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衢簡直被連環戳。


    不知道是啤酒開始上臉了還是想問的東西羞於啟齒, 他的兩頰逐漸泛紅,腦子裏也有些暈乎乎的。


    同性戀。


    本來應該非常非常小聲的三個字, 從陸淮嘴裏說出來, 跟“謝謝你”似的平靜。


    他盡力向陸淮的平靜靠齊:“同性戀,是天生的嗎?”他問,“應該不是吧,我聽沁沁他們經常說什麽彎了彎了,那得先直才能彎吧……”


    陸淮看著遠方無盡的漆黑:“我不知道別人,也不確定是不是天生的。”


    “哦……”薑衢摸了摸鼻尖,“那一個人怎麽樣,能夠判定自己是同性戀?會有那種覺醒動作嗎?”


    “有啊。”


    “啊?真的嗎?”薑衢很認真地發問。


    “嗯, 一般gay會像小魔仙一樣變身, 喊口號之前喜歡女的,喊完口號穿上粉色的小裙子就喜歡男的了。”


    “啥???”薑衢看著他, 一愣一愣的, “啥玩意兒???”


    陸淮被他的反應逗笑, 下唇挨著易拉罐上方抿了一口。


    “陸淮你大爺,逗我玩呢!”


    陸淮攔住他杵過來的手肘,晃著啤酒瓶,笑了很久。


    “信不信扔你去篝火邊兒跳舞!”


    陸淮:“抱的起我嗎?”


    “來來來, 我看你就是想跳舞的緊。”薑衢衝他伸手。


    陸淮掐了手腕放迴自己腿上,半晌,往後倒了些,壓住薑衢的肩。


    “想知道我嗎?”


    薑衢收斂動作, 非常明顯地咽了咽口水:“你要是不介意。”


    他們中間靜了很久,空氣都快不流通的那種安靜,薑衢甚至開始在鼻尖聞到青草味。


    直到他在腳踝上,摸到一個蚊子咬的小紅包,陸淮才開口:“我其實沒有很明確的定義,”他說,“我沒有經曆過普遍人都有的情感和認知變化,大概有很多年,我都弄不懂什麽叫喜歡。”


    薑衢:“什麽意思?”


    陸淮說:“我眼睛裏有兩種人,別人,和我。”


    薑衢:“這麽囂張的嗎?”


    “是啊,上廁所都要人抬著去的那種。”陸淮和他開完這個玩笑,又停了很久,“我不知道我爸是誰。”


    薑衢低低“嗯”了一聲,又開導他:“沒事,我爸現在也不管我了,一年也就一兩個電話,都差不多的。”


    “你安慰人的方式,就隻有比慘這一種嗎?”陸淮問。


    薑衢皺著眉嘖了一聲:“能讓我用這種方式來安慰的,17年,全天下,也就你這一個了好嗎?”他拍拍大腿,“知足,懂吧。”


    陸淮:“懂。”


    “那你是因為你爸的原因,所以就……不太,喜歡人了?”薑衢不知道怎麽問,就隻能順著他的描述說。


    “不是,”陸淮說,“我分的出誰對我好誰對我壞,但我不會因為他們對我好喜歡他們,同學,老師,路人,普通人,都一樣。”


    薑衢第一次聽到這種心理:“可人家對你好,你自然就會喜歡他了啊,這是控製不了的。”


    “你就當我是個白眼狼理解吧。”陸淮說。


    “……”薑衢:“那倒也不是,你現在,挺好的。”


    陸淮揉了揉他的頭發:“別人能摸你的頭嗎?”


    薑衢眨眨眼,想了下:“我姥姥可以,但她那個摸,是致命的。”


    “那就剩下我了嗎?”陸淮笑著問。


    薑衢覺得這麽說太沒麵兒了,打開他的手:“想的倒挺美。”


    陸淮笑了笑,側過身,靠住了薑衢的手臂:“我媽,校門口那個,你見過,準確地說,你偷看過。”


    薑衢瞪大眼睛:“那是你媽?我當時以為是你女朋友的!”


    “她一直很漂亮。”陸淮說,“從十幾歲開始,就很漂亮,所以,才會有我。”


    薑衢瞬間閉上了嘴。


    “她老家是個小漁村,家裏孩子多,她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幺,夾在中間,沒什麽存在感,”他慢慢說,“所以連懷上了我,家裏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後來實在沒法瞞了,把事情告訴她媽,先挨了頓打,然後被帶到醫院流產。”


    陸淮平靜地像在講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她”,“她媽”和“她家”。


    “她怕疼,不敢流,帶著我連夜跑了,來了南城。”


    薑衢舔了舔唇:“那……阿姨什麽都沒有,怎麽帶你生活的?”


    “她說有好心人幫了她,我不知道是誰,”陸淮說,“但我有很多叔叔,他們的名字偶爾會重疊,我媽就會用大陳叔叔,小陳叔叔之類的來教我區分。”


    薑衢聽到自己後槽牙咬合的聲音了。


    陸淮也好像感覺到他的咬牙切齒,伸手慢慢摸他的頭發:“講歪了,重新說吧。”


    山頂刮了陣風,獵獵作響,陸淮的聲音變得有些虛無縹緲:“在我不喜歡別人,再往後的一段時間裏,我開始覺得生活無聊,就想每天都閉著眼睛好了。”


    薑衢努力緩和氣氛,笑了笑:“您這是進入叛逆期了啊。”


    “可能是吧,”陸淮語氣鬆泛下來,主動將話題引開。


    片刻以後,他轉過頭看薑衢,眸子裏是一團光亮,說:“等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喜歡男的了。”


    薑衢被他的眼睛攝住,張嘴的速度都慢了半拍:“那……當時是什麽感覺啊?”


    “夢裏是他,腦子裏也是他,”陸淮一寸寸靠近,眼睛卻沒動過,熾熱而坦然,“理智和欲望糾纏的時候,也是他。”


    薑衢喉結不受控製地滾動了一下:“不能通俗,易懂,一點嗎?”


    “我想著他,會硬。”陸淮說。


    薑衢猛地睜大眼睛,駝紅順著酒暈蔓延,整張臉都羞得滾燙,他飛快扭開頭,接著垂下來,眼睛不知道看哪兒。


    “這麽容易害羞。”陸淮笑著說。


    “通俗易懂也不是這麽簡單粗暴吧!好歹以前看片兒的時候,用的詞還是‘靈與肉的結合’呢!”


    他們的聊天跳躍性太大,一個難措辭,一個心慌慌,陸淮也隻能順著瞎聊,眉梢動了動:“你看的什麽片兒?”


    “就那什麽什麽小片片。”薑衢很理直氣壯,“你別說你沒看過,都快成年的人了,別裝純!”


    “我已經成年了。”陸淮說。


    薑衢嫌棄地說:“我也差兩個月成年了,誰怕誰啊!”


    陸淮:“好看嗎,有沒有觀後感想分享?”


    薑衢咳了咳:“就,拍的還行吧。”


    “你真看過?”陸淮問。


    薑衢:“幹嘛,一副我騙你的樣子!”


    “第一次聽人用‘拍的不錯’來讚美愛情動作片,填誌願的時候考慮一下編導專業吧。”


    薑衢覺得陸淮不隻是嘴巴毒,眼睛也毒,不顯山不露水,悄悄就把人看穿了。


    “我看過是真的……不過就看了幾眼,那女的白眼翻的和恐怖片一樣嚇人。”


    陸淮笑著喝了大半瓶啤酒,為了不讓薑衢窘迫,伸手用啤酒瓶碰他的臉頰:“還想知道什麽?”


    被陸淮這麽一打岔,薑衢腦子裏也亂了,隨便扯出其中一個問:“就,你確定自己性取向的時候……沒有猶豫過嗎?”


    陸淮垂下眼睛,搖了搖頭:“在那之前,我已經不太想……”他頓了頓,“不想有人和我分享生活。”


    薑衢皺眉,在剛剛陸淮停頓的瞬間,他覺得陸淮的意思不是這樣的,他本來想說的東西,似乎不那麽容易說出口。


    陸淮抬眼,看著薑衢:“那天是第一次覺得,人的一輩子還可以活成另一種模樣,或許我也能考慮一下那麽過。”


    “是什麽模樣?”薑衢怔怔問。


    陸淮伸手將他的額發往上推,輕輕一撩,露出底下的美人尖。


    像極了當時晚霞的風吹開少年一點點汗濕的頭發。


    “意氣風發,光芒萬丈。”


    薑衢循著他眼睛裏的光,慢慢眨了眼睛。


    那是怎麽一個人,能讓陸淮給出這麽高的讚賞。


    陸淮手裏那瓶已經空了,他在薑衢中指骨節上捏了捏,將他那瓶拿過來,對著唯一的開口位置,仰頭喝了一口。


    薑衢看著他喉結滾動,看著他麵不改色喝掉剩下半瓶,看著他將兩個啤酒瓶靠在一起。


    手心裏突然一陣燥熱。


    但他不想和陸淮說話了。


    “老薑!陸淮!”吳詢跑著過來叫他們。


    “怎麽了?”


    “找你倆半天了,躲這兒說悄悄話呢!”他也坐下來,“這風景也不咋滴啊,烏漆麻黑的。”


    薑衢按著他的肩起來:“有事說事。”


    “哦,沒啥事,我們跳舞迴來,本來沁沁她們說等你們會兒,結果等半天你倆都沒迴來,就趕緊找找。”他拍了拍腿,看陸淮一眼,又踢薑衢,“迴去吃東西了,吃完咱們還得迴旅館呢。”


    薑衢看了眼陸淮,不知道說些好,最後推他的肩:“走吧。”


    他想問的東西,最後還是沒有問完。


    但他知道了陸淮無數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


    也知道了陸淮似乎有喜歡的人,就算沒有喜歡的人,也有一個,很看重,很欣賞的人。


    心裏是挺堵的,太多個理由堵了,他甚至不敢走在陸淮邊上。


    好在吳詢走著走著就把他拉到一邊。


    “你到底有什麽事?”薑衢問他,“鬼鬼祟祟半天了。”


    吳詢下巴衝著陸淮背影抬了抬:“你沒想著怎麽報答人家一下?”


    “報答什麽?”


    吳詢從後麵推他頭:“就他舍命救你的事啊!”他又改口,“當然,這個命是很難舍的,但當時我看的特別清楚,你倆從一邊翻下來的時候,他真的什麽都沒想就去找你了。”


    又來。


    薑衢煩的就是這件事。


    他恨不得這件事就沒發生過。


    “還不夠感動中國嗎,”吳詢說,“少說請頓飯吧。”


    薑衢推開吳詢:“你管那麽多幹嘛。”


    吳詢欲言又止,看著薑衢一陣皺眉摸額。


    “你今天是怎麽了,神神經經的。”薑衢問。


    吳詢歎了口氣:“我催你去請他吃飯,是想你和他能兩清。”


    “照您的說法,他舍命救我,就配這頓飯?這就兩清了?”


    “那肯定不是,”吳詢不說不行,小聲和薑衢隔空傳音,“我覺得他……就我剛說的,出那麽大事,他啥都不想,第一時間趕著去救你,那速度真跟條件反射似的,擱一般同學能給你做到這地步?你不覺得怪?而且他在岸上看你的眼神,像看自己對象似的,特別……特別那什麽,溺愛。”


    薑衢登時嚇了一跳,結巴道:“別,別亂說啊。”


    “我也不確定,但就覺得他對你出奇的好,真的不正常啊。”


    薑衢沒想到吳詢這鋼鐵直男的腦子,竟然能有一天歪打正著猜中了陸淮的性取向。


    智商也有觸底反彈這迴事,難能可貴。


    “而且,於情於理,你是該感謝一下的,今天換了我救你,你也必給我買雙小一千的籃球鞋的……”吳詢還在嘀咕。


    薑衢掐他後頸:“我要是買了小一千的球鞋,第一件事就是拿來踹你。”


    “那你踹完能送我嗎?”吳詢樂著問。


    “你想屁吃,滾。”


    他們迴去到燒烤架的時候,基本不剩什麽食物了,隻有那隻烤羊腿,被人切了兩刀便作罷。


    “我說烤全羊不好吃吧,你們還非拿我雞湯去換。”付申奧說。


    郭沁:“那換的是雞湯嗎,那換的是薑薑的人生幸福。”


    “什麽人生幸福啊?”薑衢問。


    郭沁微笑:“老實交代,和陸神二人世界,都幹了些什麽了?”


    “沁沁,無人的草地裏還能幹些什麽啊。”


    “啊!你變黃了!再也不是那個可愛的薑薑了!”郭沁收起激動的表情,沉著道,“詳細點,我不缺這幾分鍾時間。”


    薑衢把桌上最後幾根肉串拿起來,正準備張嘴,突然拐彎,舉到陸淮麵前,準備投喂他。


    多可憐一小孩,比自己可憐多了。


    但在陸淮低頭準備咬的時候,他又縮手了。


    不給陸淮吃。


    陸淮心裏有喜歡的人了,他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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