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來奇怪,當你越是想要隱瞞某件事情的時候,往往越不能得償所願。


    就像三姨,倒黴的三姨,盡管她對喬默的出走含糊其辭,三緘其口,但隻要親朋好友當中有人看過那段視頻,並認出了喬默,那麽不出半日,必有電話打到白家,借關懷之名,填八卦之欲,然後坐看他們天下大亂。


    如今這個年代,相隔兩地,看似一千多公裏的路程,山水迢迢,其實也就一條網線的距離而已。


    原本啊,喬默那段不光彩的經曆從一開始就是瞞著外公和她父親的,要知道這兩位男士極好麵子,並且向來對三姨的作風頗有微詞,這下可好,撞到槍口上了。


    尤其外公,他老人家是不會考慮對方感受的,直接打電話罵說:“白麗芬,我的臉已經被你丟盡了。你自己不自重,還要拉上喬默走這條路,她今年才幾歲?現在鬧得人盡皆知,你曉得他們都在背後議論什麽嗎?他們都說,怎麽白老頭家的子孫淨幹些不三不四的勾當!難聽嗎?你讓我過年怎麽迴去見人?你讓非非和西西以後怎麽麵對那些親戚?!”


    老頭還挺中氣十足的……要換做以前啊,三姨早就鬧翻天了。她跟家裏人吵架是必須要吵贏的,隻要你敢刺激她,她就會將前塵往事全部翻到台麵上,誰欠誰的,一條一條清算出來,算到你把那些話一字一句咽迴去為止。


    可這次倒奇怪,她好像有點心虛,什麽也沒反駁,隻是胡亂對付幾句便倉皇收兵了。


    易童西記得那段時間白麗華刻意避開她和易禹非,在客廳或電話裏與大姨談論著喬默的事,如果她開口詢問,必定會遭到嚴厲的嗬斥:“小孩子問這些幹什麽?馬上就要高考了,還不趕緊複習?!”


    其實她心裏懷疑易禹非是知情的,但他守口如瓶,什麽也不說。這或許是出於一種保護的心理,不願讓她接觸成人世界的難堪,不僅是他,還有白麗華,以及家裏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經把喬默當做一個“大人”來看待了。


    但事實上她隻比易童西大三歲而已,換做別的女孩兒,大部分的女孩兒,應該還在象牙塔裏拿著父母給的生活費,或消磨青春,或者埋頭苦讀,即便憂心前程,那也是幾年以後的事了。


    易童西覺得很難過。她嚐試用各種方法尋找喬默,微信,qq,郵件,均未得到迴應。直到三月底,喬默主動打來電話,語氣輕鬆地告訴她說:“西西,我已經安定下來了,現在在一家娛樂會所上班,薪資不錯,等你生日我送一套化妝品給你,很貴的,就當成年禮物了。”


    易童西鬆一口氣。雖然她不敢細問,也不敢細想那個會所是幹什麽的,但聽上去喬默狀態不錯,無論如何,隻要她過得開心就好。無論如何,她都是她的姐姐。


    ***


    讓我們慢慢跟著時間走。四月的一個周六,天氣還有些涼,這晚易童西放學迴到家,易禹非正在客廳看美國大片,他盯著她換了鞋,然後拍拍沙發示意她過去坐。


    “我先洗個澡,累死了。”


    她扔下書包往浴室跑,沒過一會兒在裏頭喊:“媽,給我拿浴巾!”


    白麗華放下湯勺從廚房出來,嘴裏憤憤地念叨:“我怎麽養了你這麽個祖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要是沒了我你大概就廢了。”


    話音落下,浴室傳來易童西的歌聲:“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閉嘴!”


    這時易禹非又喊:“媽,遙控器怎麽沒反應了?”


    “換電池。”


    “電池在哪兒?”


    “抽屜。”


    “哪個抽屜?沒有啊。”


    白麗華大怒,走到茶幾旁把電池拿了出來:“就在你腳邊,少爺,你們是不是想氣死我?”


    易禹非覺得好笑,倒在沙發裏不出聲。


    “還得給你們做宵夜,我上輩子真是造了什麽孽……”


    易童西從浴室出來,擦著濕噠噠的頭發坐到易禹非身旁,他撇她兩眼,說:“你小心點兒。”


    “什麽?”


    “媽今天下午去廟裏給你求簽了。”


    “啊?”易童西有點嚇呆:“我怎麽了?”


    他一本正經地歎氣:“還不是怕你考不上大學麽。”


    易童西愣了愣,接著莫名緊張起來:“那結果呢?簽上怎麽說?”


    易禹非瞧她那副神情怪可憐的,忍不住輕拍她的頭,故作深沉:“別問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易童西氣急敗壞,跳起來拿抱枕砸他:“少跟我來這一套,人家認真在問,你還鬧!臭混蛋,到底說不說?”


    易禹非正想還擊,這時見白麗華出來,索性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告狀:“媽,你看她,造反了。”


    白麗華見慣不怪,根本不理,放下蝦仁水餃,說:“不要把灰塵打到碗裏了,西西。”


    “哼……”


    趁著白麗華返迴廚房拿碗筷,易禹非按住易童西,朝她屁股拍了一掌,臭不要臉的,手勁兒真重,疼得她齜牙咧嘴。


    這樣尋常的夜,你能夠想象得到的溫情,一如既往。他們抱著瓷碗縮在沙發吃水餃,電視裏放著不知看過多少遍的《侏羅紀公園》,好家夥,有的片子就是百看不厭,並且適合闔家觀賞。


    可惜白麗華沒什麽興致,她在一旁打量著女兒,冷不丁開口問:“這次月考成績出來了吧,考得怎麽樣?”


    可憐易童西上一秒還在發笑,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從電影中抽離出來,咽一口唾沫,含糊道:“總分四百多。”


    “四百幾?”


    她摸摸鼻子:“四百零三。”


    果然啊。白麗華按住額頭微微歎氣:“如果你考不上大學,我會讓你很不好過,知道嗎?”


    易童西打了個冷顫,垂頭嘀咕:“四百多怎麽不能上大學了……”


    白麗華瞪她:“你哥哥考了重本,你要是考個大專,那真的笑死人了。”


    “可我又沒偷懶,已經很用功了。”


    “用功是好,奈何你笨呢。”白麗華說:“以後睡前再多複習一個鍾頭吧。”


    易童西欲哭無淚。


    又聽她說:“非非也晚一點睡,幫妹妹補一補理科弱項,反正你早上課不多。”


    啊哈哈哈,易童西破涕為笑。


    就這麽,時間推向兩個月後,全國高三學子的決戰來臨,作為高三學子的母親,白麗華特地請假三天,陪伴女兒高考。


    盡管易童西這個人平時對生活和學習抱有一種隨遇而安的態度,但在考大學這件事情上,她不想讓白麗華失望。因為那位女士明確說過,如果她沒考好,那就必須複讀,一直讀到考上為止。


    天呐,天呐,神靈保佑吧,太殘忍了。


    高考前一天,易禹非跑到廟裏給她買文昌符,偷偷買的,怕熟人看見笑死。易童西貼身收藏,求個心安,可即便如此她仍舊緊張得厲害,那兩天總是尿頻尿急。考完下來跟班裏的學霸們對題,分數大概一算,阿彌陀佛,竟然發揮得不錯。


    白麗華將信將疑,警告她說:“錄取通知書下來之前你給我安分點兒。”


    話雖如此,嚴厲歸嚴厲,心疼歸心疼,白麗華深知高三辛苦,盡管她每晚準備宵夜,可易童西還是瘦了一大圈兒,瞧著可憐兮兮的,如今好不容易考完,也沒讓她出去打暑假工,而是在家好好養身體,把肉給養迴來。


    很久以後啊,每當易童西在電視裏看見人家說“上帝不能無處不在,所以他創造了母親”這句話時,總會繃不住眼眶通紅。


    白麗華有多好,隻有她的兒女知道。這些年她不是沒有追求者,也不是沒有作為女人的寂寞,但想到兩個孩子,怕他們受委屈,怕他們不習慣,所以至今沒有考慮再婚。


    其實兒女何嚐不心疼她呢。那天易童西在私下跟易禹非說:“我好像看見媽媽有白頭發了。”


    其實早就有了,隻是她沒留心而已。


    以前她曾聽白麗華說,女人四十是個分水嶺,四十一過,身體機能明顯退化,白發迅速增長,代謝變得遲緩,眼尾的皺紋無法再撫平,鬆垮的皮膚也不能再收緊,當真是歲月殘忍,光陰兇狠。


    那時的易童西全然無法感觸,隻覺得離自己太過遙遠,遠得仿佛不會有這一天到來。如今愕然發現白麗華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她心裏很難過,無法接受母親變老這件事。


    於是第二天,她買了染發膏迴家,要給媽媽染頭發。


    白麗華當然能夠猜到她的心思,怕媽媽變老嘛,唉,想想心裏有點酸楚,有點感動,好吧,她欣然接受。


    易禹非也來幫忙。


    三個人擠在浴室鏡子前,白麗華肩上搭了一條深色的毛巾,頭發被分成好幾層,據說這樣才能更好的滲透染料。


    藥水調勻,兄妹倆戴上一次性手套,然後開始折騰起來。


    天呐,好大一股刺鼻的味道。


    “哥,這個染發劑得抹快點兒,不然揮發掉就沒效果了。”


    “你不是說要塗抹均勻嗎?”


    “但是也得快點兒。”易童西滿臉嚴肅:“不要弄到頭皮上,這東西是致癌的,你想毒死媽媽呀?”


    “你說要貼著發根的啊。”


    “但是不要碰到頭皮,ok?”她搖頭:“笨手笨腳的,蠢死了。”


    “這位大姐,明明是你在瞎指揮好吧?”


    “你叫誰大姐?臭不要臉……”


    白麗華坐在那兒眼看著他們對她的頭發下毒手,而且還要忍受兩人七嘴八舌的聒噪,真是要命。


    不過話說迴來……這感覺還挺享受的。


    這種日子,就算讓她再過一百年也不會覺得膩。


    兩個大寶貝啊……


    白麗華拿起手機,趁兄妹倆鬥嘴的時候,對著鏡子拍了一張全家福。


    她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的緣分已盡所剩無幾了。


    一個星期後,白麗華因突發性腦溢血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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