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民國八年的暮春。


    天氣很好,天空高而澄清,雲層薄薄的飄在天空,如絲如絮,幾乎是半透明的。太陽曬在人身上,有種懶洋洋的溫馨。微風輕輕的吹過,空氣裏漾著野梔子花和鬆針混合的香味。正是“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的時節。雲飛帶著隨從阿超,騎著兩匹馬,仆仆風塵的穿過了崇山峻嶺,往山腳下的桐城走去。離家已經四年了,四年來,雲飛沒有和家裏通過任何訊息。當初,等於是逃出了那個家庭。走的時候,幾乎抱定不再歸來的念頭。四年的飄泊和流浪,雖然讓他身上臉上,布滿了滄桑。但是,他的內心,卻充滿了平和。他覺得,自己真正的長成,真正的獨立,就在這四年之中。這四年,讓他忘了自己是展家的大少爺,讓他從映華的悲劇中走出來,讓他做了許多自己想做的事,也讓他擺脫了雲翔的惡夢……如果不是連續幾個晚上,午夜夢迴,總是看到母親的“怯意”。


    翻過了山,地勢開始低了,蜿蜓的山路,曲曲折折的向山下盤旋。“桐城”實在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四麵有群山環峙,還有一條“玉帶溪”繞著城而過,像天然的護城河一樣。雲飛巳經聽到流水的淙淙聲了。


    忽然,有個清越的,嘹亮的,女性的歌聲,如天籟般響起,打破了四周的岑寂。那歌聲高亢而甜美,穿透雲層,穿越山峰,綿綿邈邈,柔柔嫋嫋,在群山萬壑中迴湯。雲飛驚異極了,轉眼看阿超:


    “咦,這鄉下地方,怎麽會有這麽美妙的歌聲?”


    阿超,那個和他形影不離的夥伴,已經像是他生命的一部份。從童年時代開始,阿超就跟隨著他,將近二十年,不曾分離。雖然阿超是典型的北方漢子,耿直忠厚熱情,心思不多,肚子裏一根腸子直到底。但是,和雲飛這麽長久的相處,阿超早已被他“同化”了。雖然不會像他那樣,把每件事情“文學化”,卻和他一樣,常常把事情“美化”。對於雲飛的愛好、心事,阿超是這世界上最了解的人了。歌聲,吸引了雲飛,也同樣吸引了他。


    “是啊,這首歌還從來沒聽過,不像是農村裏的小調兒。聽得清嗎?她在唱些什麽?”


    雲飛就專注的傾聽著那歌詞,歌聲清脆,咬字非常清楚,依稀唱著:


    “問雲兒,你為何流浪?問雲兒,你為何飄蕩?問雲兒,你來自何處?問雲兒,你去向何方?問雲兒,你翻山越嶺的時候,可曾經過我思念的地方?見過我夢裏的臉龐?問雲兒,你迴去的時候,可否把我的柔情萬丈,帶到她身旁,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唯有她停留的地方,才是我的天堂……”


    雲飛越聽越驚奇,忍不住一拉馬韁,往前急奔。


    “我倒要去看看,這是誰在唱歌?”


    對雨鳳而言,那天是她生命中的“猝變”,簡直是一個“水深火熱”的日子。


    雨鳳是蕭鳴遠的長女,是“寄傲山莊”五個孩子中的老大,今年才十九歲。蕭鳴遠是在二十年前,帶著新婚的妻子,從北京搬到這兒來定居的。他建造了一座很有田園味道,又很有書卷味的“寄傲山莊”,陸續生了五個粉妝玉琢的兒女。老大雨鳳十九,雨鵑十八,小三十四,小四是唯一的男孩,十歲,小五才七歲。可惜,妻子在兩年前去世了。整個家庭工作,和撫養弟妹的工作,都落到長女雨鳳,和次女雨鵑的身上。所幸,雨鳳安詳恬靜,兩聘活潑開朗,大家同心協力,五個孩子,彼此安慰,彼此照顧,才度過了喪母的悲痛期。


    每天這個時候,帶著弟妹來瀑布下洗衣,是雨鳳固定的工作。今天,小五很乖,一直趴在水中那塊大石頭上,手裏抱著她那個從不離身的小兔兒,兩眼崇拜的看著她。不住口的央求著:


    “大姐,你唱歌給我聽,你唱“問雲兒”!”


    可憐的小五,母親死後,她已經很自然的把雨鳳當成母親了。雨鳳是不能拒絕小五的,何況唱歌又是她最大的享受。她就站在溪邊,引吭高歌起來。小四一聽到她唱歌,就從口袋裏掏出他的笛子,為她伴奏。這是母親的歌,父親的曲,雨鳳唱著唱著,就懷念起母親來。可惜她唱不出母親的韻味!


    這個地方,是桐城的郊區,地名叫“溪口”。玉帶溪從山上下來,從這兒轉入平地,由於落差的關係,形成小小的瀑布。瀑布下麵,巨石嵯峨,水流急湍而清澈。瀑布濺出無數水珠,在陽光下璀璨著。


    雨鳳唱完一段,看到小三正秀秀氣氣的絞衣服,就忘記唱歌了:


    “小三,你用點力氣,你這樣斯文,衣服根本絞不乾……”


    “哎,我已經使出全身的力氣了!”小三拚命絞著衣服。


    “大姐,你再唱,你再唱呀!你唱娘每天晚上唱的那首歌!”小五喊。


    雨鳳憐惜的看了小五一眼,娘!她心裏還記著娘!雨鳳什麽話都沒說,又按著唱了起來:


    “在那高高的天上,陽光射出萬道光芒,當太陽緩緩西下,黑暗便籠罩四方,可是那黑暗不久長,因為月兒會悄悄東上,把光明灑下穹蒼……”


    雲飛走下了山,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到的美景:


    瀑布像一條流動的雲,雲的下方,雨鳳臨風而立,穿著一身飄逸的粉色衣裳,垂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清麗的臉龐上,黑亮的眸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帶著一種毫不造作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引吭高歌,衣袂翩翩,飄然若仙。三個孩子,一男兩女,圉繞著她,吹笛的吹笛,洗衣的洗衣,聽歌的聽歌,像是三個仙童,簇擁著一個仙女……時間似乎停止在這一刻了,這種靜謐,這種安詳,這種美麗,這種溫馨……簡直是帶著“震撼力”的。


    雲飛呆住了。他對阿超作了一個“安靜”的手勢,不敢驚擾這天籟之聲,兩人悄悄的勒馬停在河對岸。


    雨鳳渾然不覺有人在看她,繼續唱著:


    “即使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朋友啊,你們不要悲傷,因為細雨會點點飄下,滋潤著萬物生長……”


    忽然,雲飛的馬一聲長嘶,劃破了寧靜的空氣。


    雨鳳的歌聲戛然而止,她驀然抬頭,和雲飛的眼光接個正著。她那麽驚惶,那麽愕然,發現自己正麵對著一個英姿颯颯的年輕男子!


    小五被馬嘶聲嚇了一跳,大叫著:


    “啊……”手裏的小兔子,一個握不牢,就骨碌碌的滾落水中。“啊……”她更加尖叫起來:“小兔兒!我的小兔兒……”她伸手去抓小兔子,“砰”的一聲,就整個人掉進水裏,水流很急,小小的身子,立刻被水衝走。


    “小五……”雨鳳轉眼看到小五落水,失聲尖叫。


    小三丟掉手中的衣服,往水裏就跳,嘴裏喊著說:


    “小五,抓住石頭,抓住樹枝,我來救你了!”


    雨鳳大驚失色,拚命喊:


    “小三,你不會遊泳啊……小三!你給我迴來……”


    小三沒迴來,小四大喊著:


    “小五!小三!你們不要怕,我來了……”就跟著一跳,也砰然入水。


    雨鳳魂飛魄散,慘叫著:


    “小四!你們都不會遊泳呀……小三、小四、小五……啊呀……”什麽都顧不得了,她也縱身一躍,跳進水中。


    刹那間,雨鳳和三個孩子全部跳進了水裏。這個變化,使雲飛驚得目瞪口呆。他連忙對溪水看去,隻見姐弟四人,在水中狼狽的載沈載浮,又喊又叫,顯然沒有一個會遊泳,不禁大驚。


    “阿超!快!快下水救人!”


    雲飛喊著,就一躍下馬,跳進水中。阿超跟著也跳下了水。


    阿超的遊泳技術很好,轉眼間,就抱住了小五,把她拖上了岸。雲飛也遊向小三,連拖帶拉的把她拉上岸。


    雲飛沒有停留,返身再躍迴水裏去救小四。


    小四上了岸,雲飛才發現小五動也不動,阿超正著急的伏在小五身邊,搖著她,拍打著她的麵煩,喊著:


    “喂喂!小妹妹,快把水吐出來……”


    “她怎樣?”雲飛焦急的問。


    “看樣子,喝了不少水……”


    “趕快把水給她控出來!”


    雲飛四麵一看,不見雨鳳,再看向水中,雨鳳正驚險萬狀的被水衝走。


    “天啊!”


    雲飛大叫,再度一躍入水。


    岸上,小三小四連滾帶爬的撲向小五,圍繞著小五大叫:


    “小五,你可別死……”小三大喊。


    小四一巴掌打在小三肩上: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小五!睜開眼睛看我,我是四哥呀!”


    “小五!我是三姐呀!”


    阿超為小五壓著胃部,小五吐出水來,哇的一聲哭了。


    “大姐……大姐……”小五哭著喊。


    “不得了,大姐還在水裏啊……”小四驚喊,往水邊就跑。


    小三和小五跳了起來,跟著小四跑。


    阿超急壞了,跑過去攔住他們,吼著:


    “誰都不許再下水!你們的大姐有人在救,一定可以救起來!”


    水中,雨鳳已經不能唿吸了,在水裏胡亂的掙紮著。身子隨著水流一直往下遊衝去。雲飛沒命的遊過來,伸手一抓,沒有抓住,她又被水流帶到另一邊,前麵有塊大石頭,她的腦袋,就直直的向大石頭上撞去,雲飛拚了全身的力量,往前飛撲,在千鈞一發的當兒,拉住了她的衣角,終於抱住了她。


    雲飛遊向岸邊,將雨鳳拖上岸,阿超急忙上前幫忙,三個孩子跌跌衝衝,奔的奔,爬的爬,撲向她。紛紛大喊:


    “大姐!大姐!大姐……”


    雨鳳躺在草地上,已經失去知覺。雲飛埋著頭,拚命給她控水。她吐了不少水出來,可是,仍然不曾醒轉。


    三個孩子見雨鳳昏迷不醒,嚇得傻住了,全都瞪著她,連喊都喊不出聲音了。


    “姑娘,你快醒過來!醒過來!”雲飛叫著,抬頭看到三個弟妹,喊:“你們都來幫忙,搓她的手,搓她的腳!快!”


    弟妹們急忙幫忙,搓手的搓手,搓腳的搓腳,雨鳳還是不動,雲飛一急,此時此刻,顧不得男女之嫌了,一把推開了三個弟妹。


    “對不起,我必須給她作人工唿吸!”


    雲飛就仆在她身上,捏住她的鼻子,給她施行人工唿吸。


    雨凰悠然醒轉了,隨著醒轉,聽到的是弟妹在唿天搶地的喊“大姐”,她心裏一急,就睜開了眼睛。眼睛才睜開,就陡然接觸到雲飛的炯炯雙瞳,正對自己的麵孔壓下,感覺到一個濕淋淋的年輕男子,仆在自己身上,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啊……”她大喊一聲,用力推開雲飛,連滾帶爬的向後退:“你……你……你……要做什麽?做什麽……”


    雲飛這才吐出一口長氣來,慌忙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


    “不要驚慌,我是想救你,不是要害你!”他站起身來,關心的看著她:“你現在覺得怎樣?有沒有唿吸困難?頭暈不暈?最好站起來走一走看!”他伸手去攙扶她。


    雨鳳更加驚嚇,急忙躲開:


    “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她爬了兩步,坐在地上,睜大眼睛看著他。


    雲飛立刻站住了。


    “我不過來,我不過來,你不要害怕!”他深深的注視她,看到她驚慌的大眼中,黑白分明,清明如水,知道她已經清醒,放心了。“我看你是沒事了!真嚇了我一跳!好險!”他對她又一笑,說:“歡迎迴到人間!”


    雨鳳這才完全清醒了,立即一陣著急,轉眼找尋弟妹,急切的喊:


    “小五!小四!小三!你們……”


    三個孩子看到姐姐醒轉,驚喜交集。


    “大姐……”小五撲進她懷裏,把頭埋在她肩上,不知是哭還是笑:“大姐,大姐,我以為你死了!”就緊緊的摟著她的脖子,不肯放手。


    雨鳳驚魂未定,心有餘悸。也緊緊的摟著小五:


    “哦!謝謝天,你們都沒事……不要怕,不要怕,大姐在這兒!”


    小五突然想到了什麽,抬頭緊張的喊:


    “我的小兔兒,還有我的小兔兒!”


    小四生氣的嚷:


    “還提你的小兔兒,就是為了那個小兔兒,差點全體都淹死了!”


    小五哽咽起來,心痛已極的說:


    “可是,小兔兒是娘親手做的……”


    一句話堵了小四的口,小四不說話了,姐弟四個都難過起來。


    雲飛一語不發,就轉身對溪水看去,真巧,那個小兔子正卡在兩塊岩石百之間,並沒有被水衝走。雲飛想也不想,再度躍進水。


    一會兒,雲飛濕淋淋的、笑吟吟的拿著那個小兔子,走向雨鳳和小五。


    “瞧!小兔兒跟大家一樣,沒缺胳臂沒缺腿,隻是濕了!”


    “哇!小兔兒!”小五歡唿著,就一把搶過小兔子,緊緊的摟在懷中,立刻破涕為笑了。


    雨鳳拉著小五,站起身來,看看大家,小三的鞋子沒有了,小四的衣服撕破了,小五的辮子散開了,大家濕淋淋。至於雲飛和阿超,雖然都是笑臉迎人,一股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頭發衣角,全在滴水,真是各有各的狼狽。


    雨鳳突然羞澀起來,摸摸頭發,又摸摸衣服,對雲飛低語了一句:


    “謝謝。”


    “是我不好,嚇到你們……”雲飛慌忙說。


    雨鳳伸手去拉小四小三小五:


    “快向這兩位大哥道謝!”


    小三、小四、小五就一排站著,非常有禮貌的對雲飛和阿超一鞠躬。齊聲說:


    “謝謝兩位大哥!”


    雲飛非常驚訝,這鄉下地方,怎麽有這麽好的教養?完全像是書香門第的孩子。心裏驚訝,嘴裏說著:


    “不謝不謝,請問姑娘,你家住在那兒?要不要我們騎馬送你們?”


    雨鳳還來不及迴答,雨鵑出現了。


    雨鵑和雨鳳隻差一歲,看起來幾乎一般大。姐妹兩個長得並不像,雨鳳像娘,文文靜靜、秀秀氣氣。雨鵑像爹,雖然也是明眸皓齒,就是多了一股英氣。蕭鳴遠常說,他的五個孩子,是“大女兒嬌,二女兒俏,小三最愛笑,小四雄赳赳,小五是個寶。”可見蕭鳴遠對自己的兒女,是多麽自豪了。確實,五個孩子各有可愛之處。但是,雨鳳的美和雨鵑的俏,真是蕭家的一對明珠!


    雨鵑穿過草地,同大家跑了過來,喊著:


    “大姐!小三……你們在做什麽呀……爹在到處找你們!”她一個站定,驚愕的看著濕淋淋的大家,睜大了眼睛:“天啊!你們發生什麽事了?”


    雨鳳急忙跑過去,跟她搖搖頭。


    “沒事,什麽事都投有,拜托拜托,千萬別告訴爹,咱們快迴去換衣服吧!”一麵說,一麵拉著她就走。


    雨鵑詫異極了,不肯就走,一直對雲飛和阿超看。那兒跑來這樣兩個年輕人?一個長得徇徇儒雅,一個長得英氣勃勃,實在不像是附近的鄉下人。怎麽兩個人和雨鳳一樣,都是濕答答?她心中好奇,眼光就毫無忌憚的掃向兩人。雲飛接觸到一對好生動,好有神的眸子,不禁一怔,怎麽?還有一個?喊“大姐”,一定是這家的“二姐”了!怎麽?天地的鍾靈毓秀,都在這五個姐弟的身上?


    就在雲飛閃神的時候,雨鳳已經推著雨鵑,拉著弟妹,急急的跑走了。


    阿超拾起溪邊的洗衣籃,急忙追去。


    “哎哎……你們的衣服!”


    阿超追到雨鳳,送上洗衣籃。雨鳳慌張的接過衣服,就低著頭往前急走。雨鵑情不自禁,迴頭又看了好幾眼。


    轉眼間,五個人繞過山腳,就消失了蹤影。


    雲飛走到阿超身邊,急切的問:


    “你有沒有問問她,是那家的姑娘?住在什麽地方?”


    阿超被雲飛那種急切震動了,抬眼看他,跌腳大歎:


    “哎,我怎麽那麽笨!”想了想,對雲飛一笑,機靈的說:“不過,一家有五個兄弟姐妹,大姐會唱歌……這附近,可能隻有一家,大少爺,咱們先把濕淋淋的衣服換掉,不要四年不迴家,一迴家就嚇壞了老爺!至於其他的事,好辦!交給我阿超,我一定給你辦好!”


    雲飛被阿超這樣一說,竟然有些赧然起來,訕訕的說:


    “誰要你辦什麽事!”


    阿超悄眼看雲飛,心裏實在歡喜。八年了,映華死去已經八年,這是第一次,他看到雲飛又能“動心”了,好難啊!他一聲唿嘯,兩匹馬就“得兒得兒”的奔了過來。


    終於,到家了!


    “展園”依然如故,屋宇連雲,庭院深深。亭台樓閣,畫棟雕梁,聳立在桐城的南區,占據了幾乎半條“大林街”。


    直喊進大廳,簡直是驚天動地:


    “老爺啊!太太啊!大少爺迴來了!大少爺和阿超一起迴來了!老爺啊……”


    展家的“老爺”名叫展祖望。在桐城,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桐城的經濟和繁榮,祖望實在頗有貢獻。雖然,他的動機隻是賺錢。展家三代經營的是錢莊,到了祖望這一代,他擴而大之,開始作生意。如果沒有他,把南方的許多東西,運到桐城來賣,說不定桐城還是一個土土的小山城。現在桐城什麽都有,南北貨、綢緞莊、金飾店、糧食廠……什麽都和展家有關。


    當老羅高喊著“大少爺迴來了”的時候,祖望正在書房裏和紀總管核對帳簿,一聽到這種唿喊,震動得臉色都變了。紀總管同樣的震動,兩人丟開帳簿,就往外麵跑。跑出書房,大太太夢嫻已經顫巍巍的奔出來了,二太太品慧帶著天虹、天堯、雲翔……都陸續奔出來。


    祖望雖然家業很大,卻隻有兩個兒子。雲飛今年二十九歲,是大太太夢嫻所生。小兒子二十五歲,是姨太太品慧所生。祖望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兒女太少。這僅有的兩個兒子,就是他的命根。可是,這兩個命根,也是他最大的心痛!雲飛個性執拗,雲翔脾氣暴躁,兄弟兩個,隻要在一起就如同水火。四年前,雲飛在一次家庭戰爭後,居然不告而別,一去四年,渺無音訊。他以為,這一生,可能再也看不到雲飛了。現在,驚聞雲飛歸來,他怎能不激動呢?衝出房間,他直奔大廳。


    雲飛也直奔大廳。他才走進大廳,就看到父親迎麵而來。在父親後麵,一大群的人跟著,母親是頭一個,腳步踉踉蹌蹌,發絲已經飄白。一看到老父老母,後麵的人,他就看不清了,眼中隻有父母了。丫頭仆人,也從各個角落奔了出來,擠在大廳門口,不相信的看著他……嘴裏喃喃的喊著:“大少爺!”


    家!這就是“家”了。


    祖望走在眾人之前,定睛看著雲飛。眼裏,全是“不相信”。


    “雲飛?是你!真的是你?”他顫聲的問。


    雲飛熱烈的握住祖望的胳臂,用力的搖了搖。


    “爹……是我,我迴來了!”


    祖望上上下下的看他,激動得不能自已:


    “你就這樣,四年來音訊全無,說迴來就迴來了?”


    “是!一旦決定迴來,就分秒必爭,等不及寫信了!”


    祖望重重的點著頭,是!這是雲飛,他畢竟迴來了。他定定的看著他,心裏有驚有喜,還有傷痛,百感交集,忽然間就生氣了:


    “你!你居然知道迴來,一走就是四年,你心裏還有這個老家沒有?還有爹娘沒有?我發過幾百次誓,如果你敢迴家,我……”


    祖望的話沒有說完,夢嫻已經迫不及待的撲了過來,一見到雲飛,淚水便衝進眼眶,她急切的抓住雲飛的手,打斷了祖望的話:


    “謝謝老天!我早燒香,晚燒香,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讓我把你給盼迴來了!”說著,就迴頭看祖望,又悲又急的喊:“你敢再說他一個字,如果再把他罵走了,我和你沒完沒了,我等了四年才把他等迴來,我再也沒有第二個四年好等了!”


    雲飛仔細的看夢嫻,見母親蒼老憔悴,心中有痛,急忙說:


    “娘!是我不好,早就該迴家了!對不起,讓您牽掛了!”


    夢嫻目不轉睛的看著雲飛。伸手去摸他的頭發,又摸他的麵頰,驚喜得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你瘦了,黑了,好像也長高了……”


    雲飛唇邊,閃過一個微笑:


    “長高?我這個年齡,已經不會再長高了。”


    “你……和以前好像不一樣了,眼睛都凹下去了,在外麵,一定吃了好多苦吧!”夢嫻看著這張帶著風霜的臉,難掩自己的心痛。


    “不不,我沒吃苦,隻是走過很多地方,多了很多經驗……”


    品慧在旁邊已經忍耐了半天,此時再也忍不住,提高音量開口了:


    “哎喲!我以為咱們家的大少爺,是一輩子不會迴來了呢!怎麽?還是丟不開這個老家啊!想當初走的時候,好像說過什麽……”


    祖望一迴頭,喝阻的喊:“品慧!雲飛迴來,是個天大的喜事,過去的事,誰都不許再提了!你少說幾句!雲翔呢?”


    雲翔已經在後麵站了好久,聽說雲飛迴來了,他實在半信半疑,走到大廳,看到了雲飛,他才知道,這個自己最不希望的事,居然發生了!最不想見到的人,居然又出現了!他冷眼看著父親和大娘在那兒驚驚喜喜,自己是滿心的驚驚怒怒。現在,聽到祖望點名叫自己,隻得排眾而出,臉上雖然帶著笑,聲音裏卻全是敵意和挑釁,他高聲的喊著:


    “我在這兒排隊,沒輪到我,我還不敢說話呢!”他走上前去,一巴掌拍到雲飛的肩上:“你真是個厲害的角色,我服了你了!這四年,你到那裏享福去了?你走了沒有關係,把這樣一個家全推給我!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又是錢莊,又是店鋪……你知道展家這幾年多辛苦嗎?你知道我快要累垮了嗎?可是,哈哈,展家可沒有因為你大少爺不在,有任何差錯!你走的時候,是家大業大;你迴來的時候,是家更大,業更大!你可以迴來撿現成了!哈哈哈哈!”


    雲飛看著著喳唿的雲翔,苦笑了一下,話中有刺的頂了迴去:


    “我看展家是一切如故,家大業大,氣焰更大!至於你……”他瞪著雲翔看了一會兒:“倒有些變了!”


    “哦?我什麽地方變了?”雲翔挑著眉毛。


    “我走的時候,你是個“狂妄”的二少爺,我迴來的時候,你已經變成一個“囂張”的二少爺了!”


    雲翔臉色一沈,一股火氣往腦門裏衝,他伸手揪住雲飛胸前的衣襟:


    “你不要以為過了四年,我就不敢跟你動手……”


    “住手!你們兄弟兩個,就不能有一點點兄弟的樣子嗎?誰敢動手,今天別叫我爹!雲翔,你給我收屍一點!聽到了嗎?”祖望大喝。


    雲翔用力的把雲飛一放,嘴裏重重的哼了一聲。


    品慧就尖聲的叫了起來:


    “哎喲!老爺子,你可不要有了老大,就欺負老二!雖然雲翔是我這個姨太太生的,可沒有丟你老爺子的臉!人家守著你的事業,幫你做牛做馬,從來沒有偷過半天懶,沒有一個鬧脾氣就走人……”


    家?這就是家!別來無恙的家!依然如故的家!一樣的慧姨娘,一樣的雲翔!雲飛廢然一歎:


    “算了,算了,考慮過幾千幾萬次要不要迴來,看樣於,迴來,還是錯了!”帶著慍怒,他轉身就想走。


    夢嫻立刻衝到門邊去,攔門而立,棲厲的抬頭看他,喊:


    “雲飛,你想再走,你得踩著我的屍體走出去!”


    “娘!你怎麽說這種話!”雲飛吃了一驚,凝視母親,在母親眼底,看出了這四年的寂寞與煎熬。一股愴惻的情緒立即抓住了他。他早就知道,一旦迴來,就不能不妥協在母親的哀愁裏。“放心,我既然迴來了,就不會再輕易的離開了!”


    夢嫻這才如釋重負,透出了一口長氣。


    在大廳一角,天虹靜悄悄的站在那兒,像一個幽靈。天虹,是紀總管的女兒,比雲飛小六歲,比雲翔小兩歲。她和哥哥天堯,都等於是展家養大的。天虹自幼喪母,夢嫻待她像待親生女兒一樣。她曾經是雲飛的“小影子”,而現在,她隻能遠遠的看著他。自從跟著大家,衝進大廳,一眼看到他,依舊翩然儒雅,依舊玉樹臨風,她整個人就癡了。她怔怔的凝視著他,在滿屋子的人聲喊聲中,一語不發。這時,聽到雲飛一句“不會再輕易離開了”,她才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雲翔沒有忽略她的這口氣,眼光驟然淩厲的掃向她。突然間,雲翔衝了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用力的拉到雲飛麵前來。


    “差點忘了給你介紹一個人!雲飛,這是紀天虹,相信你沒有忘記她!不過,她也變了!你走的時候,她是紀天虹小姐,現在,她是展雲翔夫人了!”


    雲飛走進家門以後,給他最大的震撼,就是這句話了。他大大的震動了,深深的凝視天虹,眼神裏充滿了震驚、疑問、和無法置信。沒想到,這個小影子,竟然嫁給了雲翔!怎麽會?怎麽可能?


    天虹被動的仰著頭,看著雲飛,眼裏盛著祈諒,盛著哀傷,盛著千言萬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紀總管有些緊張,帶著天堯,急忙插了進來。


    “雲飛,歡迎迴家!”


    雲飛看看紀總管,看看天堯。


    “紀叔,天堯!你們好!”


    祖望也覺得氣氛有點緊張,用力的拍了拍手。轉頭對女仆們喊:


    “大家快來見過大少爺,不要都擠在那兒探頭探腦!”


    於是,齊媽帶著錦繡、小蓮和女仆們一湧而上。齊媽喊著:


    “大少爺,歡迎迴家!”


    仆人、家丁,也都喊著:


    “大少爺!歡迎迴家!”


    雲飛走向齊媽,握住她的手。


    “齊媽,你還在這兒!”


    齊媽眼中含淚。


    “大少爺不迴來,老齊媽是不會離開的!”


    阿超到了這個時候,才有機會來向祖望和夢嫻行禮。


    “老爺、太太!”


    “阿超,你一直都跟著大少爺?”夢嫻問。


    “是!四年以來,從來沒有離開過!”


    祖望好感動,欣慰的拍著阿超的肩:


    “好!阿超,好!”


    雲翔看到大家圍繞著雲飛,連阿超都被另眼相看。心中有氣,誇張的笑起來:


    “哈哈!早知道出走四年,再迴家可以受到英雄式的歡迎,我也應該學習學習,出走一下才對!”


    祖望生怕兄弟二人再起爭執,急忙打岔,大聲的說:


    “紀總管,今天晚上,我要大宴賓客,你馬上通知所有的親朋好友,一個都不要漏!店鋪裏的掌櫃,所有的員工,統統給我請來!”


    “是!”紀總管連忙應著。


    “爹……”雲飛驚訝,想阻止。


    祖望知道他的抗拒,揮揮手說:


    “不要再說了,讓我們父子,好好的醉一場吧!”


    雲翔更不是滋味,咬了咬嘴唇,挑了挑眉毛,叫著說:


    “哇!家裏要開流水席了,不知道是不是還要找戲班子來唱戲,簡直比我結婚還嚴重!”他再對雲飛肩上重重一拍:“對不起,今晚,我就不奉陪了!我和天堯,還有比迎接你這位大少爺,更重要幾百倍的正事要辦!”


    雲翔說完,掉頭就走,走到門口,發現仍然癡立著的天虹,心裏更氣,就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咬牙說:


    “你跟我一起走吧,別在這兒杵著,當心站久了變成化石!”


    雲翔拉著天虹,就揚長而去了。


    雲飛看著雲翔和天虹的背影,心裏在深深歎息。家,這就是家了。


    見麵後的激動過去了,雲飛才和夢嫻齊媽,來到自己以前的臥室,他驚異的四看,房間纖塵不染,書架上的書、桌上的茶杯、自己的筆墨,床上的棉被枕頭,全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好像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他抬頭看夢嫻,心裏沈甸甸的壓著感動和心痛。齊媽含淚解釋:


    “太太每天都進來收拾好幾遍!晚上常常坐在這兒,一坐就是好幾小時!”


    雲飛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夢嫻就歡喜的看齊媽:


    “齊媽!你等會兒告訴廚房,大少爺愛吃的新鮮菱角、蓮子、百合……還有那個獅子頭、木須肉、珍珠丸子……都給他準備起來!”


    “還等您這會兒來說嗎?我剛剛就去廚房說過了!不過,今晚老爺要開酒席,這些家常菜,就隻能等到明天吃了!”


    夢嫻看雲飛:


    “你現在餓不餓?要不然,現在當點心吃,我去廚房看看!”


    “娘!你不要忙好不好?我……”雲飛不安的喊。


    “我不忙不忙,我最大的享受,就是看著你高高興興的吃東西!你就滿足了我這一點兒享受吧!”夢嫻說著,就急急的跑出房去了,雲飛攔都攔不住。


    夢嫻一走,雲飛就著急的看著齊媽,忍不住脫口追問:


    “齊媽,你告訴我,天虹怎麽會嫁給雲翔了?怎麽可能呢?”


    “那就說來話長了。總之,是給二少爺騙到手了。”齊媽歎了一口氣。


    “聽你的口氣,她過得不好?”雲飛有些著急。


    “跟二少爺在一起,誰能過得好?”


    “那……紀總管跟天堯呢?他們會眼睜睜看著天虹受委屈嗎?”


    “紀總管攀到了這門親,已經高興都來不及了,他跟了你爹一輩子,還不是什麽都聽你爹的,至於天堯……他和二少爺是死黨,什麽壞事,都有他一份!他是不會幫天虹的!就是想幫,大概也沒有力量幫,隻能眼睜眼閉罷了。”齊媽抬眼看他,關心的問:“你……不是為了天虹小姐迴來的吧?”


    雲飛一楞。


    “當然不是!我猜到她一定結婚了,就沒想到她會嫁給雲翔!”


    “這是債!天虹小姐大概前生欠了二少爺,這輩子來還債的!”齊媽突然小聲的說:“你這一路迴來,有沒有聽到大家提起……“夜梟隊”這個詞?”


    “夜梟隊?那是什麽東西?”他愕然的問。


    齊媽一咬牙:


    “那……不是東西!反正,你迴來了,什麽都可以親眼看到了!”她突然激動起來:“大少爺呀……這個家,你得迴來撐呀!要不然,將來大家都會上刀山,下油鍋的!”


    “這話怎麽說?”


    “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問你!”


    “什麽話?”


    “你這次迴來,是長住呢?還是短住呢?”


    他皺了皺眉頭,想了想,坦白的說:


    “看娘那樣高興,我都不知道怎樣開口,剛剛在大廳,隻好說不會離開……事實上,我隻是迴家看看,預備停留兩三個月的樣子!我在廣州,已經有一份自己的事業了!”


    “你娶親了嗎?”


    “這倒沒有。”


    齊媽左右看看,飛快的對他說: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別讓太太知道我說了,你娘……她沒多久好活了!”


    “你說什麽?”雲飛大驚。


    “你娘,她有病,從你走了之後,她的日子很不好過,身體就一天比一天差,看中醫,吃了好多藥都沒用,後來去天主教外國人辦的聖心醫院檢查,外國大夫說,她腰子裏長了一個東西,大概隻有一、兩年的壽命了!”


    雲飛睜大眼睛:


    “你說真的?汶有騙我?”


    “大少爺,我幾時騙過你!”


    雲飛大受打擊,臉色灰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這才知道,午夜夢迴,為什麽總是看到母親的臉。家,對他而言,就是母親的期盼,母親的哀愁。他抬眼看著窗外,一股愴惻之情,就源源湧來,把他牢牢的包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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