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些到底是什麽怪物?!”


    柳輕輕駭然失色, 向後連連倒退了好幾步,不敢置信地被投影出來的監控畫麵。


    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光框浮現在半空中,每個光框上方顯示同樣的時間, 不同的研究中心層數和實驗室編號, 表明每一個光框,都是一處研究中心不同地方的實時監控視頻:


    編號2071,一個蜥蜴狀的怪物爬向一個真正的研究中心科研員。


    編號2074, 一個臉龐還維持金發甜美容貌的姑娘腦後炸開一團海葵狀觸手,當一個活人被丟進去時, 她的身體猛地扭動了180°,腦後十幾根血淋淋的海葵觸手猛地張開,撲向那個尖叫的活人……哢嚓哢嚓的咀嚼聲響起,過了片刻, 她的腹部跟蜘蛛一樣隆起, 隨後, 自圓鼓鼓的腹部底下伸出一根長長的管子,她尖叫著,分娩下一堆裹滿粘液的“卵”。


    那些“卵”很快就裂開了,爬出一堆畸形的怪物。


    它們有著巨大而畸形的頭部,灰白枯瘦的頭部和從脖頸下炸開的觸手。


    它們被裝進一個個金屬罐裏,放進一個個加蓋聯盟徽章的密碼箱。


    柳輕輕認得那些加蓋編碼的密碼箱子!


    那些是研究中心送往各個星球研究分站點的樣本分裝箱!!!


    編號2082,半人半觸手的基地“安檢負責人”坐在金屬桌前, 埋頭大口啃噬半截屍體。


    編號2092,……


    幾十個屏幕同時投影出來的畫麵恐怖得足以叫任何人將自己的五髒六肺全吐出來。


    [律研究長在2月軍事會議上的判斷是正確的。]


    屏幕上打出這麽一行字。


    [母巢的確調整了進攻的方案。]


    [它們將一批可以寄生在人體身上, 並且偽裝成人類的特殊異種送進了聯盟。生命學派探索艦帶迴來的不是尚未分化的‘初卵’, 而是一批已經完成分化, 等待奪取寄宿體的寄生種。]


    字符出現時, 一個被注射產卵的“孵卵皿”慘叫著,腹部的皮膚鼓脹,上百隻拖著金屬骨尾,擁有巨大眼球狀“核心”的寄生種一起密集地,從他的腹部活生生地鑽了出來!


    “嘔——”


    柳輕輕用力捂住嘴巴,反酸的胃液打手指縫往外滴。


    [收起你的懦弱。]


    光標閃動,屏幕上顯出新的消息。


    [沒有時間浪費。]


    柳輕輕立刻意識到光標後換了一個人。


    “你是誰?”她勉強壓下反胃,語速極快地反問,“你們招攬了誰?沈清?不,他上個月剛被調去軍事部。葉河?不,奧爾加?不對……”她的語調一下尖銳起來,“約克森!是你對不對?!”


    光框上的字停頓了片刻。


    柳輕輕淺琥珀色的瞳孔帶上了受傷的意味,她擦掉手上的液體,站直身:“連你也離開307了,是嗎?”


    光標在昏暗中閃爍。


    柳輕輕幾乎記不得當初s-307聊天室到底有多少人了。


    她隻記得那一個個令人聞而生畏的稱唿“律人形ai”,凍庫庫長,新冰河紀獨裁者……帶著抱怨,也帶著崇拜。


    誰能不崇拜那個人呢?他是無數項定理的命名者,是劃時代的全數控係統理論統一者與實踐成功者。


    是他們s-307實驗室的研究長,永遠精準永遠正確的律研究長。


    時間過得真快。


    好像昨天大家還在實驗室裏嘻嘻哈哈,一群人舉著碳酸飲料,高唿“0誤差萬歲!幹杯!”。亂七八糟的飲料罐丟了一地,再在早晨八點圍著圍巾的年輕研究長到來前十分鍾,狂風卷落葉般地掃過去,開空氣淨化機的開空氣淨化機,開分子垃圾分解機的分解機,最後在金屬大門準時敞開時,七嘴八舌地同時匯報:“研究長,數據算好了!”


    那些飲料紛飛的日子就那麽一閃就過去。


    快得就像手裏的沙子,快得就像不知道播沒播過的全息幻燈片。


    快得大家都習慣了那個人永遠精準,永遠正確,快到大家都忘了307永遠沒有互相推諉和互相指責,也都忘了……307所有人的名字,都出現在報告書和論文姓名欄應該出現的位置。


    s-307實驗室的研究長是台機器。


    一台在研究院總被嘲笑的機器。


    永遠隻會冷冰冰地,不講人情地安排各種任務,下達各種指令。


    機器核算得了《聯盟fas標準考核科研晉升機製》,機器核算不了人心。


    沒人喜歡機器。


    因為機器不會聽你今天是發燒了還是失戀了,因為不會管你算錯了數據是不小心的還是故意的。


    隻要你犯了錯誤,機器就會把你的過錯冷漠地記錄在評估表上。


    機器不會聽你解釋。


    機器眼裏隻有自己的實驗項目,自己的實驗成果,他傲慢,他高高在上,他獨斷,他不與任何人分享喜悅,也不參加任何的喜悅。他的實驗室裏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所有人都隻是他用來核驗項目的數據處理器,在他的手底下工作,感覺不到任何人類社會該有的溫情。


    他就是這麽討人厭,這麽招人反感的機器。


    可他生來沒有情感,


    難道你也沒有嗎?


    聯盟幾十個星係,上萬個主星,無數個係外殖民地,百分之零點幾的實驗室裏不會有人的研究成果會被寫上別人的名字?百分之零點幾的項目會如實發放到每個人手裏?又有百分之零點幾的實驗室人員晉升通過率常年高居第一?


    一瞬間,柳輕輕想問很多,又什麽都不用問了。


    需要問什麽呢?


    機器隻是機器,好的壞的都和他沒關係,所有人都知道它隻是按照算法在運轉。


    到頭來,隻有機器上了十四次學術倫理監察委員會封閉庭審。


    因為隻有機器不懂什麽叫“推諉責任”,什麽叫“推人去死”。


    短暫的失態在柳輕輕身上一掠而過,她沒什麽表情:“說吧,你們想做什麽。”


    [律研究長被關在3027實驗室。]


    [必須在他被寄生前,救出他。]


    ————————


    寄生種的影子被燈光投在鏡麵,被汩汩水流扭曲模糊,像一道來自深淵的鬼魅。它緩慢地側頭,以超越高倍鏡的精準度,捕捉律若的臉龐、睫毛、唇瓣被冷水打濕的每一個細節,異種生物的陰冷和惡毒味兒再明顯不過。


    沾了水的食物比平時更加美味。


    隻是,它盯著律若看了半天,做了一個古怪的動作——


    它將自己的臉貼到律若的臉頰邊。


    與人類迥然不同的黑銀色利爪微微張開,落在律若的腦後。


    這是個極別扭的動作。


    之所以說“別扭”,是因為這個動作完全不符合高等寄生種的形態——“它”的身體由液態的金屬擬態凝成,身軀頎長光滑,主體部分約有八英尺,自肩膀以下的手臂覆蓋防護性的外骨骼,小臂外側生出鋒利的昆蟲態刀口,手肘處長有猙獰的倒鉤。利爪為了便於抓捕撕裂食物,進化得十分巨大,指骨與指的連接處,沒有皮肉覆蓋,而是由重工業滾珠般的金屬關節珠銜接。指骨末端生出長長的利爪,利爪邊沿泛著令人心悸的寒光,足以想象它們直接抓進人類顱骨,攥出乳白色腦漿的可怖場麵。


    這是一種純粹為捕食而生的冷血虐殺者。


    它們的結構和習性,完全就是為了撕碎食物而準備,甚至連繁衍後代的交配行為,都是一種對“孵卵皿”生命的掠奪。


    在它們的生物結構上,隻有用來“捕獲食物”的進化,沒有用來“擁抱”的基因性狀。


    那些都是弱小的,無用的,不配被寫入異種基因的性狀。


    但眼下,這個危險的異種卻將它的“食物”抱在懷裏。


    確確實實是一個擁抱。


    ——“它”調整了自己前臂姿勢,讓小臂外側修長的骨刀刀鋒避開了人類脆弱的身體,隻以內側堅硬的液態肌腱和骨骼將青年禁錮在自己的陰影中,讓青年的身體貼合它冰冷頎長的身軀——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姿勢,像冷血的螳螂不去用鐮刀切碎食物,反而將食物小心翼翼地攏在捕捉足裏邊。


    一隻猙獰的暗銀利爪攏著律若的後腦勺,一隻環著律若的腰。幽沉近黑的怪物利爪與雪白的實驗大褂構成鮮明對比。


    明明是高大猙獰的怪物,卻顯出幾分小心仔細。


    “它”貼著律若的臉頰。


    濕冷的口器輕輕舔舐著律若的眼睛。


    ……它的食物在哭。


    別哭。


    ——————


    實驗室裏充斥一股低沉的,人類難以分辨的複雜噪音。仿佛通風管道裏急速通過的熱風,叫所有聽到的生物心煩意亂,莫名不安。


    它沒送對東西。


    它的食物沒有同意。


    它得找到那樣東西,那樣東西……那樣東西是深藍的深紫的雪白的芳香的閃爍的甜美的……那樣東西是什麽?那樣東西在哪?


    它得吃掉“母巢”。


    它得吃掉母巢!


    “母巢”是一切異種信息的匯聚地,所有基因,所有母本信息都匯聚在母巢的核心。隻有母巢擁有所有進化樣本的信息和基因。


    它要徹底吃掉“母巢”。


    然後,


    成為“它”。


    成為那個三年前踏上母巢的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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