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欲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它讓活人不幸,讓怪物發瘋,它能輕而易舉地擊碎一切本該得到的, 本該幸福的——就像幾年前的樣本, 就像此刻的異種。後者分開了律若的手指,一下一下親吻,吻那瑩潤的指尖, 吻那瘦長的指節,吻那清晰的骨窩。


    冰冷的薄唇從青年窄窄的腕骨往上, 順隱約浮起的橈動脈,一直向上,向上。


    薄得幾乎透明的皮膚在非人怪物濕寒的親吻下,泛起細小的疙瘩, 又因此引來更多的、陰寒滑膩的吻——就像蛇信一樣, 來來迴迴纏住食物。


    律若的臉頰貼在絲綢的光麵, 他的顴骨沾著銀發,暗銀的怪物從背後緊緊抱著他,親密得就森蚺在絞殺食物。


    “若若,你愛不愛我?”異種陰柔地、偏執地吻律若的耳廓。


    卻不允許律若迴答半個字。


    律若的睫毛在它投落的陰影裏不住顫抖。異種微涼的手指始終緊緊覆住律若的唇,牢牢地限製律若的臉頰,視線,不讓他發出半個音, 更不讓他有可能迴過頭,看到背後的恐怖場景。


    異種不想聽律若的迴答, 更不想知道律若有多愛樣本。


    在律若的唇落在眼瞼上的瞬間, 異種明白“樣本”為什麽會貪得無厭的想要律若愛他了——因為樣本早就已經得到了律若無條件的信任和依賴了, 它需要用偽裝和欺騙才能得到的東西, 樣本早就有了。


    貪婪永無止境,擁有了一樣,就想要另一樣。


    樣本當然想要得到更多。


    就像,現在,它得到了食物的順從,卻開始想要律若像愛樣本一樣愛它了。不是愛樣本,是愛它。


    為什麽不能愛它呢?


    為什麽隻愛那個早就死掉的樣本?


    明明已經被它控製了,被它控製了就該是它的了。


    陰冷的嫉恨和貪欲在意識到銀發研究員的親吻是給樣本不是給它的瞬間,無法抑製地孽生滋長了出來——就像恐怖片中經常出現的腐敗黴斑,一轉眼,就爬滿了內心世界那些潮濕晦暗的牆,並且從裏邊畸生出看了無數由嫉妒化成的見不得光的潮蟲,一刻不停地啃噬啃噬啃噬……啃噬得異種幾乎要發起瘋。


    它簡直受不了再偽裝成樣本了。


    那些吞噬自樣本的記憶全都變成了釘在牆壁上摘不掉的畫框,一幕一幕,在昏暗裏嘲諷它。


    開滿月季花的露台上,年少的律若在又一次腦域開發後遺症發作時,蜷縮在樣本的懷裏,任由他的手指穿過自己的銀發,一下一下親吻自己的額頭。


    白堊的鐵欄杆邊,漸漸褪去青澀的律若被樣本攬著肩,拉進懷裏,他們親昵地一起走過了莊園的長廊。


    雕花拱券下,接手家族的樣本彎下腰,眉眼盈盈地對律若開玩笑。


    ……


    臥室的門“砰!”地打開。


    暗銀的肉觸、金屬灰的筋膜從門裏湧了出來,朝外邊恐怖地蔓延生長,就像某種肉質的蜘蛛網一樣,爬上光滑明淨的餐廳、古典風格的雕花拱柱、鏤空的白堊鐵欄杆,瘋狂侵占、覆蓋所有鍾柏和律若共處過的空間。


    仿佛這樣,就可以將屬於樣本和律若的時光,一並兒奪走一樣。


    ………………………………


    濃陰的雨雲漸漸積蓄起來,冰冷的雨線落到華美陰森的莊園上。


    陰雨連綿,天色灰蒙,鳶尾莊園附近,自由軍衛兵的駐地走出了一名哨兵。


    哨兵是奉自由軍高層的命令——更準確一點說,是研究部的脅迫——來“探視”前軍事裁決部部長律若的。


    得知律部長沒出事,隻是生病了,自由軍高層放心了不少。人類文明如今內部各種事混雜成一團,既然律若這邊沒什麽大問題,眾人自然而然,將注意轉移到其他更讓人焦頭爛額的事上。不過,研究部不在此內——他們緊張不已,恨不得連夜打快速戰機,衝到鳶尾莊園慰問律部長。最好能幹脆將律部長直接抗走,塞進自由軍基地最好的療養環境裏,全天二十四小時,無微不至地好好供起來。


    得知律部長生病後,他們經過激烈的討論,得出一個結論:


    鳶尾莊園人手太少,無法為律部長提供足夠良好的生活環境。


    律部長這種跨世紀科學家單靠死板的家政算法服務怎麽行?


    普通的衛兵更是無法同超級天才相溝通。研究部強烈要求,要在莊園附近建一個新的研究部實驗室,這樣,一旦律部長有什麽需求,他們立刻能以最快速度的速度,衝到莊園門口,為律部長服務。


    為此,研究部甚至還拿出了一個詳細的實驗室建造工程書,包括但不限於,為律部長修建一個專門存放各種貴重實驗材料的巨型倉庫,為律部長組建一個隨時有一百名助手待命的實驗室人才儲備宿舍,為律部長開辟一片動態試驗田……反正,就差把自由軍的家當和研究部門全部搬過去了。


    用南衛星自由軍基地負責人的話來說,就是,“這幫家夥已經連裝都懶得裝,就差高舉律部大旗了。”


    好在這個投敵投得明明白白的計劃被領袖打了迴去。


    研究部的成員失望不已,扭頭聯係上了鳶尾莊園外的衛兵駐紮地,一統威逼利誘,勒令他們必須盡快想方法替他們慰問一下律部長。慰問的時候,獻花要有、禮物要有、禮貌更要有。


    一定一定要傳達出,研究部殷切期望律部長早日康複的心意。


    衛兵駐紮地的軍官莫名其妙挨了一臉的狂轟濫炸,氣得拍桌大罵這群“思想腐敗”“盲目崇拜敵人”“立場可疑”的家夥是不是有病,還一定要天天獻花,律部長收不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傳達出他們的心意——狗娘養的天天獻花,知道的說是慰問,不知道的以為這是上墳呢。


    罵完一通,駐紮地軍官到底是捏著鼻子,去喊人辦了。


    於是天快黑的時候,不幸被抽中的哨兵,抱著一束花,戰戰兢兢,走向了鳶尾莊園。


    他們這支部隊駐紮在鳶尾莊園外,一個是為了保護律若律部長這位大人物的安全,另一個也是為了監視這位的動靜,一旦他有叛逃的跡象,立刻攔截追捕。可實際上,駐紮軍壓根就沒法靠近鳶尾莊園。


    且不說啟動了防禦模式的鳶尾莊園周圍升起了多少座安裝有動態追蹤反恐係統的偵察塔,但就那堆密密麻麻的銀翼機械護衛隊就夠將他們這支駐紮軍全殲個幾百遍了——鬼知道,他們來這裏,到底是來監視的,還是來被監視的。


    銀翼機械護衛隊二十四小時無縫巡邏。


    維爾克星核心隕鐵打造的防禦措施。


    就連地底都是連鑄一體的頂級軍事金屬封閉層。


    私底下,駐紮在莊園外的自由軍都開玩笑說,這水泄不通的豐碩,是替已經犧牲的鍾家主看守莊園內的未亡人呢。


    反正駐紮在這裏的自由軍找不到半點活幹,一開始被派來駐紮護衛的軍官長還在營地裏發牢騷過,說,要是有什麽東西闖得進這金屬堡壘去把裏邊的律部長律科學家給糟蹋了,他就把自己的腦袋擰下來大家當球踢!


    還是之前,駐紮軍隊的第二分隊出了被異種寄生的事,被領袖直接追責,從上到下,換了一通管理的人員,還更換了新的駐紮部隊,軍營的氣氛這才勉強嚴肅了一點。


    懶散歸懶散,駐紮的自由軍部隊平時卻沒幾個人願意靠近鳶尾莊園。


    就算沒有銀翼機械護衛隊巡邏,大家也不愛往鳶尾莊園附近走。


    不知道為什麽,駐紮的士兵們對這座銀翼家族的鳶尾莊園,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那種畏懼非常難以形容,好比原始人不敢靠近對不明底細的幽暗洞窟。總覺得那裏邊藏著什麽恐怖的秘密。


    鳶尾莊園矗立在一片草地顏色異常陰重的美麗郊野,莊園附近的土地也大多歸銀翼所有。是以整片平原隻立了這麽一座典雅的建築。沒有比鄰者,沒有往來者,莊園高高的圍牆封閉一切窺探。


    它太神秘,太封閉。


    讓人覺得就像一座隱藏在陰沉霧霾中的神秘古堡。


    陰沉華美,縈繞不詳和詭異的氣息。


    莊園本身正合了銀翼鍾家給人的感覺——他們的優雅和低調,卻透出讓人下意識地閃避,潛意識裏不敢去探究的神秘和危險。


    人的潛意識是能預感到危險的。


    哨兵站在莊園前,一邊艱難地單手抱住那大捧慰問鮮花,一邊騰出手去按門鈴。


    也不知道為什麽,站在這座莊園前,哨兵隻覺得寒氣一股接一股地往上冒,全身上下的汗毛唰唰立起來——就跟站到了什麽恐怖的怪物麵前一樣。他將之歸咎於那些無處不在的監控器和動態火力防禦係統的緣故——沒誰能在幾百道能量槍口前不發怵,是吧?


    哨兵這麽自我安慰著。


    隻是他的眼珠卻無意識地四下亂轉,瞳孔隱隱斜顫,不自覺透出隨時要拔腿逃命的本能恐懼。


    他哆嗦著按動了那幾乎沒人按響過的複古門鈴。


    門鈴在灰蒙蒙的暮色裏響了起來,是優雅古典的鋼琴曲,但在寒沉沉的陰雨中聽來,卻奇異的幽遠,仿佛白色的幽靈緩緩穿過雨幕。雨水順著莨藶渦卷滴到了哨兵的軍帽上,他打了個哆嗦。


    ……這真的是銀翼鍾家曆代家主的莊園?


    ……聽說鍾家家主夫人都沒活著出鳶尾莊園過。


    ……那個律部長現在真的還活著?


    門鈴一直沒有人接聽,鋼琴的旋律裏,無形的恐懼不知不覺達到了頂峰,就在哨兵要丟掉花束前一刻,鋼琴曲戛然而止,哨兵被嚇得險些扭頭就跑。好在下一刻門鈴上的一個光點閃爍了幾下,投影出對講光屏。


    哨兵打了一路的腹稿。


    對講光屏投影出現時,他條件反射,將自己的來意和研究院的問候劈裏啪啦往外倒。


    但沒說到一半,他的語速就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研究院……的……部長們希望……”哨兵的聲音帶上了古怪的飄忽,他嘴巴張合,單調地將自己的來意一卡一卡說下去。他瞳孔不自覺縮小,直勾勾地盯著出現在光屏上的銀發科學家。


    美麗。


    任誰看到出現在光屏上的銀發科學家,除了美麗,再意識不到其他東西。


    他似乎是在莊園內的實驗室裏,還穿著一件潔白禁欲實驗室大褂,銀色的長發垂在肩頭,神色冷淡。似乎是因為光屏投影的緣故,背後的實驗室環境看不太清楚,人也顯得格外的蒼白,格外的美麗。


    這份美麗裏,透出異乎尋常的頹靡綺麗。


    “……這個……送給您。”


    哨兵直勾勾地盯著視頻中的律若。


    他簡直無法理解自己以前怎麽會覺得這個莊園陰森恐怖?怎麽就不敢往這裏來——對了,一定是因為,因為莊園以前的主人,知道律若的吸引力,才故意把莊園營造得這麽陰森恐怖,好讓大家不敢往這裏來。


    真自私,真自私……


    淡淡的金色湧上哨兵的眸底,就在他盯著律若的影像,瞳孔越縮越小的時候,


    對講界麵的畫麵裏,律若背後的實驗室忽然信號失常似的扭曲了一瞬間。


    下一刻,原本正常的實驗室陡然消失,出現在畫麵裏的是無數穿梭蠕動的暗銀色肉質觸手和筋膜,而美麗到令人移不開眼的銀發科學家似清醒似昏睡地陷沒在那些觸手之中。他被觸手密密麻麻地纏繞著,微微低垂著眼睫,讓人根本分不清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一隻猙獰可怖的怪物埋首在他肩頭,以極具占有欲的姿勢,牢牢環著他的腰。


    怪物猛地抬頭,朝畫麵看了過來。


    暗金的豎瞳中滿是毫不掩飾的獸性兇毒。


    哨兵一下子從剛剛的癡迷和貪婪中驚醒出來,驚恐萬分地向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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