜:“孤有言在此,靖安侯君的命,孤保定了,她若亡於諸位之手,西北亦是孤埋骨之地。她若能活,孤答應諸位,隻要諸位這一戰能攔住這三萬北秦大軍,孤便能保大靖江山的安寧和諸位氏族十年榮華!”


    韓燁之聲鏗鏘有力,這七人神情一變,他們看向身後的三萬北秦軍,神色沉重,太子不僅要帝梓元活,還要保下鄴城!他們七人自被引入雲景山起,便失了選擇的機會。


    事到如今,已毫無選擇。這七人對視一眼,互相頷首,朝韓燁的方向執手行禮。為首的灰衣人沉聲開口:“我七人跌宕半生,武達準宗師,本不該再涉皇室爭端,奈何皇命難為,我們此次入西北皆為氏族存活而來,殿下既允諾,我等便相信殿下,今日之戰,不論我七人生死如何,還請殿下將來護我等氏族萬全,不要禍及無辜。”


    不遠處的達赤聽見這話,不由得麵色大變,來的居然真的是七位準宗師!山下爆炸聲接連響起,雲景城的慘狀猶若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能再等了,他猛地拔刀揮向天際朝身後吼。


    “眾將士聽著,隻要活捉了大靖太子,這場仗我們就勝了!凡活捉大靖太子者,連升三級,賞黃金千兩,良田萬頃!”


    達赤的怒吼響徹在雲景山山頂,如此誘人的厚賞下,北秦士兵體內的好戰血性被挑起,雙目赤紅瘋狂地朝中軍大帳湧去。


    大帳外的七位準宗師圍城半圓,齊齊飛躍數米,將如潮水般湧來的北秦士兵攔在了營外五十米處。


    準宗師雖武力超絕,但北秦兵士個個悍勇,又不畏生死,雲景山上一時陷入了膠著之中。


    雲景城下,鮮於煥領著尚存的三萬軍隊和城後兩萬大軍合攏,和苑書展開了生死奪城之戰!


    此時的雙方,在韓燁毀城誘敵之下,竟都隻剩下五萬之數。


    這一戰,韓燁以一人之智毀鮮於煥七萬大軍,足以重新書寫雲夏大陸的戰爭史。


    恰在此時,連天烽火伴著雲景城的交戰從南方延綿而來,軍獻城的決戰終於拉開了序幕。


    營帳外,七位準宗師圍成的半圓內,韓燁一身盔甲,長劍在握,他的目光逡巡著落在遠處山間的軍獻城烽火上,眼底的神情卻沉靜得不似置身於一場生死之戰裏。


    這一刻,這一戰,他究竟等待多久了?


    是從他知道帝家滿門冤死真相的那刻起?還是仁德殿外帝梓元當著朗朗朝堂質問帝家叛國的真相起?是從他愛上任安樂起?還是從他立誓這一輩子都要護著帝梓元起……?


    可是這重要嗎?不重要。韓燁隻知道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久到青南山下八萬將士的屍骨都已腐朽,久到安寧被逼得隻能戰亡西北,久到天下人都忘卻了十一年前的那場屠戮,久到整個大靖山河從無人知曉他韓家的罪!


    八萬人命,大靖八萬子民,他如何能贖?整個韓家又如何去贖?


    縱死,亦不能贖。


    韓燁知道,他和安寧這一生,從帝家軍慘死在青南城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已注定。


    隻因他是韓家太子,嘉寧帝的兒子。


    韓燁緩緩閉眼,疲憊的眼底掩盡了世間光景。


    激烈交戰的雲景山頂,他那低低一歎竟格外清晰,久久迴響不能消逝。


    西北長達一年的動蕩從這一天起走到了盡頭,但這時誰都不知道,雲景山上這慘烈的一戰會徹底改變雲夏大陸未來百年的曆史。


    西北廣裘的大地上四處可聞大靖淪陷於北秦的兩座城池的反攻號角,開戰三日後,軍獻城在帝梓元的兵力壓製及君玄的裏應外合下,除西城門未被徹底攻陷外,北秦九萬守城軍幾乎盡數被殲。


    軍獻城內外,戰爭之勢猶若水火,帝梓元立在軍獻城城頭,銀白的盔甲上血跡累累,她右肩處的盔甲被劈開,肩上綁著厚厚的繃帶。


    宋瑜從城牆石階下跑來,向來持重的老將臉上意氣風發,“侯君,溫朔從西城來報,最多還有一刻便可拿下西城門,殲滅北秦全軍!”


    出乎意料的,帝梓元麵上並未露出欣喜的神色,隻能從她沉靜的眼底瞧出一閃而過的感慨,“他們還是守到了最後一卒,也算不負北秦鐵軍血性之名。”


    宋瑜一怔,明白帝梓元說的是北秦守軍。連瀾清被刺殺昏迷帶迴北秦王城後,戍守軍獻城的是北秦老將武陟,這場攻城戰幾乎傾大靖邊境所有兵力,又有帝梓元壓陣三軍,大靖兵士士氣高昂,一戰怒,二戰捷,三戰勝!


    不過盡管大靖勢如破竹,武陟仍舊沒有放棄守城,他遣走城內的北秦平民,帶領九萬大軍守了三天三夜,直至被宋瑜一刀斬下馬,壯烈戰亡在北城城頭!


    不過兩日,這座淪於北秦之手久達一年的大靖邊關第一鐵城的城牆上已經重新豎起了大靖鮮紅的旌旗。宋瑜看著風中揚展的旌旗上那厚重古樸的“施”字,壓下了眼底的酸澀,望向帝梓元敬意更甚。


    開戰前,帝梓元特意命人將一年前戰場上被北秦軍挑落的施家旌旗帶上,攻城戰裏她始終衝殺在前,這施家旌旗,就是帝梓元登上城頭後親手插上的。


    在死後仍被如此記掛,他們這些一生戎馬的老將,也算無所求了。


    西城的衝殺聲越來越弱,想來負隅頑抗的北秦兵士所剩無幾。帝梓元走到城牆邊,鮮紅的旌旗從她臉邊拂過,她垂眼,盔甲腰腹處沉澱著一處從未消逝的暗沉血跡。


    一年前,安寧戰亡在青南山下時,身披的就是這副戰甲。


    帝梓元抬手在盔甲上輕輕地摩挲,她望向軍獻城外的千裏平川,無盡的戰火下,整個西北大地上滿目瘡痍,難見安寧之地。


    “安寧,軍獻城我替你拿迴來了。”帝梓元摩挲盔甲的手在腰間頓了頓,待觸到那薄薄的紙箋時,她眼底的悲慟一閃而逝,她身上一直帶著安寧最後的訣別信。


    梓元,答應我,無論將來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這是安寧留在世上的最後心願。


    夕陽在天階盡頭落下,整座城池染上了金黃的暖色。帝梓元眼底的沉重悲痛淡淡化去,直至最後變成了淺淺的希望。


    安寧,我答應你,等韓燁從鄴城迴來,縱使兩家仇怨不是一日可解,但我一定會告訴他我的心意,我絕不會為兩家之爭興起大靖兵戈,我會和他一起好好守住染滿了你們鮮血的大靖山河。


    身後鐵騎奔馳的聲音傳來,帝梓元轉過頭,看見溫朔一騎當先,意氣風發的少年手中長戟指天,勾著北秦的旌旗一路從西城門繞城而迴,凡他踏馬之處,大靖士卒的叫好聲皆響徹雲霄!


    肆意張揚的溫朔恍惚間讓帝梓元想起了當年晉南戰場上無往不勝的父親帝永寧。


    那眉眼和神情……竟是格外的相似。帝梓元心底劃過淡淡的異樣,待仔細去看溫朔時,少年已大笑著近到了她麵前。


    溫朔從馬上躍下,三兩步立於帝梓元不遠處的石階下半跪於地,他手中的長戟在空中劃過利落的半圓,笑聲威武響亮,“稟侯君,西城門已拿下,城內北秦大軍全滅,軍獻城重歸我大靖國土!”


    他身後,一路跟隨而來的年輕兵士臉上寫滿了驕傲,望向溫朔的眼底滿是擁戴和敬服。


    帝梓元唇角勾起,看向溫朔滿是寬慰,她走下石階,把溫朔扶起,聲音裏有止不住的驕傲,“溫朔,這一仗,你做的很好,等韓燁迴來……”


    帝梓元話音未完,整齊的兵馬之聲從城外浩蕩而來,在戰火已熄的軍獻城城頭上一時顯得格外刺耳。


    從山南城的方向來的兵隻會是大靖的軍隊,眾人麵上泛起疑惑,迴轉身朝城門外望去。


    這一望,宋瑜和溫朔俱是麵色大變,就連一向情緒不動如山的帝梓元,眼底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曠野上,本該舉兵馳援鄴城的唐石,正朝著軍獻城的方向而來。


    不過片刻唐石已近到眾人麵前,他身後,跟著一整支幺水城的軍隊。唐石從馬上躍下,眼睛沉沉地放在為首的帝梓元身上,一向溫厚的目光除了同樣不可置信的外,竟帶上了淩厲的質問之意。


    這場麵著實有點詭異,兩邊身後本該歡欣鼓舞重聚的兵士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溫朔沉不住氣,立馬上前就要問個究竟,卻被帝梓元擺手攔住。


    “唐將軍,軍獻城已經奪迴,西北諸事繁多,我們迴帥府再議。”她說完竟也不管唐石如何迴答,已率先朝施府走去。


    溫朔瞧得仔細,見帝梓元雖步履沉穩,但她腰間那把染血的長劍劍柄處,竟被她活生生的按出了指印來。


    兩方各自帶著疑惑不敢怠慢地相繼朝施府走去。


    軍獻城剛經曆了一場大戰,施府還來不及修整,大堂裏勉強能議事,但顯然沒人關心這點,帝梓元立在大堂裏,背對著眾人,沒有人能瞧見她的表情。


    未等眾人坐下,溫朔已經一個箭步衝到唐石麵前,神情焦急,“唐將軍,你怎麽會來軍獻城?鄴城之戰如何了?殿下可還平安?”


    溫朔的問題一個連著一個,唐石卻一個都沒有迴答。半晌,他才沉聲道:“本將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平安。”


    溫朔一怔,聲音猛地拔高,“怎麽會,你為何不遵殿下令馳援鄴城?”


    “溫朔!”唐石聲音一重,沉眼掃向他,沙場老將的鐵血之風顯露無遺,聲音裏帶了掩不住的憤怒,“本將連太子戍守在鄴城都不得而知,又怎麽會有太子諭令,更別說馳援鄴城!”


    整個大堂裏隻剩下唐石的怒吼聲,不再管溫朔和宋瑜麵上的震驚,唐石看向那個始終背對著眾人的身影,緩緩開口:“若不是靖安侯君大破軍獻城威震西北的消息傳到我幺水城,本將恐怕到這場戰爭結束都不會知道攻打軍獻城的是侯君您,更不會知道戍守在鄴城的是太子殿下。五萬殘兵對鮮於煥十二萬大軍,殿下會不會安好,靖安侯君還需要問本將?”


    濃濃的指責之意朝帝梓元而去,卻未得到半點迴應,直到溫朔忍不住想要朝唐石問個究竟時,帝梓元終於迴過了身。


    “那十人入西北,可是你一手接應?”清冷的聲音在堂中響起,帝梓元的目光冷若寒冰,她看著唐石,眼底沒有一絲情緒,“唐石,虎嘯山之難,也是你一手謀算。”


    這句,不是詢問,已是篤定之言。


    唐石氣勢被壓得一滯,一時難以迴答。他沒有想到西北之戰未完,韓帝兩家在明麵上仍是君臣的景況下帝梓元居然直接揭開了十位準宗師的刺殺之事。


    “那七人,你可還有他們的消息?”帝梓元根本不需要唐石否認或迴答,而是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唐石神情一變,臉色更是難看,“從五日前開始,我便再也聯係不上他們。”


    唐石會來軍獻城而不是直接去鄴城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七位準宗師在數日前失去了行蹤,他不知道太子戍守在鄴城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但至少有一點他能肯定,無論太子在做什麽,都應該和靖安侯君脫不了幹係。


    “你從來沒有接到過韓燁讓你帶兵馳援鄴城的諭令?”


    帝梓元向唐石問出了最後一句,唐而石的迴答隻是沉默的搖頭。帝梓元長吸一口氣,閉上眼,幾個唿吸間,她猛地睜開朝虛空中看去。


    “吉利,給本侯出來。”


    一道人影鬼魅般出現在眾人眼前,吉利一身青衣,立在帝梓元三步之遠處,頭微垂。


    帝梓元微微低頭,冷厲的眉眼落在他身上,“吉利,你來告訴本侯,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這個韓燁身邊向來古靈精怪又囉嗦的小太監卻罕見的沉默著,他麵上看不出半點被帝梓元質問的驚惶,反而他身上沉靜得自有一股讓人無法輕視的氣勢。直到此時,眾人才真的感覺到這不隻是個普通的東宮太監,而是一個和歸西一樣武藝超絕,即將跨、入準宗師的絕頂高手。


    “你什麽都不說……”帝梓元從堂上台階上走下,行到吉利麵前,以劍抬起了吉利低垂的頭,一字一句開口:“是想要眼睜睜地看著韓燁死在鄴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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