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長身而出,丟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與他月下並立,麵對大將軍和一眾敵人,取出腰畔葫蘆,咕嚕嚕的吞了幾口酒,哈哈大笑道:


    “坦白說,四師弟,當初,我隻以為你是一介武夫,隻知你是我的師弟,我理應護著你,而今,聽君一席話,才知道學無前後,達者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說不定還不如你在大關節上高風亮節、操持俠烈呢!世叔替我選得好師弟!”


    然後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嘩嚕嚕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錯愕不已的大將軍說:


    “喂,淩光頭,我告訴你,我給你好一個兒子感動了!我本打算窩在你身側,收集了你犯罪證物之後,再設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這樣一說,光明磊落。我這當三師兄的倒是當成了小人了!他奶奶的,我崔略商,雖好酒惡勞,不算長進,但平生不作虧心事,要我當臥底找出大惡人,現在我查出來了;但要我當內奸暗算人,我幹不來!嘿嘿,就算是對付惡人,也不能用齷齪手段,否則我們跟卑鄙小人又有何異!好了,這下堂而皇之,八麵清風,冷月當空,冷血在旁,淩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這兒跟你見禮了,有僭了。”


    然後他說:“我這下現身相見,算是原形畢露,我就算給你殺了,你就算遭我抓了,兩造也都得心服口服!”


    大將軍這迴整個的愣住了。


    他聰敏過人。


    他威震天下。


    他恩威並重,權殺在握。


    他叱吒風雲數十年,到了這個月明風清的晚上,才發現養了十八年的兒子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仇人的兒子,對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對付的人,原來才是自己的孩子,就連身邊的三大智囊知交之一,原來也是臥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動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


    追命!


    ——真是要命!


    ——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來,公開承認。


    ——這等大無畏、光明正大的勇氣,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還深深的打擊了大將軍!


    大將軍仍在差愣之中:“你……”


    他當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東家,”追命的語氣緩和了些,“我不願躲在背後暗算你,也因為你雖向來多疑,但對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於你手,我自當報仇;不過,不管是真情假義,咱們總是賓主一場,我要對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


    大將軍冷笑道:“好個光明磊落,竟躲在將軍府如斯之久,看來,要硬栽我淩某入罪,也早有足夠罪狀了吧?”


    “早就夠了。但如果你仍肯自首,我便成全你。”追命又仰脖子喝了幾口酒,歎道:


    “唉,多月來,為了要不使你置疑,有酒不能喝,連酒壺也不敢掛在身畔,那像今天痛快!”


    “人說追命酒喝越多,武功越高,”大將軍道,“你已喝了酒,要動手了吧?”


    追命哂然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動手了。”


    他雖是凜然無懼的行了出來,但其實實力仍十分單薄。


    冷血身受重傷。


    大將軍這邊有諱莫如深的尚大師,還有那紅頭巾的書生,行藏怪異,另外,唐小鳥、雷大弓、狗道人也是棘手人物,遠處還有個“大道如天”的於一鞭,而且不管紅燈籠還是白燈籠,總是他麾下的兵丁。


    而自己這邊,光靠阿裏、二轉子和寇梁、馬爾,仍嫌勢孤力單。


    最能起死迴生、反敗為勝的一著子力,是仍留在大將軍身邊臥底的楊奸。


    ——自己坦然亮出身份,是夠痛快了,但楊奸更須獨留於大將軍身側,才能做到裏應外合,才能相互唿應。這點,才能見出楊奸的沉著,顧全大局。


    他當然不希望在這個時候與大將軍交手。


    因為他沒有勝機。


    他也考慮過:他也不知道像張判、小刀、小骨(還是應該叫做‘小欺’?)、宋紅男等應該怎麽辦?會怎麽辦?


    ——幫大將軍?


    ——還是幫冷血?


    “不”,大將軍斷然、決然、絕然的說:“我不跟你們動手。至少,不是現在,不是今晚。”


    然後他說:“退。”白燈籠一一熄滅。


    此際,大將軍已明顯占了優勢。


    他可以一舉殺光這些心頭大敵。


    他卻沒有這樣做。


    反而撤軍。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難道他真的痛悟前非了?


    “我給你時間,三天,”大將軍向冷血說,“就當我以前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給你三天的時間好好的想想,你要還是與我為敵,我就絕對不會再對你客氣。”


    “還有你,”他仍神威凜凜的指著追命,“你成功的在我這兒臥底了那麽久,我居然沒有識破……當日冷血明明負了重傷,被困於養月庵,如果不是你,他哪有理由逃生?我居沒瞧出來,嘿。”


    他這番話倒是令追命想起:當時楊奸也在圍捕,要不是這楊門主配合得當,詐作不知,領隊他去,自己也不一定能把冷血護得住。


    “不過,你騙了我那麽久,也知道了我不少事,我是不會放過你的。”大將軍揮手道:“我們走。”


    大將軍驀然撤退,追命心裏驚疑,冷血卻道:“他要留下。”


    ──“他”是指屠晚。


    “這個人我不認識。”大將軍矢口道:“他所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梁取我怒吼一聲、急掠而起,直撲癱在地上的屠晚。


    ──他好不容易才與阿裏媽媽重逢,然而就在重敘當晚,阿裏媽媽就喪在這人手裏,他已仇深似海、悲恨難填,巴不得把此人碎屍二百八十段,是以一出手就是重手。


    他下的是重手,但出手卻輕。


    輕若片紙。


    他使的正是紙刀。


    紙刀出招愈輕,傷人愈重。


    就在這時,那頭紮紅中的書生,突然出了手。


    其實誰都在防他會出手救屠晚。


    冷血尤其慎防:


    ──就是因為他,所以自己才一失神間為唐小鳥所製。


    這人當時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妖異的詭力,冷血對此人不免十分顧忌。


    梁取我一動,那人就動了。


    那人甫動,冷血就出劍。


    ──梁取我是“太平門”梁家的好手,身法自然奇速無比,可是他快,那紅巾書生卻是更快。


    快不要緊,而且還怪。


    怪不出奇,而且還詭。


    他不先殺屠晚,不截梁取我,卻猛地迎向冷血之劍。


    而同在此時,他發出了一聲尖嘯。


    那像是女人的尖叫。


    很尖,很銳,像一把冰刀刺入了耳孔裏。


    他伸出了手。


    右手。


    ──一隻少女般的手。


    ──一隻青蔥般玉琢般的玉掌。


    一手奪過了冷血的劍。


    隻一招。


    隻一招就攫下冷血的劍。


    可是他萬未料到,冷血沒了劍,仍有劍。


    掌劍。


    ──以掌為劍。


    他一向與人交手,隻進不退,愈挫愈強。


    ──斷了劍他用斷劍。


    ──失了劍他就用掌劍。


    書生疾退。


    他沒料到冷血仍有力量反擊,比冷血失劍後以掌作劍更感詫異。


    連追命也意料不到。


    其實,冷血跟屠晚交手過三次:一次是在“迎送客棧”前,兩人正在對峙,後因小刀出現,屠晚不欲投鼠忌器,誤傷大將軍之女,所以收椎而去;當晚雖未動手,但冷血氣勢盡為椎風鼓聲所懾。第二次是在“水月軒”,冷血行刺失敗,猝然遇襲,冷血身受重傷,屠晚亦不好過。其實,屠晚暗算在先,仍然落得個兩敗俱傷,可見冷血若全力一戰,略占上風,而今三分半台交手一戰,亦是都掛了彩,可是,冷血仍能強持,屠晚卻已倒地。他一次比一次強,屠晚卻一次比一次傷得更重。兩人高下乃見。


    不過,冷血居然還可以麵對心情劇變,作出明智坦蕩且磊落欲奇的決定,又能麵對強敵突襲,棄劍創招,實在令追命對這個師弟更感驚奇,更增敬意。


    他奇歸奇,反應可全不閑著,正向冷血那兒掠去,卻更沒料那書生已轉攻向他。


    迎麵就是一拳。


    左拳。


    這一拳一伸,瘦骨粼粼,皮皺繭厚,像一隻炒了六十年炙熱鐵砂的手!


    ──好老好老的一隻手。


    ──很醜很醜的一隻拳頭。


    追命一見,則大叫了一聲。


    “‘老拳少掌’”!”


    他一腳飛去,叱問:


    “你是‘小心眼’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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