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的鋼鐵骨架支起一座龍脊般的玻璃廊橋, 雨水澆在廊頂,嘩嘩作響。城市成了雨中的孤島,浮在五光十色的霓虹裏, 遠燈光照在女人身上, 幾名自由軍的軍官肅立在她背後。和她一樣,都在看雨。


    這場雨,透出荒誕的色彩。


    一團團暗紅的“孢囊”出現在天空, 炸開時,深色調的穹頂便綻放出一朵朵梵高風格的肉質向日葵。


    血紅的“肉雨”就那樣密密麻麻, 從粘稠暗紅的籽盤中心落了下來。


    遠遠看,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層又稠又粘的血。


    咕隆。


    一聲沉悶的聲響。


    眾人抬起頭,看見廊橋頂部落了一團“肉雨”。距離近了,便看清楚, “肉雨”外邊包了層暗紅近褐的粘稠物質, 裏邊上百條蠕動的、半金屬半肉質的怪東西擠在一起, 密密麻麻,就像一團在機油裏翻攪的機械蟲。


    隻聽得“噗”一下,暗紅近褐的肉殼就被這種怪蟲的尾針紮破了。


    上百條機械蟲混合惡心的粘液流了出來,隔著一幾公分厚的鋼化玻璃,察覺到底下的活人氣息,立刻“噗噗噗”張開粘性的肉質組織,緊緊吸附在玻璃上, 爭先恐後地以鋒利的尾針鑿紮玻璃。


    遠處塔樓的槍響了,十幾道激光束掃過來, 將異蟲的“胞核”交叉切開。


    略帶金屬光澤的汙濁粘液沿著玻璃表麵流下去, 異蟲肉質組織表麵猛地抽縮了幾下, 終於一個接一個, 從廊頂倒流下去,被水流衝得微微搖晃,就像一條條異形鱟蟲。


    一行人默不作聲地看著掛在廊頂外的異蟲。


    短短幾息之內,它們竟然已經紮進了厚達一公分的鋼化玻璃裏!


    扭頭再世界,儼然已經成了末日降臨的情景。


    “真像末日啊。”有軍官低聲說。


    旁邊的人默不作聲。


    可誰說不是呢?自由軍基地的槍聲跟雨點一點密集,交叉的能量光束,將基地籠罩在淡藍的保護光罩下,暫時沒有太大的傷亡。但遠處的城市,慘叫聲此起彼伏。最先遭殃的是露天場地,其次是貧民區。


    無人機傳迴來的畫麵裏,這兩個地方,已經徹底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


    以銀河星最大的城市“布痕坎”為代表,街道上七零八碎,落滿了人體的殘骸,不斷有“人”趴在這些殘骸上,大口啃噬。而立體車道,車撞車堵成了廢鐵長龍。有些車裏的人還沒被寄生,但有些已經被寄生了。一輛輛車,成了一個個鮮活的人肉罐頭,被吃掉隻是時間問題。


    還有一些高收入的群體想要駕駛飛行器離開——進攻來得太突然,很多人還沒有意識到“異種全麵入侵”的真正含義,以為逃出這個星球,就能活命——但這部分往往死得更慘,他們要麽正好被“孢囊”砸中,要麽被聯盟戰機擊斃了。


    異種降臨的第40分鍾。


    1174枚對地導彈降落,摧毀了光腦管控中心。


    異種降臨的第45分鍾。


    城市的交通徹底癱瘓,近兩百萬人死於交通事故。


    異種降臨的第60分鍾。


    政府的指揮係統瓦解,近兩千萬人死於異種、混亂和屠殺之下。


    異種降臨的第90分鍾。


    文明瀕臨崩潰。


    截止1小時37分,母巢的第三階段進攻已經取得了基本的勝利,完成了預期的目標。部分聯盟星球政府、軍事基地察覺到的變化,嚐試做出一些應對,但他們的處境和自由軍相差無幾,都被這場血雨隔離封鎖在一隅。


    “孢囊雨”停止之前,人類無法采取任何有實質效果的行動。


    事實上,在“全數據社會係統光腦中心”被摧毀後,人類就徹底喪失了挽迴的機會。


    光腦中心被摧毀,隻發生在銀河主星上,但它的影響覆蓋範圍,卻是人類擁有的所有星係。最近,也最直接的影響,便是原本由律若製定並執行的“坍塌線”計劃被中斷——還沒鎖定目標的恆星級武器停止在彈道中,成了被鎖死在劍鞘裏的廢鐵;已經進入預定位置的反物質光柱失去配合,成了落進深潭裏的石頭;百萬宇宙艦隊失去管控和指揮,漂泊在茫茫太空之中,成了斷線的風箏;


    唯一一次,有可能重創甚至毀滅母巢的機會,就這麽消失了。


    母巢安然無恙。


    人類輸掉了第三階段的文明戰役。


    “如果,”一名軍官低聲開口,“再給他一點時間完成坍塌線……”


    沒人說話,一個人搖了搖頭。


    那個時候,聯盟的火力已經徹底覆蓋了光腦中心。如果不將律若救出來,他被聯盟擊斃,人類最後的機會也沒有了。


    場麵再度陷入沉默。


    通訊響了,女人接通營救行動隊的頻道。


    聽到律若被銀翼護衛迴鳶尾莊園,女人神色淡淡,隻說了句:“也行。”


    旁邊的軍官們卻急了。自由軍有基地,財團自然也有基地,要是迴頭對寄生型異種了解最清楚的律若再次加入財團怎麽辦?——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律若直接被帶迴自由軍基地,處於自由軍的保護和管控下。


    “領袖,”“領袖。”軍官們紛紛開口,“他是財團出身,原本就是那些巨型企業的人,”“要是他加入財團,情況就更糟了……”“就算沒有被財團再次拉攏,一個私人莊園的防護力量又能好到哪裏去?要是出事怎麽辦?”


    女人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們。


    “從宇宙中看,人類是什麽?”女人問。


    沒等誰迴答,女人已經轉身,沿著玻璃廊橋走了。


    大家站在原地,麵麵相覷。


    這個時候,無人機帶迴的畫麵裏,大家都知道天空上梵高畫作一樣的“宇宙向日葵”是致命的存在,紛紛躲進了建築物裏。但不少商場、高樓、大廈已經在此之前,就將門窗封死了。


    絕望的人群開始砸商場的玻璃,砸高樓的信息屏。


    水晶玻璃嘩啦嘩啦落了一地。


    巨型霓虹燈廣告牌哐然砸落,高飽和度的彩色像素投出標語在水中扭曲:


    “——歡迎來到新世界!”


    ……………………


    作為曾經聯盟最大的集團之一,銀翼家主的莊園占地麵積極大。


    但此時此刻,一座座熱帶玻璃溫室、私人博物館、私人收藏館……一棟棟造型典雅精巧的建築,以精密的方式層層啟動,從地麵升起,延伸出如蒲公英般的銀白色鋼鐵骨架。冷銀的金屬拔地而起,熒藍的光罩向外擴展。


    轉眼間,整座典雅的莊園,變成了冰冷肅殺的高科技軍事堡壘。


    這是鳶尾莊園的“戰爭狀態”。


    鳶尾莊園是銀翼鍾家的核心,在上任家主鍾柏消失在茫茫太空後,除了他的伴侶再沒有第二人能夠踏進莊園。


    它的戰爭狀態隻能由家主開啟。


    但有人將“保護律若”,作為最高指令,寫進了銀翼和鍾家的所有核心係統。


    年輕的鍾家家主消失在茫茫太空後,鳶尾莊園一直處於半沉眠狀態。但律若被銀翼機械護衛隊護送迴來的一瞬間,整座莊園從沉眠中蘇醒了——“保護律若”是莊園核心代碼的最深層的最高指令。


    銀翼護衛隊盤旋在鳶尾莊園的外圍。


    極具科技感的銀色機械在雨中反射出蒙蒙的微光,無人巡邏機的紅藍光束,在莊園上空交織成迷幻的幕布。


    一切都被隔絕在外。


    血雨、孢囊、人群、怪物……全都被隔絕在外。


    自由軍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律若迴到莊園後,既不接其他集團密集的通訊申請,也不打開星網看網絡上各個星球發出的密集通告。沐浴器的水裏衝刷在他背上,他將自己泡在水裏。


    浴缸的水已經滿了。


    水淹過律若的肩頭,水線在骨窩處起伏,映出影影綽綽的密集青紫。他低低垂著頭,淡銀色的金屬液一縷一縷,不斷從浴缸底部浮上來。有點像銀白色的油性染料,但比油性染料密度更高。半浮半沉,很快汙染了半個浴缸麵。


    古怪的、鐵鏽與甜腥混雜的氣息在浴室內彌漫。


    忽然,律若悶哼一聲。


    他長睫顫抖,從水裏抽出手,一手抓著浴缸邊沿,一手去取放在浴缸邊的醫療箱。注射器在沾了水的手指間滑了三四次,才紮進血管。


    律若咬著毛巾,將一管又一管強鎮劑壓進淡青的靜脈。


    汗水從他的睫毛滴落,他的唿吸變得斷續且急促。突然,“啪嗒”一聲,注射器從他的手中脫落,他向前趴伏在浴缸邊,將額頭死死壓在手肘上,戰栗得就像落在燒紅的鐵麵的冰水。


    ——沒有用。


    強鎮劑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被汙染了。


    盡管怪物沒有將異種的胚卵成批產在他的身體中,但它徹底汙染了他。從此以後,他隻能被它發生關係,直到像研究中心地下室的那些實驗體一樣,被產下上百個濕漉滑膩的卵,分娩出上百隻異種。


    律若泡在冰冷刺骨的水裏,一陣一陣發熱,自裏而外地發熱。恐怖的高熱在身體裏升起,他死死咬著牙,死死抵著瓷缸,克製一波接一波的顫抖……血肉混雜的機艙裏,被畸變的怪物牢牢壓住,醜陋的六瓣海星狀末端打開……


    機艙的記憶在翻滾。


    律若伏在浴缸邊沿吐了起來。


    他已經快一天沒吃東西了,胃裏空空如也,嘔出一些清水後,就趴在浴缸邊沿不住咳嗽,咳得全身不住發抖。


    咳嗽了一會兒,他跌跌撞撞地起來,手臂抵在牆壁上,讓水流一遍又一遍衝刷身體。


    直到智能生命監測係統發出警報,停止水流,他才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至極的臉。


    ————


    鳶尾莊園的智能生命監測係統是將律若領迴來的第二個星期裝的,因為鍾柏發現,律若對自己身體狀況的感知很差:實驗室裏的溫度很低,他不知道要多穿件衣服。熱帶植物館的溫度太高,他也不知道要打開降溫氣霧。


    設定係統的那天,鍾柏穿了件銀灰色的襯衫。


    他將袖子整整齊齊挽到手肘處,親自安裝所有檢測器,掃描儀。調試好後,他問在房間裏看論文的律若,會不會生他的氣?


    律若從一堆宇宙光學的論文裏抬起頭,一臉茫然,連他問什麽都不懂。


    “小笨蛋。”那時,年長三歲的學長半蹲下來,將他抱在懷裏,將臉貼在他的頭發上,“……這麽笨,要是是被別人帶走,怎麽辦?”


    ————


    律若啟動了鳶尾莊園的所有防禦程序。他一遍遍檢查,仿佛哪道設定少檢查一遍,莊園就會被怪物攻破。最後,他握著一枚銀色的對戒,在冰冷的地板上睡著了。


    他沒有被別人帶走。


    可一隻怪物將他改造成了它的肉巢。


    ——第二幕《ξ》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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