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1076, 7月。


    第五星係,一號宇宙基站。


    第五星係的中心恆星是顆藍白超巨星。它的表麵溫度達到23128攝氏度,是舊紀元恆星太陽的3.8倍, 有著近太陽630萬倍的亮度, 使得一號宇宙基地哪怕位於第五星係邊沿地帶也籠罩著一層冷寂的白亮。


    銀色的銀翼星艦停泊在太空港。


    這艘銀翼的星艦體型不算巨大。


    但它流線優美,艦身在宇宙白光下,泛出美麗的銀光, 如同一片輕盈舒展的翅膀。


    這是聯盟緊急文明軍事會議召開後的第十五天。


    ·


    異種找到律若的時候,他正坐在星艦的一處舷窗邊。超巨星的恆星光穿過橢圓形窗口, 落到他的銀發上。


    半透明的信息麵板浮在他麵前。


    他沒穿實驗室白大褂,穿了件霧藍色學院風衣,風衣扣得整整齊齊,裏邊是高領的雪白毛衣。律若的麵容過於精致, 精致到有種非人感, 就像玻璃櫃台後出售的仿生機器人。但純手工的毛衣領子在光裏卻顯得絨絨的。


    這讓他看起來有點反差萌。


    好似一個小機器人, 穿了柔軟暖和的羊毛衫,言行舉止,卻還是一個程序一個指令。


    呆呆的。


    異種彎下腰,捂住律若的眼睛。


    眼睛被微冷的手指蒙住,律若停下工作。他歪了歪頭。


    “學長……?”


    更像小機器人了。


    還是智能化不太靈光的那種。


    異種的唇角彎了起來。


    它故意不鬆手,也不出聲,想看看這個智能化不高的小機器人會怎麽辦。


    眼睛被蒙上後, 眼前一片漆黑,隻剩下清晰的觸覺……微冷的指腹, 熟悉的氣息。來的人是學長沒錯, 可律若不知道學長為什麽不說話。他無法意識到學長壞心眼的逗弄, 隻能停止工作, 茫然地等待。超巨星的光穿過舷窗,照在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


    一點軟肉因蒙住眼的手指微微下陷。


    偏冷的唇天然抿合。


    任人采擷似的。


    一些泛黃的、老電影般的畫麵於眼前掠過。


    很早以前,在諾比頓公學,樣本獨立的公寓宿舍,複古式的書房裏,一排排紅木書架落地擺放,精裝的紙質專業書堆到天花板。書房鋪著柔軟的深紅地毯,學弟的銀發從紙堆上瀉落,學長半跪在地上,將他困在自己身下小小一片的空間裏。陽光透過花窗,落在學弟的臉上。空氣中彌漫著柔軟的欲望。


    律若的眼睛如一麵小小的銀鏡。


    那麽聽話,那麽清。


    於是,年長他三歲的鍾學長捏住他的下頜,側首覆上了他的唇,落下一個糾纏不清的吻。


    那是他們的初吻。


    在實驗開始之前。


    幽微的嫉妒在眸底湧動,異種摩挲著律若的唇瓣,側首,親了上去。


    ——————


    很長一段時間裏,樣本一直不知道,律若是怎麽看待當初的那個吻。那時,他們一個十九,一個二十二,十九歲的律若還沒成為後來的s級研究員,還隻待在銀翼集團提供的研究室裏。而年輕的家主也剛剛服完兵役,匆匆迴來。


    一年又一個月。


    那是在此之前他們分離過最長的時間。


    在匆匆穿過走廊,繞過書架,見到坐在金色光塵裏看書的人的瞬間,思念如潮水,衝破了欲望的閾門。


    ……若若,你有沒有想過我?


    那時沒有問出口的話,在往後那一次絕望的宇宙旅途裏,在樣本的日誌裏反反複複地出現。


    一次次打下,又一次次刪除。


    最後,他隻每一日,如平常般笑著,對遠在銀河另一頭的律若說晚安。


    ——————


    學長鬆了手,但下巴又緊接著被強硬地鉗製住了。律若“唔”了一聲,向後仰起頭,精致的喉結小小地滾動著。


    不論是曾經的樣本,還是如今的異種,都是種族個體出類拔萃的代表。


    律若的唿吸很快變得有些困難,而異種還在更深地掠奪著。


    律若不適蹙起眉。


    卻還是靠在窗舷上,接受學長的一切過分舉動。


    ——就像被逼近牆角的小機器人,明明被欺負得很過分了,但沒得到指令,就還是乖乖地待在牆角。


    這麽乖。


    俊美挺拔的異種垂下眼睫。


    它輕巧地解開律若的外衣。


    “……抱歉!!!!打擾了!!!”


    帶著資料匆匆過來找律部長的研究部成員“砰”一下將帶過來的資料拍在臉上,瘋狂鞠躬。


    “我什麽都沒看到!”


    半跪在星艦舷窗邊的銀翼家主停下親吻,“他”側頭,視線打冒失找過來的研究部成員身上掃過,薄薄的,紅罌粟似的唇略帶冷意地卷起……偽裝成檢修星艦失足掉進渦輪裏怎麽樣?又或者,直接異化被檢測係統打成馬蜂窩?


    一瞬間,一千種毀屍滅跡的謀殺辦法打披著俊美人皮的異種腦海裏閃過。


    個個精密冷酷,找不到任何破綻。


    研究部成員隻覺得一股恐怖的寒意直躥天靈,那種被不懷好意的冷血殺戮者盯上的感覺讓他僵硬在原地。


    上帝……


    他真不知道銀翼家主剛好也來找律部長了。


    這個時間點,銀翼家主不是應該在參加軍事會議嗎?


    很顯然,某位肆無忌憚的家主,直接將那堆亂七八糟的政客、軍官、財團代表丟在會議廳裏了——不過,鑒於前段時間,他讓整個聯盟大大小小勢力經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洗盤,他不存在,會議恐怕還能進行得更輕鬆點。


    在研究部成員已經僵硬地想自己的骨灰什麽時候會被發現的時候。堪稱“救贖”的冷淡聲音響起——


    “第二次勘探行動的檔案報告?”


    “是!是的!”


    研究部成員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緊聲迴答。


    律部出聲後,落到他身上那道不懷好意的危險視線終於消失了——那種感覺就像一條冷血的蛇不情不願地移開了它鎖定目標的豎瞳。


    研究部成員不敢亂看,將頭埋得低低的,快步上前將檔案遞給律部長。


    不過,搞科研的,好奇心多少有點旺盛。


    退出去的時候,研究部成員還是沒忍住,偷偷往那兩人的方向飛快地瞄了一眼。律部長的身影大部分被銀翼家主遮住,隻能看到一小半白皙美麗的臉,過分嫣紅的唇……以及被扯下來的羊毛衫領口。


    ——咦?!


    居然沒真的……


    研究部成員莫名失望。


    ————


    “你的研究部成員未免有些過分活潑了。”異種眸光晦暗……它格外想將那些礙眼的螻蟻,統統扔到星艦的渦輪加速器裏。或者,光能旋轉切片裏也不錯。


    律若顯然不能理解某些欲求不滿的異種。


    他拆開研究部送來的檔案。


    直接低頭研究了起來。


    “……”


    先是那麽乖,結果直接進入工作狀態。


    如果不是知道律若沒那個意識,異種簡直要以為他是故意的了。


    律若看了幾頁檔案,察覺溫度有點低。


    “學長,”他習慣地抬頭找學長,“冷。”


    超巨星的光能熱能遠超一般的恆星,但這裏位於第五星係的邊沿,距離星係邊沿的冰物質天體帶更是不遠,溫度的確挺低的。而學長在身邊的時候,律若完全沒有自己動手的概念——“告訴學長感覺冷”是比“自己動手”更有效的最優選。


    異種:“……”


    它盯著律若那張冷淡無辜的臉看了一會兒。


    最終無可奈何地起身,幫律若將外衣鈕扣扣好,再將人整個兒兜進懷裏。


    被學長兜進懷裏,律若自然地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窩著,然後就低頭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對檔案的破解研究上去,對學長的沉默和不滿視而不見……誰說乖乖的小機器人不會幹壞事?


    靠“最優解”算法充當邏輯模式的小機器人可會利用主人了。


    異種譴責似的捏了下律若的耳垂,他細微地皺了眉。


    恃寵而驕的小壞蛋。異種想。


    它將這小壞蛋往懷裏藏了藏,還替他擋了擋過於刺眼的直射陽光。


    研究部送來的檔案,是第五星係在半個月前的劇變後,在逮捕一批生命學派成員時截獲的機密檔案。第五星係審訊了那些生命學派成員,得知是裏邊有一批第二次勘探行動的記錄。考慮到這次行動裏母巢信息越充足越好,他們就聯係自由軍將這些東西送了過來。


    異種的視線自那些文件上掃過。


    “他”垂下眼簾。


    如果可以,它更希望律若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地待著,永遠不要再參與到這些事情裏來。那些忘恩負義、人雲亦雲的蠢貨螻蟻,就算爛成泥,都不值得他花上半點心思。他隻需要安安全全地活著,等一切事情都解決,再接過它的鳶尾,與它共度餘生。這樣就可以了。


    可樣本的錯誤選擇已經讓它不再相信任何安排,任何地方。


    ……律若,律若是這麽笨一個小機器人。


    他隻會對一個人無意識地依戀,隻會對一個人無意識地恃寵而驕。


    再周密的安排,如果它不在身邊,能保證他不受半點欺負嗎?


    樣本已經將他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一次,它不能再將他孤零零地留下,留在任何地方都不行。隻有將律若帶在身邊,它才能安心。


    這就是律若出現在星艦上的原因。


    但這也就是異種扔下軍事會議,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那些家夥戰戰兢兢地、拐彎抹角地打探“銀翼家主”是不是願意讓律若加入尖刀行動——如果有他的加入,計劃成功的可能性將提高不止20個百分點。


    然而,他們不知道,哪怕是異種,也還沒想好到底應該怎麽做。


    兩次“失控”和“異變”,讓異種對母巢的殺意拔高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母巢與它隻能存留下一個。


    異種不認為自己會輸——異種的進攻從來不會考慮輸贏的後果,冰冷和殺戮是它們的掠奪繁衍的天性,隻除了這次……


    如果……如果結果不是它活下來,那律若呢?


    律若該怎麽辦?


    此時此刻,窩在他懷裏看檔案的小機器人該怎麽辦?


    亂糟糟的念頭紛雜湧現。


    異種無法再嘲諷和仇恨樣本了,因為它和樣本一樣,墜入了難以抉擇的絕境。


    如果是它消失,律若會不會像思念樣本一樣,思念它?


    猶豫、遲疑、恐懼、逃避,異種生出了人類般的軟弱。它隻能逃避地將那些紛紛雜雜的念頭暫時扔到一邊,越過律若的肩,看他細長的睫毛,纖白的手指……忽然的,異種視線一頓。


    天光下,律若的無名指閃爍著一點亮光。


    那是一枚銀色的戒指。


    莫比烏斯環式的戒圈上鑲嵌一枚和律若虹膜相似的銀色月石。


    還有一枚。


    ……還有一枚它的。


    這個念頭掠過的瞬間,刺痛陡然炸開。這種刺痛來得如此迅速,如此恐怖,仿佛能絞滅所有意識,以至於異種來不及意識到,自己一瞬間掠過的念頭的古怪之處——不是樣本的,是它的。在極深極深的潛意識裏,那枚戒指是它的。


    “他”悶哼一聲,本能鬆開律若的肩膀,死死抓住窗舷椅座的金屬扶手。


    戒指……


    另外一枚戒指在哪?


    作者有話要說:


    隻要學長在,學長就是小機器人一切問題的最優解。


    哪怕學長會壞心眼欺負他,也還是他的最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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